第 八 章 雲裳奼女

“不能以自然兩字作爲罪證。”柏青山搖頭道,又加上了一句話:“不能以揣測之詞冤枉好人。”

“我能證明水鬼與山海夜叉的船,在前天傍晚時分在趙家碼頭停泊。”魚鷹亮聲道,已完全屈服了。

徐八爺不住苦笑,接口道:“擄走禹大嫂一家的主人,確是山海夜叉與水鬼一羣九姓漁戶小丑,前晚他們在諸葛東主處獲得你們的船泊趙家碼頭的確訊,便派人登上你們的鄰船,脅迫鄰船離開以他的船插入待機。次日一早,再派人挾持船伕,引誘閣下離船,乘機將船擄走了,這件事在下已從碼頭的朋友口中查出經過,絕對可信。”

柏青山恍然,沉吟片刻,道:“只有一件不明,山海夜叉不是一直不曾離開紅樹灣麼?”

徐八爺嘿嘿笑道:“山海夜叉的兩艘船上,根本沒有他的影子,坐鎮那兒的是個假山海夜叉,而且今早即蹤跡已不見,船上只有幾個船伕與粉頭,禿餃老鄭就在那兒白等了半天,等到位藍衣女郎攜婢僱舟,再被你殺了個落花流水。”

“哦:這就不錯了,目下咱們只消等他兩人到來,便可證實啦!”

“閣下能否先替咱們解去禁制?”

柏青山一躍了地,笑道:“好,在下還得謝謝你們,並致歉意。”

“咱們認了。”徐八爺泄氣地說。

柏青山抱拳一禮,笑道:“你們可以走了,在下不送啦。”

魚鷹大驚,叫道:“柏兄,咱們已經認栽,而且已盡全力打聽消息,閣下爲何言而無信?”

“咦!在下爲何言而無信?”

“咱們的禁制……”

“呵呵!你們根本沒有受禁制。”

“什麼?”徐八爺驚問。

柏青山揹着手往復走動,在思索如何去追蹤九姓漁戶,信口道:“在下只在諸位的身上弄了些無傷大雅的小手法,午夜一過自會復原。柏某不是窮兇極惡之徒,你們也不是十惡不赦的惡棍。何必用歹毒的子午絕脈手法制你們?萬一你們有事耽擱不能前來應約,包不誤了你們的性命?”

徐八爺鬆了一口氣,苦笑道:“連八荒使者也查不出內情來,閣下這一手真絕。”

“咦!八荒使者在貴地麼?”柏青山訝然問。

“不錯,他入暮時分光臨敝莊的,不久他要前來會你。”

“歡迎。諸位如果沒有要事,可否一問候等九姓漁戶到來。”

柏青山問。

衆人也知道他預防走漏消息,爲避免涉嫌,怎敢不留下?

“好,咱們一同等候他們到來證實此事。”賊丐首先表示意見。

“那麼,謝謝諸位了。”柏青山沉靜地說。

在他的心目中,似乎又露出一絲希望的曙光,那八荒使者乃是目下江湖中,輩高位尊的老前輩,姓於名樂天,爲人亦正亦邪,亦俠亦魔。據說這位老前輩曾經遍歷八荒,走遍窮荒絕城,見識過無數千奇百怪的事,對醫卜星相無所不精,如果請這人診斷中毒的情形,也許尚有一線希望哩。

但是,他也擔了不少心事,萬一這老傢伙發起橫來,說不定弄巧反拙,反而被老傢伙所傷,豈不槽透?這些老孤獨多多少少帶有些神經質。乖戾任性喜怒無常,一言不合便可能反臉殺人,是吉是兇還難以逆料哩!

子夜將屆,九姓漁戶仍不見到來。

在城北囚禁禹大嫂一家的茅屋中,又是一番光景。

山海夜叉與水鬼在竹林灣逃得性命,對經脈被制的事將信將疑,身軀並無他狀,但用勁奔跑久了些,用勁過度,便感到有點頭暈目眩噁心而已。

兩人不敢奔回藏匿處,怕被人追蹤跟來了,在偏僻處躲至天黑,方取道過江奔向囚人的茅屋去。

兩人一面摸黑前行,一面商量善後。水鬼爲人機警,道:“姓柏的那麼年輕,不可能練成子午絕脈奇技,咱們不上當。置之不理可也。”

“萬一是真如何是好?”山海夜叉又心驚膽戰地問。

“不會的,如果真被他制住,爲何至今仍毫無徵兆?”

“這……這是否太過冒險?”

“哼!咱們這種玩命的人,還怕什麼風險?唉!後面好像有人。”水鬼放低聲音說,扭頭回顧。

身後鬼影俱無,但心中有鬼的人,自然心虛,風吹草動也會疑神疑鬼,黑夜中在草木森森的小徑中行走,不怕纔是違心之論。山海夜叉心中一慌,腳下立即加快。

水鬼也心中發毛,愈走愈快,遠出三五里,只感到心跳加劇,眼前發黑,腳下一輕一重,難以支持。他往路旁一閃,扶住樹幹喘息着說道:“倦了,等一等再走。”

山海夜叉更糟,感到噁心欲嘔,坐下說:“後面沒……沒有人,真的沒……沒有人。”

“本來就沒有人。”水鬼故作從容地說。

“咱們怎辦?”

“馬上帶了金珠與禹家三老小,連夜下航.”

“馬上能走?”

“魚鷹與禿蚊,必被柏小狗追得上天無路,因此水路十分安全,咱們必須趕快。”

“子午絕脈的事……”

“放心啦2保證你無事,快走!”

