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離醉看了看臉色緊繃的顧玦,轉身去準備相關藥材。
不怪他無情,是真的來不及了。
很快,子冉的牀前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但是,誰也沒有開口。
良久,是她先轉回身,把懷裡的小雪球給他,“我來祭拜子冉,看到小雪球……戛”
她點到即止,不敢說小雪球幹了什麼事,因爲定會被他修理。
顧玦一雙鳳眸盯着她蒼白的臉色,才徐徐落在她懷裡的小雪球身上,伸手一把拎到眼前,冷瞪它。
小雪球感覺到主人生氣的威力,小爪子蹬啊蹬,很無辜地左看右看,似乎想要找人救命。
看到它身上染了紅色的皮毛,濃眉蹙了蹙,又看到素白的裙裳染了紅,鳳眸微冷,揚手,用力往右邊拋去。
“啊……”風挽裳下意識地驚呼,差點想撲上去接住。
還好,雖然拋得很高、很遠,但小小的那團雪球在空中完成好幾個翻身旋轉後,準確地滾落在角落裡,鋪了厚厚錦被的石牀上。
可見,他的力度控制得極好,距離也拿捏得極好,不偏不倚。
“咳……咳……”
突然,小雪球墜落的地方響起兩聲胸悶的咳聲,風挽裳瞠大雙目,完全沒想到那張鋪了一層又一層軟被的石牀上躺着人。
一隻手伸出,以虎口卡住小雪球。
“你個小肥狗,長成這樣,也想學別人泰山壓頂!”一道如沐春風的嗓音從被子裡傳出,很生氣地訓斥小雪球。
但是,小肥狗?
看小雪球放棄掙扎,改爲瞪的樣子,應該很是不滿自己被說成狗。
然後,一個男人掀被坐起——
“啊!”風挽裳猝不及防地驚叫,嚇得背過身去。
顧玦方擡起的手,在她轉過來的瞬間,迅速收回,鳳眸冷瞪向那邊。
“女人?!”那邊傳來男子更驚詫的大叫。
男子幾乎是在聽到女人的聲音響起時就已經將小雪球丟開,撈起被子把自己的上身裹得嚴嚴實實,清秀鮮嫩的臉,很生氣、很生氣地瞪向顧玦。
“讓一個植物人住進來也就算了,居然還來一個活的!姓顧的,你是當我死了?”
風挽裳聽到這男子不客氣的口吻,不由得微微皺起秀眉,小心翼翼地瞥了眼顧玦的臉色,並無半點不悅。
看來,他與此人相識已久。
而且,這聲音,她好像在哪兒聽到過。
纔想着,那個男人已經裹着被子走到她面前來,毫不避諱地打量她,從上到下,從左到右,一頭短得不能再短的發,修剪得細碎,因爲剛睡醒的緣故,亂蓬蓬的,沒讓人覺得失禮,反而讓人感到隨和。
然後,他似醒未醒的惺忪目光落在她身上,摸了摸下巴,揉了揉眼睛,又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目光瞟向她胸口,“這次有胸了。”
風挽裳不敢相信地瞪大雙目,原來是他!
那日清晨,他騎着高頭大馬,一個黑色帷帽出現,將東西交給顧玦,換取銀票,臨走前還以一種奇怪的步伐退回到當時太監打扮的她面前說:這年頭,太監也長胸嗎?