接近茅屋,水鬼發出一聲咆哨,樹影中閃出兩個黑影,喝道:“站住!朋友。”

“我是老大,快傳話下去。立即準備上船,上快艇。”水鬼低叫。

兩人一面走,一面召集伏樁交待各項準備事宜。在屋前召來了四名得力助手,分派各人收拾行囊,與及四艘快艇如何延敵,如何吸引外人的注意。真正下航的船隻有兩艘,帶了禹家三老與奪來的金珠,連柏青山的辟邪劍也準備帶走,雖則這把劍並無用處,也許可賣上三五十兩銀子:一般說來,兩人相當失望的,奪來的金珠寶玩並不值十萬兩金銀,最高的估計也只值萬餘兩銀子而已,而且脫手不易,必須到杭州去換金銀,得冒相當風險。

分配停當,打發衆人離開,水鬼首先開柴門,突然僵住了。

俘虜不見了,負責看守的兩名大漢、僵臥在血泊中,咽喉已被割斷,刀尚在鞘,全無掙扎的痕跡。

把守後門的一名爪牙,被倒吊在樑上,腦袋分了家,血仍在向下滴,地面是一灘血,屍體不住搖晃,一看便知死去不久。

“哎呀!”山海夜叉驚叫,扭頭便跑。

一名小賊急衝而入,想察看兩名同伴是否還有救。

燈光幽暗,誰也沒留心廳堂中所牽的一根線。小賊的手臂一觸絃線,線無聲而斷,壁間卻“啪”一聲暴響。一枝五寸小弩飛射而出,恰好貫入小賊的右脅。

“啊……”小賊狂叫,跟艙止步伸手猛掏小弩射入處,向側扭倒。

水鬼大駭,急返大叫道:“快退,裡面恐怕還有埋伏,先包圍再說。”

二十餘名小賊將茅屋圍住,如臨大敵。

數名小賊在水鬼的指揮下,開始拆除茅屋的後壁,鑽入兩名小賊至房中搜尋俘虜,哪有半個人影,裡面專門看守金珠的兩名小賊,背上皆捱了一劍。金珠自然也失了蹤。

正在亂中,遠處突傳來了一聲令人心驚膽跳的長號。

所有的人皆心膽俱寒,有人已開始溜走。

“去兩個人看看,叫聲從河灣的小徑方向傳來的。”水鬼沉着地叫。

山海夜叉在一旁發抖,恐懼地說:“恐怕是……是姓……姓柏的來了。”

“胡說!他在城裡等咱們呢。”水鬼心中發毛硬着頭皮說。

不久,跟去的兩個人狂奔而回,老遠便狂叫道:“不好了,錢三哥十六個人,全都被人殺死了。”

水鬼心向下沉,魂飛天外,魄散九霄,發瘋般狂叫着向小徑奔去。

山海夜叉急起便追,後面接二連三跟上來六個人。其他的腿上抹油一鬨而散,大限來時各自飛,機警的人皆不敢跟着他兩人走,以免受到池魚之災。目下俘虜不見了,費盡心機花了可怕的代價,所奪來的十萬金珠也失了蹤影,發財無望,陪死卻大有可能,再不各自奔前程,豈不太傻了?

那位叫錢三哥的人,正是水鬼的三弟,兄弟骨肉連心,怎不令他發瘋?只奔出百十步,前面突然傳來一聲淒厲的鬼哭,令人聞之驚心動魄,毛骨驚然。

山海夜叉汗毛直豎,驚叫道:“有鬼!有……鬼……”

水鬼向前狂奔,不顧一切,一腳高一腳低全力狂奔。

“吱利利……”鬼嘯聲漸近。

後面跟來的六個人不住發抖,腳下一慢,六個人擠成一團.慢慢聚攏向前走。

山海夜叉不知所措,拿不定主意,該不該跟上?

“吱利利……”鬼嘯聲發自眼前。

水鬼神智一清,依然而驚,腳下一慢。

白影乍現,十餘步外路旁突然幻現一個白色的朦朧鬼影。

“吠!”水鬼厲吼,拔出分水刺瘋狂前衝。

朦朧的白影一閃不見。“喳”一聲響,水鬼的分水刺刺入一株樹幹。

山海夜叉魂飛天外,扭頭便跑。

水鬼全力拔刺,突覺劍氣着體,樹後伸出一把長劍,輕而易舉地刺入他的小腹。

“嗯……”他叫,向前一補,撲在樹幹上。

樹後,白影向側飄浮,一閃即逝。

他支撐不住,仰天發出一聲厲號,滾倒在地面上掙扎。

逃走的山海夜叉聽到了厲號聲,心膽俱裂,腿下一緊,恨不得多生出八條腿,自顧自的逃生去了,生死關頭,各自爲計,他顧不了其他的人了。

“吱利利……”後面鬼嘯刺耳。

衝過六名同伴,他發狂般飛逃。逃出五六十步,後面六同伴發出了瀕死的厲號聲,令他膽裂魂飛,口中不住念道:“阿彌陀佛!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佛祖保佑神靈庇佑……”

一口氣向南逃出三四里,只覺眼前一黑,頭重腳輕,心頭作惡,突然腳下失問,向前一栽,“砰”一聲跌了個暈頭轉向,驀爾昏厥。

一覺醒來,繁星在天,夜涼如水,擡頭找到紫微星與北斗星,悚然地道:“三更到了,天哪!我得去找他,神靈庇佑,但願還來得及。”

到了北門,他飛越城關,聽到了三更三點的更鼓聲,心中狂叫道:“完了,晚了……”

他不死心,仍奔向濟安堂藥房。

廳堂中,柏青山等得心焦,聽到三更三點的更鼓聲,他失望地掃了衆人一眼道:“時辰已過九姓漁戶不會來了,謝謝諸位幫忙,在下告辭。”

徐八爺眉心緊鎖,說:“柏兄知道九姓漁戶的藏匿處麼?”

“在下會找到他們的。”

“兄弟不才,願領柏兄前往一行。”

“這……”

“柏兄,這就走。”、“真不好意思……”:“柏兄不必客氣,兄弟不是記恨的人,晝間兄弟也多有不是。”

“砰”一聲大震,大門被撞開,門口站着渾身汗透,臉色如厲鬼的山海夜叉,搖搖若墜地把住門扇,聲嘶力竭地叫道:“饒……我,我……我……”話末完,一頭栽倒在地,昏撅了。

柏青山大喜,將人拖至凳旁,略一察看,找來一盆冷水,向:山海夜叉的頭面潑去。山海夜叉猛地一震,突然甦醒。

“說!禹家三老少在何處?”柏青山大聲問。

山海夜叉渾身脫力,躺在水灣中像條死狗,久久方說:“被……被你救……救走了,何必再迫我?”

“我救走了?”

“不……不是你……你麼?”

“說清楚些,從實將經過道來。…

山海夜叉斷斷續續,猶有餘悸地將經過說下、柏青山感到心向下沉,節外生枝,令他心中暗暗叫苦,一把揪起山海夜叉,咬牙切齒地道:“人丟了,你得償命,你……”

“饒命!饒……命……”山海夜叉如喪考妣地厲叫。

“帶我到原地看看。”

“老天!我……我怕……”山海夜叉臉無人色地叫。

“你就不怕我?”

“我……這……”

“不去,立即置你於死地,分了你的屍……”

“我去,我……我去……”

他將山海夜叉向外推,摹地微風諷然,燈火搖搖,門內人影乍現,喝聲震耳欲聾:“都給我站住!”

是一個白髮亂如飛蓬,白髯拂胸,老眼精光閃亮,手點龍首杖的老人。身材高大,依然背直腰挺,穿一襲灰袍,不怒而威。

徐八爺上前行禮,朗聲說道:“於老前輩萬安。”

是八荒使者於樂天來了,老怪物老眼一翻,問:“怎樣了?”

“事情已經解決。”徐八爺恭敬地答。

“被制的經脈解了禁制?”

“晚輩並末受制。”

“他唬人的?”

“是……。”

“哪一位是柏小輩?”八荒使者向衆人間。

柏青山向前行禮,道:“晚輩柏青山,老前輩好,久仰了……

“老夫當然好。哼!你以子午絕學唬人?”

“不是唬人,而是晚輩故意危言聳聽,用意是希望他們前來表明態度。”

“哼!你今老夫丟人現眼,該當何罪?”

“晚輩並不知……”

“不許強辯!”

“這……。”

“老夫要試試你的造詣,過來。”八荒使者怪叫,將龍首杖放在一旁。

“晚輩不敢無狀……”

“過來,上。”

“這……”

“逃得過老夫的掌爪下,再說不遲。”

柏青山忍下一口氣,欠身道:“晚輩必須前往救人,事畢再請老前輩賜教,如何?”

“不行,老夫不欠帳”。八荒使者乖戾地說。

柏青山臉一沉,沉聲道:“晚輩要救的人,是三個孤兒寡婦,她們已落在不明來路的歹徒手中,命在須臾,急待援手,老前輩不是人性已失的高手名宿,何苦阻止晚輩救人的大計?”

“我不管其他的事,少廢活。”

驀地,店門口傳來了銀鈴似的語音:“你這撿狗糞的老奴才,.,這次你可跑不掉了。”

柏青山一怔,心付:“語音好熟,唔!可能是那位用琴音殺人的藍衣姑娘。”

怪事發生了,大名鼎鼎的名宿八荒使者,一聲不吭抓起龍首杖,不走前門鑽後堂,一溜煙逃之天天。

藍衣姑娘帶了兩名侍女,一捧琴,一捧劍,香風撲鼻,閃電似的掠入,叫道:“休走,本姑娘已追了兩千裡,你逃不掉的”

話末完三人像幽靈般進入內堂去了。

徐八爺倒抽了一口涼氣,駭然問:“誰知道這位藍衣姑娘的來歷?八荒使者聞聲溜走,望影而逃,豈不駭人聽聞?”

沒有人知道藍衣姑娘的來歷,甚至還未看清主婢三人的臉貌哩!

柏青山不再理會,挾了山海夜叉向外一竄,走了。

四更初,他們已搜遍茅屋附近,除了屍體,不見活人。內房中,丟在牀角的辟邪劍末被帶走,末留下任何線索。

山海夜叉已驚破了膽,只能說出聽到鬼嘯聲,看到如虛似幻的白影,其他一概不知,說不出所以然來。

到了泊舟的河灣,船都不見了。岸畔留有血跡,血腥觸鼻,但不見屍體,大概都被丟入江中了。找到了水鬼的屍體,一劍穿腹致命,毫無線索可尋。

柏青山驚然而驚,劫人的兇手好狠,一個受傷的活口也末留下,可怕極了。他心中焦躁,連夜返回縣城。

山海夜叉整個人崩潰了,坐在江畔發呆,渾身在戰抖,口中不住地念:“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柏青山在碼頭露宿一宵,心潮起伏,心亂如麻,一波末平,一波又起,是什麼人黑吃黑幹下這樁好事?乾淨利落不落痕跡,絕非等閒人物,事情委實棘手。

“我必須藉助徐八爺出面,不然毫無希望。”他想.有了初步決定,略爲寬心,便沉沉睡去。

破曉時分,他被碼頭的嘻雜聲驚醒,只好起來走走。他的睡處距橋頭不遠,水夫們忙着上貨下貨。在附近走了一圈,他動身過橋想到竹林灣找徐八爺。

剛踏上橋頭,後面追上一名水夫,叫道:“喂!你可是姓柏?”

他一怔,點頭道:“不錯,我叫柏青山,你是……”

船伕遞上一封書信,說:“有人以五兩銀子請我遞交這封信,且須立候迴音。”

他展開書信,上面寫着:“書致柏大俠,孤兒寡婦已入牢籠,此事與汝無關,念汝年輕無知,免汝一死。限午正前離開蘭溪,不然血流五步。”

“要什麼迴音?”他心中狂喜地問。

“問你走是不走。”

“致書人在何處?”

“在碼頭立候。”

“在下不走。”他一字一吐地說。

“那麼,請隨我來。”下書人說完,扭頭便走,臉上有笑意。

他冷哼一聲,挪正辟邪劍,在後跟上。

上行不遠是鄭家碼頭,一艘客船的艙面,站着一位村姑,招手叫道:“柏大哥,快上來。”

他吃了一驚,脫口道:“你是禹姑娘!老天!”他丟下下書人,狂奔而前,一躍上船。

禹姑娘含笑向艙中伸手虛引,笑道:“看,誰在裡面?”

他蹲在艙門向裡張望,籲出一口長氣,如釋重負地道:“老天!我怎麼沒想到是你?謝謝你,公良姑娘。”

艙中坐着禹大嫂母子,與雲裳姥女公良芳主婢。雲裳奼女婿然一笑道:“我搗毀羣醜的中洲皮會救回禹大嫂三人,你如何謝我?”

艙中窄小,有女眷在內,他不能進艙,便坐在艙門外笑道:“公良姑娘,沒話說,我欠你一份情,水裡火裡,一句話。且先治酒替禹大嫂母子壓驚,並敬你三杯酒,如何?”