真沒想到,他住在這裡。
察覺到顧玦殺人的目光投來,男子瞄了瞄兩人的臉色,再瞅了瞅牀上躺着的人,感覺到氣氛太‘微妙’,他很識趣地轉身,打着哈欠,順便把小雪球拎走。
有人要面臨‘媽和媳婦掉進水裡,要先救誰’的千古難題了。
風挽裳很清楚男子主動走出去,還順便帶走小雪球,是要讓他們單獨談話。
他顯然清楚顧玦的一切。
看來,這男子也是值得他相信的人之一。
只是,她進來的時候見到好幾具屍首,可方纔那個男子卻在睡,彷彿外邊的屍首與這裡面毫無關係。
不過,眼下不是該糾結這個的時候。
涼意透過薄薄的衣紗侵入肌膚,風挽裳不免環顧四周。
即使是夏日,可是鑿在深處的洞屋還是有些陰涼,難怪要蓋那麼多被子
tang。
經過那男子的露面,原本冰凝的氣氛緩和了不少,而今,男子一消失,他們之間又是相對無言。
“誰準你擅自出府的?”陰柔的嗓音,冷冷質問。
她心頭悶疼,鼓起勇氣,淡淡地迎視他,“聽聞你在鳶尾山,聽聞子冉葬在鳶尾山,所以我來了。”
他鳳眸更加幽深地看她,心裡,因爲她的話而觸動。
因爲他在,所以來。
終於,不再永遠是他走向她。
“很慶幸我來了。”風挽裳扭頭看了眼牀上的子冉,輕扯脣角。
真的很慶幸,慶幸子冉還活着,慶幸她還能救她。
顧玦以爲她在諷刺他們瞞着她這件事,“你該知道,你人在蕭府,子冉和沈離醉沒死都是欺君之罪。”
“他們顧忌得對。”風挽裳沒有多在意地點頭。
在意什麼,說的也不過是事實。
幽府任何一個人都比她聰明,哪怕知曉是她和蕭璟棠聯手幫忙打壓鍾子騫,也還是懂得多留了個心思防着蕭璟棠。
不像她,因爲他爲救自己失去雙腿,就徹底相信了。
她果然還是太天真,不是每一個爲自己豁出性命的人都是可以推心置腹的。
是她太高估了蕭璟棠的良知。
顧玦沉默,轉過身去看牀上靠沈離醉拼了命強留下一口氣的子冉。
到了這關頭,反倒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風挽裳就站在他身後,看着他冷漠的背影。
連多餘的話都不想跟她說了,過去一直喜愛膠着在她身上的目光也懶得再落在她身上。
她的心,像是被人掐着,很痛。
這樣也好,反正她是要離開的,正不知該如何讓他放人,老天就這麼好心地告訴了她答案。
似乎,連老天都贊同她離開他。
反覆攥了攥拳,很難割捨,卻也不得不狠下心。
她暗暗深吸一口氣,將臉上、眼裡的所有不捨都收斂乾淨,淡淡地問,“你是否要我的心頭血救她?”
顧玦身子一僵,徐徐回過身來面對她,鳳眸冷冽。
對上他凌厲的鳳眸,風挽裳心下瑟縮。
他那麼聰明,該不會已經猜到了吧?猜到她接下來要說什麼。
“你該知道,爺要你的心頭血,你沒得拒絕。”他很冷,很冷地說。
她知曉,他在警告她,不要以爲可以威脅他。
她也知曉,只是這樣威脅他,他也不會答應,因爲,以他的身手,要取她的心頭血很容易。
但是——
她笑了,後退一步,驀地,袖中寒光一閃,匕首出鞘,鋒芒畢露地被她握在手裡。
完全沒料到她會有此一舉,在她拿出匕首的時候,瞳孔驟縮,從來不慍不火的臉,第一次有了明顯的慌色。
“住手!”他驚喊。
風挽裳看他慌成這樣,她知道,這個狠招用對了。
這把匕首是她帶在身上防身用的,完全沒想到會用來對付他。
子冉急需心頭血,也只有她能救她,所以,他纔會慌成這樣。
所以,他會答應她的要求的。
她把匕首對準心的位置,看向他,神情決然,“我可以救她,條件是,放我離開!”
“離開?”顧玦臉色陰沉,冷冷的,又問了一遍,徐徐的嗓音卻是彷彿能讓一切凍結成冰。
她的話,就像她手上的那把匕首,已經狠狠刺穿他的心。
在這種時候,她居然以此來要求離去?
若她的心還在,斷不可能在這樣的時刻,提出這樣的要求。
在他如此痛苦難熬的時候!