“嘻嘻!你倒大方,我知道你有錢,金珠已替你取回了。”

“謝謝,謝謝。”

“我已命船家備好酒席。酒是原色五加皮。菜有金華的火腿,嚴州的活鰣魚,荷葉粉蒸肉,白玉蘭瓣炒肉片……”

“好了好了,你再說,我的胃口要造反了。還有一件大事未了,等會兒再與你把盞。勞駕,快將金珠包裹取來。”

“你……”

“我答應了人家一千兩銀子謝禮,要馬上前往了此公案。”

取了一大包約值千餘兩銀子的首飾,他登岸放開腳程,直奔紅樹排,四五里路頃刻趕到。

兩艘茭白船仍在,靜悄悄地不見人影。他站在岸分叫道:“喂!船上有人麼?”

鑽出一名小巧的粉頭,揚聲問道:“公子爺,有事麼?請上來……”

“不了,昨天那位藍衣姑娘還在船上麼?”

“不在。哦!你是柏爺麼?”

“正是區區。”

“藍姐姐有話留下,請公子爺上船相候,不久她將趕回相見。”

他怎能在莽白船上逗留?說道:“在下有物留支籃姑娘見。”

“公子爺請上船……”

他將首飾包向船上一丟,說道:“請轉交這包金珠,在下有事不克久留,謝謝。”說完,一溜煙的走了。

回到客船,雲裳姥女笑道:“船放中流,以免俗客大驚小怪。”

船駛出江心,向蘭陰山下駛去。

近午時分,船泊溪西鎮。柏青山親送雲裳姥女與小青主婢登岸,並肩向鎮中走。雲裳奼女不勝依依,柔聲道:“柏兄,不必送了,午後我將動身赴金華,希望日後你我仍能在江湖聚首。我將衷誠接受你的勸告,嚴肅慎重地正視人生。今日一別,相見有期,有暇請至寒舍盤桓一段時日,尚請不吝下顧。”

他有點黯然,道:“如果我留得命在,我會去拜望你的。”

“唉!我第一次聽到你說這種軟弱的話,伯兄,你是否有心事?”雲裝姥女訝然問,轉臻首凝視着他。

他展顏一笑,說:“人生一輩子中,不會永遠剛強,也不會永遠軟弱,對不對?一個懦夫,可能操刀殺人;相反地,一個真正剛強的人,傷害一雙螻蟻也可能感到難過,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一個行道江湖的人,自身的生死榮辱。是不能預知的,些少感慨在所難免,並不是真的軟弱。”

“柏兄,好好照顧自己。”雲裳詫女感情地說。

“謝謝你的關懷,我會的。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姑娘珍重,我不送你了。”

“珍重再見,後會有期。”姑娘黯然地說。

兩人行禮而別,依依分手,江湖人萍蹤不定,短暫的友情來得突然,消失也快,一別天涯,是否相見有期,誰也不敢預料。

總之,他倆這次相見,雙方都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彼此極爲投緣,可惜各有前程,未能結伴同行,雙方皆感遺憾。

船發衢州,第三天近午時分,船靠西門水亭埠碼頭。

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禹大嫂再也不敢露面,一切皆由柏青山作主。禹大嫂有兩地投奔,一入江西一至閩,而以入間投奔表親爲首要。該表親雖也是太極門的弟子,但足以收容他們,浙江支派的人在福建,想問罪顧忌甚多.禹大嫂母女都是練武有根底的人,走長路毫無困難,只有小中江需人照料。柏青山斷然決定不僱轎伕入閩,收拾行囊起早。

南下只有一條大路,這條路是本朝初年大兵下閩時拓寬的,不至於迷途。他打算神不知鬼不覺離開衢州,卻事與願違。

船剛泊妥,一箇中等身材僕人打扮的中年人,上前向緊攬的船伕行禮,陪笑問道:“大哥請了,貴船是不是從嚴州來的?”

柏青山站在船頭,目不轉瞬地冷眼旁觀。

船夥計搖搖頭,道:“我們來自蘭溪,你找錯船了。”

“哦!貴船所載的客人,是不是有一位帶了一兒一女的禹大嫂?”

船伕搖搖頭,不耐煩地說:“我們的船不走長途,從不過問客人的事,誰知道客人姓簽名誰Y”

“拜託大哥……”

“請讓開好不好,你耽誤咱們幹活了。”

柏青山心中一動,舉步下船。他明白,這人打聽禹大嫂的消息,不致因被船伕所逐而知難而退,勢將在碼頭上等候,逐個看清船上的乘客方肯離開,不如上前查問對方的身分,再行定奪。

他心中明白,麻煩又來了。有人在此地查問,豈會有好事?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冷笑一聲,踏上跳板問道:“誰叫你來查問的?”

中年人難下笑,謙卑地說:“小的在尋找主母……”

艙門出現了村姑娘打扮的禹綠珠,喜悅地叫道:“是禹德麼?

哎呀!你怎麼到此地來了?”

禹德大喜欲狂地叫道:“果然讓老奴找到主母了,謝天謝地。

小姐,主母可在船上?”

“快上來,想不到你竟然還能逃到此地。”

柏青山一愣,原來是禹家的僕人,白擔了一場心,便讓在一旁道:“請上來見過貴主母。”

這位僕人叫禹德,是桐廬羣雄襲擊下,唯一選得性命的衆僕婢僥存者,禹德拜見主母,悲從中來泣不成聲。

禹德說出那天的經過,原來他受傷失足跌落在河旁的深草坑中,當時昏厥人事不省,醒來時已是深夜,便扶傷往回走,在一座小村中養傷。五天後,他找到一件船伕的工作,隨船到了衡州方辭去工作在城中乞討度日,每天皆到碼頭等候從下游駛來的船,求菩薩保佑他能遇上主母一家人。

他到衡州等候,是因爲此地是南下福建西出江酉的唯一要道,在此地尋找希望最濃。皇天不負苦心人,總算天從人願被他等着了。

禹大嫂說起桐廬血戰的事,不勝悲憤,婢僕死傷殆盡,臨時捨身相救的陌生人李光中也因此血濺青鋒,義僕禹忠拼死護主求仁得仁,如無柏青山仗義援手,孤兒寡婦勢將刀頭飲血。

柏青山好不容易將禹大嫂勸住,立即拾掇一切,先由禹德進城採購一些乾糧雜物與走長途必須的物品,然後發舟上航。

第二天入暮時分,船抵江山縣。客船小,仍可上航,這段信安江上游稱爲大漢,也叫江山港,小型的客貨船皆可通航,但江山港這一段只能通至清湖渡,以上便不通舟揖了。

次日一早,舟發清湖渡,十五里水程,走了近兩個時辰,午牌初,船泊清湖渡碼頭,付過船資,舍舟登陸,開始了漫長的旅程。

柏青山領先而行,禹德背了小主人斷後。

他們準備今天走二十里,到龍鄉寨投宿。明天預定走四十餘里,在峽石寨打尖。

沿途草木不驚,毫無可疑的徵候。平安到達峽石寨,禹家主僕心情一寬。柏青山也因即將踏入閩境,而感到肩上略覺輕鬆。

渡過峽渡,便進入仙霞嶺,這一帶山高水險,峰巒四起,山溪環匝,路僅容單騎,迂僻深險難以登涉,鳥道羊腸似的小徑盤桓曲折,眼看前路已絕,屆時又峰迴路轉別有天。正所謂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從蘇杭沿水路花花世界,到達這一帶閩浙山區,簡直是天堂地獄之別。

一早,衆人踏着晨霧動身,進入了窮山惡水的仙霞嶺山區.柏青山領先而行,他背了一個大包裹,佩了辟邪劍。身後是綠珠姑娘亦步亦趨。姑娘一面走,一面喜孜孜地問道:“柏大哥,是不是開始爬仙霞嶺了?”

他深深吸入一口清新的空氣,笑道:“早着呢,還有二十餘里可到仙霞六嶺之一的北峰窯頭嶺呢。”

“相大哥,這條路你走過嗎?”

“不曾走過。”

“那你怎知道路程?”

“打聽嘛,路是掛在嘴上的。據我所知,從馬頭嶺至窯頭,纔是仙霞嶺的主要山脈。窯頭山勢突起,往南走峰勢插天。步步生險的旅程,共有七十餘里,直至南面的魚梁嶺,地勢方平。閩浙交界處在楓嶺之北,地名南樓。南十五里是梨嶺,再南三十里左右便是魚梁嶺,這條路第一個開闢的人是唐朝的黃巢,其次拓寬的是宋朝的史浩,第三次是本朝初大兵下八閩。明後天可以通過楓嶺關,你們便可安全了。”

“柏大哥,到了福建,你打算到何處遊歷?”姑娘問:“不一定,也許到江酉,也許走廣東。”

“我希望你能在福建逗留。”姑娘依依地說。

他扭頭回顧,看到了粉面泛霞的一張秀臉,姑娘正用情意綿綿的目光注視着他,突見他回顧羞得趕忙轉過臻首,腳下一慢。

他淡淡一笑道:“不可能的,我像朵閒雲,像頭野鶴……”

“柏大哥,閒雲也有歸蚰的時候,野鶴也有棲息之枝,你“不錯,我有蚰,有枝,但我並不打算回去。”

“爲什麼?”

“不爲什麼。走吧,小心腳下。”

路旁有一名蕉夫,正在起勁地砍柴。等他們走後不久,放起了一枝蛇焰箭,扶搖直上九霄。

午間在馬頭嶺南打尖,繼續南行,登上了窯頭嶺,小徑一線,一面是絕崖,一面是深谷絕澗步步生險,處處驚心。

他們的腳程慢,接二連三有四批旅客超越他們南行。當天平靜無事,夜宿大竿嶺下的小山村。

而大竿小竿之間,二十餘里坡陀曠衍地帶,鬼影幢幢,殺機四伏。

一早,山村主人替他們準備早膳。柏青山一面進食,一面向主人問:“老伯,往南走,路途是否比茶嶺一帶更險?”

老村夫搖頭道:“你們已定過仙霞嶺最險處了,以下好走啦;此地到小竿嶺二十餘里,都是起伏不定的曠野,小竿以北是入贛至閩的三省分途處。兩個時辰後你們便可通過楓嶺關進入閩境,不必擔心了。”

“哦!這一帶地面安靜麼?”

“客官請放心,仙霞關楓嶺關,百餘里山區,共有六座關隘,官兵經常巡邏,強盜站不住腳,小賊剪徑雖不時發生,但人多便不伯他們行兇,因此一向平靜。去年,連小竿嶺巡檢司也撤掉了呢!”

柏青山大爲放心,心頭一塊大石落地。如果有人攔截,早該在茶嶺以北一段下手,只要有兩個人前後一堵,大事休矣!而一直不見有何警兆,想必那些貪心的人,已經知難而退,他們已經平安脫險啦!

謝過主人,衆人動身前途。日上三竿,已通過了大竿山。這一帶遠離河谷,因此地勢開朗,但見四周全是綿綿無盡的遠古森林,而近山谷一帶翠竹幽篁遮天敝日。奇禽在頭頂飛鳴,異獸成羣見人不驚。

遠遠地,看到了拔高百餘丈,用外十餘里的小竿嶺。日色近午,到了嶺北麓。山坡下,小徑一分爲二。四周沒有村莊,只有-座歇腳亭,亭中有三名旅客,坐在亭中聊天。

亭前立了一座指路碑,上面刻着:“北至舉州。西至信州。

南至浦城。”

金華府在唐、宋、元,皆稱美州。江西廣信府,本朝之前皆稱信州。可知這座石碑,絕非本朝所立了。

柏青山不想歇腳,希望到曾是小竿巡檢司的小竿鎮歇腳打尖,因此過亭而不入,也不理會亭中的三位歇腳旅客。

走在最後面的禹德,卻亮聲叫道:“柏爺,歇歇腳再走。”

他止步回顧,笑道:“再走六七裡,便可找地方打尖了。”

禹德將小中江放下,一面用汗巾拭汗,一面說:“小的真乏了,小主人愈來愈重,背得甚感吃力。”

他舉步走近,笑道:“那麼,把禹哥兒讓我帶……”

“不必了,小的尚能支持,歇歇便可。”

走長途,絕不可操之過急,攜帶的物品愈來愈重,不歇腳不行的。柏青山只好同意,說:“好吧,歇會兒也好。”

一腳踏入亭中,他怔住了,分坐亭中的三個人,幾乎同時站起,恰好將他圍在當中,三雙怪眼目光灼灼地盯視着他。

他看到三人從衣內取出了長劍,也看到了對方不友好的眼神。他悚然而驚,扭頭向禹大嫂叫道:“禹大嫂,不可進亭。”話落,他取下包裹向亭外退。

後面的中年大漢冷笑一聲,問道:“站住!你是柏青山?”