“對!離開!”風挽裳堅決地對上他冷若刺骨的眼神,不容許自己害怕。
“去
哪兒?”他眯眸,背在後的手已經攥成拳,青筋乍現。
“回蕭府!”她也回答得簡練。
倏地,眼前一閃,他已經來到她面前,速度快如閃電,她嚇得刀尖抵上胸口,連連倒退。
他沒有再動,只是冷冷勾脣,“終於願意承認了嗎?早些承認不是更好?”
“……”她別開視線,不願去看他嘲弄的眼神。
“你可知再取一次心頭血,性命堪憂?”他看着她,嘲笑似的問。
風挽裳幽幽看向他,她大約知曉的,第一次取的時候就險些喪命了,更別提第二次。
但是,她淡淡地笑了,“我知道,若真的不幸死了,就當,一切都是命吧。”
“爲了離開,連命都豁出去了?”他眸色更冷,整顆心已經沉入湖底。
風挽裳看向他身後的子冉,只要能救子冉就好。
若真的撐不下來,就當是一命償一命吧,用她的命換回子冉的命,抵消她殺死他們孩子的錯。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他身上,“就算我不提這個要求,我不也還是得獻出心頭血救子冉嗎?”
“爺只問你一句,若是沒有發生那多事,你是否自願救子冉?”他堅定地問,好像想要確認什麼。
她沉默了下,定定地看向他,不讓自己的眼神有任何閃躲,平靜地說了兩個字,“不願。”
“因爲爺與她的關係?”他失望地冷笑,又問,似乎非要得到一個最心碎的答案。
“……對!”堅定地,她點頭。
“如此,你覺得這樣的你,爺還會稀罕?”他冷冷勾脣,拂袖,轉身,朝牀上的子冉走去,鳳眸裡的色彩已徹底灰暗。
風挽裳放下抵在心口的匕首,彷彿全身力氣被抽空,渾身虛軟。
他答應了,她知道。
可是,心,好像四分五裂,在淌血。
看着他漠然的背影,她羞慚地低下頭。
她知道,那樣說之後,她與他之間的距離就好比雲和泥了。
這時,沈離醉進來了,抱着珍貴的藥箱。
他看到風挽裳還拿在手裡的匕首,有些意外,事情竟會嚴重至此。
是顧玦不願,她執意?
還是顧玦要取,她不願?
後者是不可能,先前還懷着身孕的時候,她還特地跑來要他盡所能地保子冉能活到孩子生下來,到時她會自願獻出心頭血。
“咳……”他尷尬地清了清嗓子,放下藥箱,看向風挽裳,又瞥了瞥旁邊的男子,沒看到他有任何指示,纔有些艱難地開口,“準備好了嗎?”
風挽裳緩緩擡起頭,將匕首放到旁邊的石桌子上,沒有一絲猶豫地走上前,淡淡地點頭,“開始吧。”
但是——
陰柔的嗓音又冷冷地響起。
“即使你能活下來,你知道那麼多,又當如何?”
他沒有回過身,只是背對着她。
風挽裳一怔,倒是沒想過他會擔心她將所知道的一切說出去。
是該擔心的,她知道的太多,就單單子冉沒死的事傳出去,一切都完了。
想了想,她鄭重地舉手發誓,“我發誓,若還能活着,絕口不提關於幽府的一切,關於……你的一切。”
沈離醉這下總算明白結果了,一拍兩散。
他側首看了看顧玦,臉色已經冷到嚇到他了。
徐徐地,他轉過身來,俊美妖冶的臉,即便冷到極致,也透着攝人心魄的美。
他冷笑,“發誓?你以什麼發誓?這年頭若發誓有用,背地裡那麼多人整日咒爺死,爺怎麼還活得好好的?”