那話兒來了,他心中一凜。

“不錯,山東柏青山。”他沉着地答。

“當然咱們知道是你。”

“咱們少見,諸位高性大名,有何見教。”

“你聽說過括蒼三奇盧氏兄弟麼?”

“沒聽說過,恕在下孤陋寡聞。”

“聽說過會稽雙俠麼?”

柏青山心中一凜,點頭道:“不錯,聽說過。是不是十年前雙劍合壁,一舉擊潰江南羣魔會九華六十餘名黑道高手,名震天下的旋風劍客馬文魁與烈火劍客畢清泉兩人?”

盧老大探手入懷,取出一封書信遞過說道:“兩位前輩聯名致書閣下,閣下可說是無上殊榮啊l”

柏青山接過書信,淡淡一笑道:“好說好說,在下受寵若驚。”

“告辭。”

“不送。”

括蒼三奇出亭揚長而去,他打開信封展觀,上面寫着:“書致柏青山閣下,太極門門牆不幸同室相殘,而足下無端捲入遊渦,浙境俠義門人深感遺憾。緣因禹家遺孀攜走該門之拳經劍訣與武經一部,此事關係太極門之聲譽門風與興衰,至關緊要。如落在邪魔外道之手,後果不堪設想。足下於桐廬適逢其會,不明內情,遂予插手,固然出於俠義心腸,末可厚非。今特致書足下,敘明內情,事關太極門之家事,足下即請置身事外,免滋誤會,彼此不傷和氣,尚請三思,如足下見允,請即回程,至要至要。”

具名是會稽馬文魁、畢清泉。兩位名震天下的武林前輩,以頗爲客氣的口吻,致書勸請一位沒沒無聞的年輕晚輩處身事外,確是無上殊榮,柏青山理該感激涕零唯命是從方對。

可是,他偏偏不識擡舉,冷笑一聲,自語道:“好傢伙,這是什麼話,這兩位前輩大概老糊塗了。”

禹大嫂臉色死灰,驚恐地問道:“柏爺,信上說些什麼?”

他出亭將書信遞過,含笑問:“這兩個武林風雲人物,大嫂認識麼?”

禹大嫂看完書信,不住地戰抖,恐懼地道:“柏爺,賤妾不認識這兩個人,卻知他們是玄清師叔的方外至交。”

“哦!玄清?是不是一個姓武名榮的老道?”

“是。”

“他修練於東天目洞靈觀?”

“正是,柏爺……”

“這人我認識,在敝省管閒事時認識他的。”

禹大嫂淚如雨下,回聲道:“柏爺,拳經劍訣的事,純同構陷。一。”

“在下不過問這些事。”他槍着說。

“柏爺,賤妾須說個明白。先夫從未打算過問門人子弟的事,只管行醫濟世不問其他,要拳經劍決何用?池價是先失的師兄,早已起意另立門戶,拳經劍決皆由他保管,先夫從未看過也不想看這種書。先夫是否被人害死,賤妾不敢妄言,死無對正,賤妾不能妄誰是兇手。但依賤妾受迫害的情景看來,池琦難免涉嫌,他要追回拳經劍決,爲何要下毒手置我孤兒寡婦於死地?此中陰謀欲蓋彌彰,昭然若揭。上次九姓漁戶酷刑迫供。賤妾爲苟全性命,只好許言拳經劍訣藏在宅後水井中,其實並無此事。”

柏青山呵呵笑道:“禹大嫂,不必說了,在下已經明白表示,不過問這些事。”

“柏爺之意……”

“在下只問是非,不問其他。”

“在下只知一羣自命俠義英雄的人,明目張膽,膽大包天行劫孤兒寡婦,我柏青山路見不平管了這檔子不平事,要管就管到底,任何威脅也嚇不倒我柏青山,任何人也休想能脅迫在下放手了。”他神色莊嚴地說。

老少三人跪下了,最後是義僕高德也屈身下拜。

禹大嫂拜倒在地,泣道:“恩公義薄雲天,此恩此德,沒齒大忘,願來生犬馬以報……”

柏青山避在一旁大聲說道:“大嫂請起,在下不敢生受。請節哀,咱們趕路。前途多艱,小心應付。”他背起包裹,說聲走,領先踏上南下浦城的大道。

禹德仍然背了小主人,斷後而行。

只走了半里地,前面矮林中人影乍現,掠出一高一矮兩個中年人,擋在路中叫:“柏青山,你有何打算?”

冷冷一笑,揚聲道:“在下已經表明態度了。”

“你……”

“護送孤兒寡婦到地頭。”

“你拒絕了會稽雙俠的請求?”高個兒厲聲問。

他取出書信,三把兩把撕得稀爛,向上一拋。紙屑迎風飛散,大笑道:“這就是在下的答覆了。”

“你在自掘墳墓。”

“哈哈!能自掘墳墓,方是有勇氣的人。兩位是會稽雙俠麼?”

高個兒哼了一聲,說:“你還不配與雙使說話。”

“你們最好叫雙俠出來談談。”

高個兒拔劍在路上畫了一條線,大聲說:“這條線是陰陽界,希望你不要踏過此線。踏過此線,有死無生。”

“好,在下知道了。”

“你還有機會,閣下前面有上百位武林高手,閣下千萬珍惜自己寶貴的性命。”高個兒說完向路旁退去。

他到了線旁,笑問道:“閣下,陰陽界是如何區分的?”

“南是明,北是陽。生死任君擇,過界便嫌遲。”

“哈哈!你是說,過了界便生死相見麼?”

高個兒已退林緣,亮聲道:“正是此意,不要辜負了雙俠愛護後生晚輩的心意。”

他發出一聲狂笑,舉步跨線。

禹大嫂奔上,狂叫道:“柏爺且慢!”

“怎麼啦?”他問。

“他們有百餘位之多……”

“你伯?”

“賤妾……”

“你是說……”

“賤安跟他們回杭州好了,以免玉石俱焚……”

“你回去又能怎樣?後果如何?”他沉聲問。

“前行是死,回杭也是死。”

“那你……”

“暫且苟且偷生。”

他臉色一沉,冷笑道:“我不勉強你,只告訴你一句話,我不怕死。”

“恩公……”

“人生自古誰無死,要死就死得光彩些,屈辱而死,飲恨九泉。”

“天哪!”禹大嫂仰天長號。

“你走不走?”他沉聲問。

禹大嫂一咬牙說:“定:”

他冷冷一笑,再問。“往南抑或是往北?”

禹大嫂拭淨淚痕,恨聲道:“往南。”

他一聲狂笑,越界而走,踏過了陰陽界。

“砰”一聲響,東面的樹林中升起一枝蛇焰箭,直上九霄,“噴”一聲在半空爆炸,火星紛墜。

一高一矮兩個人不見了。禹大嫂隨後跨過來陰陽界。

前進裡餘,野草悽迷,吉林密佈,山坡上一株被雷火所焚焦的枯木上,飛起兩名烏鴉,“哇哇哇”大叫了三聲,向西飛走了。

“不祥之兆。”後面揹着小主人的禹德大叫。

柏青山大踏步而行,豪情逸發地引吭高歌:“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胡馬騎,射殺山中白額虎,肯數郵下黃鬚兒……”

前面十餘丈,路兩旁的草叢中,升起了兩個勁裝入影。

他視若無睹,繼續高歌:“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

摹地,左右三丈外的草叢中,各射出兩條人影,劍芒耀目,人影似電,四人四劍幾乎同時撲到。

歌聲徐落,餘音襲襲,但人影已接觸,人劍俱聚。

風吼雷鳴,劍影漫天。一道人影像電火流光,疾進兩丈,倏然而止,乍隱乍現。

是柏青山,他已透過人叢。辟邪劍有血跡,捧劍而立點塵不驚,如同嶽峙淵亭,似乎剛纔並末發生過任何事。

“啊……”狂叫聲乍起。

“嘭!”有人倒了。

四個人倒了一個,另三人的有肩井血流如注,劍因手已失去而丟掉了,以左手掩住劍口,臉色死灰向左右踉蹌而退。

柏青山並末回頭,冷叱道:“把人擡走,放在此地他便會鮮血流盡而死。”

三個右肩受傷的人,只好將小腹捱了一劍的同伴揹走。

柏青山方徐徐轉身向後,向驚呆了的禹大嫂母女叫道:“拾劍,必要時可以一拼。”

禹大嫂拾起一把劍,怔怔地說:“恩公神勇,杭州四霸只接下一招。n柏青山淡淡一笑,收劍道:“大嫂誇獎了,走啊!”

他的口氣盡量放得輕鬆,其實他的確毫不緊張,一個看破生死的人,心中無所依戀無所牽掛,自然不至於緊張。

克服緊張而鼓起求生自衛的勇氣,常會因情勢的變化而增加或減少。而一個已知自己必死的人,不但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無視於死亡,甚且會生出憎恨的情緒。常會演變成冷酷、瘋狂、殘暴的可怕變化,所激發的勇氣不但不會消失,而且有增無減,出奇地冷靜,無畏無懼極爲危險。

柏青山便是後一種人,他已到達極爲危險的邊緣。

前面的兩個人,呆立在路中,用驚疑的目光,目送同伴退走。

柏青山到了,一聲劍吟,辟邪劍出鞘。

兩人一驚,火速拔劍。

柏青山冷冷一笑,劍尖徐降,一步步徐徐迫進。

兩人左右一分,左面的人叫道:“小輩,丟劍投降……”

話末完,柏青山一聲長笑,人化電閃,劍幻龍騰,猛撲發話的人。

發話的人一劍急封,向側閃避,右面的人乘勢撲上,劍出“飛星逐月”,劍嘯似龍吟,內力極爲渾厚。

柏青山不進反退,大旋身揮劍迎舉,“嘎”一聲錯劍的銳鳴傳出,辟邪劍已貼對方的劍切入劍尖刺向對方的胸口,“咳”一聲貫入右肺。這種左旋迎擊身法,雙方都危險,誰先佔着,誰便是勝利者。

同一瞬間,左面的人乘機撲上劍化虹而至。

他再次旋身,“錚”一聲恰好崩開來劍,辟邪劍乘機吐出,又中對方的右胸。

兩人先後慣例在地呻吟掙扎,去死不遠。

他向後舉手一揮,示意禹大嫂四人跟上,一面走一面高吟:“過了一關又一關,關關皆似鬼門關。手中青鋒迫日月……”

長嘯聲震耳,括蒼三奇從左面的樹林中飛射而至,喝聲似沉雷:“送你至枉死城!”

“吠!”他怒吼,身形乍閃,人影如魅,劍影如幻,摹地風吼雷鳴,劍氣是風撲面生寒,人影乍合,劍影漫天。

“錚錚錚!”劍鳴暴起,火星飛濺。

糾纏片刻,柏青山的身影突然從左面穿出,人影倏止。

三奇倒了一個,另一個左頰捱了一劍,血流如注。

柏青山重新向前迫進,劍尖血珠成串向下掉,臉上神色沉靜,似笑非笑。他的虎目冷電四射殺機涌現。

兩奇依然向側繞走,鬥志全消,臉色蒼白,完蛋了。

只繞了半圈,一聲怒嘯,柏青山劍化龍騰,猛撲而至。

兩奇心膽俱寒,不要說接鬥,僅他的眼中的冷電與神色,也令兩奇不敢再冒險,同時發出一聲信號,撒腿狂奔溜之大吉。

勢如破竹,過了一關又一關。

相青山不迫,冷笑一聲,舉步便走。

右側山坡上,五個人影如流星下墜,冉冉而至。領先的是個老道,在三丈外止步,訝然叫道:“無量壽佛!唉!真是你?”

柏青山淡淡一笑,輕拂着劍道:“不錯,正是區區柏青山,玄清道長,別來無蒜。”

來人正是他在東昌府結交的玄清老道,真巧。

“怎麼會是你?這就不好說話了。”玄清爲難地說。

“在下沒有話說,你這位師侄媳卻有話說。”他指着身後的禹大嫂說。

禹大嫂恐懼地向後退,但也流露着怨恨的神色。

老道臉色肅穆,問道:“施主與敝師任有何淵源?”

“在桐廬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之前,在下誰也不認識。”

“那……可否請施主脫出是非,不過問敞門的家事?”