“……”她無言以對地低下頭去,隨後,她又擡起頭,堅定地發誓,“我以最愛的人發誓,絕口不提自己所知的一切,若是有違此誓,他……”
“他如何?”他冷冷挑眉,心裡已是麻木。
“他……不得好死。”
後面幾個字說得極爲小聲。
最愛的人是他,但是,她死都不會說出去,所以,這個誓言不會成真的。
“你就算不發這個毒誓,爺保證,他也好死不到哪兒去。”他勾起殘酷的笑弧,聲音陰柔徐徐地,活像是從煉獄裡爬出來復仇的魔鬼。
“不!不可以!我換別的!”她嚇得趕緊改掉。
但是——
“不必了!”他不耐打斷,又背過身去,示意沈離醉可以開始了。
如此緊張,還需要換嗎?
不需要了,不過是用來嚇唬人的毒誓而已,都能將她嚇成這樣。
可笑!
沈離醉微微搖頭嘆息,上前從藥箱裡取出工具,一一擺上,拿起最重要的那一件——取心頭血的針遞給顧玦。
顧玦身子一僵,低頭,緩緩看向沈離醉手上的鋼針,臉色一點點泛白,再緩緩擡頭看向沈離醉。
“你內力精湛,取心頭血的手法應該會比我準。”沈離醉語氣平和地解釋。
這下,俊臉徹底刷白。
他,親手取她的心頭血?
風挽裳也沒想到是由他親自動手,怔了怔,目光有些僵硬地看向他。
然而,站在他身後的她,卻只看得到他的側臉,無法看到他的表情。
讓他取,他會不會感到痛苦?
哪怕只是一絲,對她不忍都好。
終於,他緩緩伸出手去拿沈離醉手上的鋼針。
那支鋼針她見過,跟蕭璟棠當初取她心頭血時一模一樣,再看到,她還是不由得輕顫了下,因爲,當初留下的陰影。
然而,他伸出去的手彷彿僵住了般,很慢,很慢,明明那麼近的距離,他卻遲遲碰不上。
就在指尖快要碰上時,他卻陡然縮回,低頭看了眼牀上的子冉,攥了攥拳,轉身要走。
“你去哪兒?不能拖了!”沈離醉拉住他。
倏然,一抹纖細的身影衝上前,拿走沈離醉手裡的鋼針,高舉,對準自己的心口——
顧玦瞪大鳳眸,推開沈離醉,閃身上前,只來得及握住她的手。
快!狠!準!
不快的話,他就下不了手。
她不對自己狠的話,會耽擱救子冉的時機。
準?怎麼可能不準?
心口那個疤雖然很小、很淺,可她早已記得很清楚,閉着眼都知道準確位置。
但是,真正下針的是他,她只是找準了位置。
“唔……”
鋼針沒入心房,她悶哼一聲。
他另一手摟住她,鳳眸看着沒入她胸口的鋼針,看着鮮紅的血一點點暈染她素白的衣裳,他的手在顫抖。
但他極力穩住,不能顫抖,一顫抖,她會更痛。
“你的臉,好蒼白。”她虛弱地笑,很想,很想擡手抹掉他臉上的蒼白。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臉慘白成這樣,就連那次他喝下她親自煎的藥都不成這樣。
她順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又擡頭看他,“怎麼辦?蕭璟棠說,取心頭血要在心花怒放之時,那纔是最純的心頭血。可是,我們這麼悲傷……”
“胡扯!”他冷斥。
然後,低頭,很冷靜,很冷靜地按照沈離醉先前說過的方法,暗暗提起內勁彈針取血。
風挽裳痛得皺緊雙眉,用力抓住他的手臂,痛,卻清晰的提醒着自己不能亂動。
倏然,他輕輕將她攬近,在她耳畔柔聲說,“爺給你的壓歲錢有幾個銅錢?”
幾個銅錢?
風挽裳沒想到他會突然問這樣的問題,但還是努力去回想。
她只記得是一串,具體串了幾個……八個……十二個……還是十五個……
“唔……”
就在她失神去數的時候,
突如其來的疼痛讓她再度悶哼,低頭,那支鋼針已經抽出,取而代之的是他的手掌。
沈離醉立即取走取了血的鋼針,然後,他一手按着她的傷口,摟着她緩緩擋下,熱血從他的指縫裡流下,染紅了白皙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