“道長差矣!自桐廬至蘭溪,貴門人請來的所謂自道門人千里迫殺,孤兒寡婦幾乎含恨九泉,婢僕何罪,居然除殺淨盡?在蘭溪,浙省草莽羣醜羣起而攻,爲何不見貴門子弟與俠義門人出面援手?你們要的是死的孤兒寡婦,而不是活的人。如果你們真的意在追回拳經劍決,豈肯任由羣醜爲所欲爲?在下路見不平,管了這檔子鬧事,自不能虎頭蛇尾半途而廢。

爲人謀而不忠,何以爲人?柏某隻有一句話,那就是你們太過分了。柏某已踏過陰陽界,已經表明態度,要我脫身事外萬萬不能。”

“到底是怎麼回事?”玄清向身後的人問,顯然並不知所發生的事。

老道有前兩名年約半百,相貌威猛的人淡淡一笑,其中紅光滿臉的人笑道:“馬某曾經致書給這位小兄弟,希望他撒手不管,劃下陰陽界,希望再三給他回頭的機會,可是他並不領情。”

“你們兩位,定是會稽雙快了。”柏青山冷冷地問。

“區區馬文魁,匪號有污尊耳。”

“哼!浪得虛名。”

旋風劍客勃然大怒,厲聲問道:“你要污辱老夫?”

“在下無意污辱你,而是你自取其辱。”

旋風劍客撤出劍鞘,大踏步而出,立下門戶沉着地點手叫道:“你進招,老天要教訓教訓你了!”

“有何不可?”柏青山傲然地說,迫進一劍點出。

旋風劍客封招左移,立還顏色回敬一劍,風度極佳,輕靈瀟灑毫無火氣,不愧稱劍術名家,手眼身法靈活飄逸,無懈可擊。

各出三招禮招,柏青山一聲長嘯,當仁不讓,搶先進擊,招出“銀漢飛星”,再變“斗轉星移”。強敵當前,豈能浪費精力?

因此他無畏地出狠招攻擊,氣吞河腦說不可當地搶攻。第三招“萬鰍撞堤”攻出,已完全主宰了全局,用上真才實學。

他威風八面,風吼雷鳴,一進再進步步迫攻,劍勢如同狂瀾既倒,疾風驟雨齊至。

旋風劍客以出劍迅速兇猛辛辣名震武林,今天卻碰上了更迅速更兇猛、更辛辣的對手,一時大意立陷危局,先機一失,形勢險惡,除了閃避退走狂亂封架之外,還爭乏力毫無反擊的機會。

在對方兇猛瘋狂的快速衝刺下,險像環生,生死間不容髮,發發可危,死神的陰影罩住了他,脫不出閃電似罩來的重重劍網。

第四招,第五招……已退了三丈以外,仍然形勢垂危。

烈火劍客畢清泉一看不對,拔出了紅光閃閃的長劍,一聲暴叱,飛撲面上,情急拼命爲友解危。

辟邪劍候變招勢,瘋狂旋身反撲,勢如烈風狂焰,劍影乍合。

“錚錚!”劍鳴乍起,人影飛射。

柏青山屹立原地,劍向前斜指,臉上神色莊嚴,但嘴角含着一絲冷笑,虎目冷電四射,凜然不可侵犯。鬃角滾下數串汗珠,緩緩流至下頜。

旋風劍客退出三丈外,臉色蒼白。

烈火劍客側飛丈外,右腿旁衣裂血出,呼吸一陣緊,冷汗沁體。

柏青山向禹大嫂沉靜地叫道:“禹大嫂,把實情告訴你的師叔。”

禹大嫂將剛纔向柏青山所說的話重說一遍,然後柏青山接着道:“道長,山東一面之緣,情義尚在,因此在下一而再手下留情。從現在起,誰要再向孤兒寡婦下手,柏某眼中有情義在,手中劍卻不知情義。禹大嫂,走!”

不知何時開始的,四周己站了三十餘名男女老少高手,但鴉雀無聲,寂靜如死。

玄清道長長吁一口氣,沉靜地道:“貧道完全不知此事的內情,罪過罪過。貧道即返回杭州徹查此事,後會有期。”

只片刻間,人羣散去。

到了小竿山下,進入一座樹林,禹德突然向左側一審,放下小主人改背爲挾,一手叉住小中江的脖子,大喝道:“柏青山,你給我滾,向南走,不許回頭。”

變生倉促,柏青山大吃一驚,禹大嫂大駭,奔上狂叫:“禹德,你……”

“站住!再上小主人便得死。”

“天哪!你……”

“你帶了你的女兒,向東走,快!”

“原來是你在搗鬼,你這陷主的惡奴!”柏青山怒吼。

“你不滾,在下殺了主人。”禹德厲聲叫,手一緊,小中江狂叫起來,又道:“主母,還不快走?池爺在東面的山谷中等你,走!”

看禹大嫂母女哭倒在地,柏青山束手無策!

怪!荒山野嶺,怎麼競有人在撫琴?琴聲發自林側,柏青山喃喃地道:“黃梁夢!我恐怕受不住。”

他舉劍齊眉,渾身肌肉開始崩緊,辟邪劍發出震耳龍吟,他在以神御劍剋制琴音。

禹德一跤竣摔倒,神遊太虛;禹大嫂母女爬伏在地,睡着了。

小中江只哭出三五聲,也悠然睡去,小孩子不易受琴聲干擾。

琴聲徐落,林中踱出藍衣女郎,身後兩婢皆背了包裹,一捧琴一捧劍。

“請將禹家三個可憐的人帶走,此地由賤妾善後。東谷池琦與十八名無義匹夫已經就擒,賤圭將派侍女找太極門的子弟前來處理。”藍衣女郎微笑着說。

他收了劍,拭淨滿頭大汗,長揖爲禮,肅然道:“謝謝姑娘援手,感激不盡。在下避命,有勞姑娘善後了。”

他弄醒禹家三老小;將小中江抱起,欠身一禮,向南舉步。

“珍重再見。”藍衣姑娘輕喚,語聲充滿感情。

他心潮一陣洶涌,暗叫道:“相見爭如不見,恐怕後會無期。

姑娘,我希望再見到你,但不可能了。”

危難已過,爲抗拒琴音他已用了全力,這時心情一懈力竭與疲憊的感覺無情地襲擊着他,只感到眼前發黑,昏眩感徐徐君臨。他身形一顛,臉色蒼白。

“柏大哥,你……”綠珠姑娘驚恐地扶住他惶然叫。

“我不能倒下,毒又引發了,扶住我走,走啊:”他低叫,冷汗如雨。

他們向南又向南,不久,楓嶺關在望。禹大嫂如釋重負地叫:“福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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