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不能白白死掉……
不能白白死掉……
風挽裳的腦子裡嗡嗡作響,全都是孩子死掉的殘酷事實桕。
孩子,她和他的孩子死了些。
她沒保護好他們的孩子。
她要活着等他回來嗎?
等他回來了,她該如何跟他說,如何告訴他,他們的孩子……死了?
“挽挽,你乖乖的,聽話好嗎?”蕭璟棠在門口耐心柔聲地勸她,然後示意大夫和婦人試着靠近她。
風挽裳低頭看着自己用手護着的小腹,一顆顆淚珠落下。
對不起,娘沒有保護好你,娘也想陪你一起墜入黑暗的。
可是,娘要等你爹回來,至少,要確定他安然無恙了。
想通了,終於狠心做了決定,她擡手抹去臉上的淚水,擡頭,堅強地對那大夫說,“動手吧。”
大夫和前來幫忙的婦人差點就歡天喜地了。
“挽挽,我就在門外,別怕。”蕭璟棠安撫她,然後對大夫微微點頭。
門簾放下,他就這般撐着腳傷在外邊焦心地等待着,做着無形的守護。
風挽裳躺在牀上,閉上眼睛,淚水自眼角滑落。
原來,這淚,還是流不盡。
很快,門簾又被撩開,一股藥味傳來,婦人扶起她,讓她把藥喝了,大夫又給她一顆可以麻痹疼痛的藥,她拒絕。
她要清醒地感受孩子離開的痛,是她對不起孩子,若是這點痛都無法承受,孩子離開她也是應該的。
取出腹中的死胎其實也跟小產沒什麼兩樣,大夫說,好在才兩個多月大,若是再大些,要流掉胎兒,對母體傷害很大,嚴重些的可能會導致喪命。
喝下藥後,需要一定的時辰發作,對她來說,每一刻都是煎熬,就像在凌遲着她的心。
等待,是如此漫長,她的心在承受着可怕的折磨。
終於,一炷香過去,她開始感覺到小腹抽痛,那是孩子要離開身體的前兆。
她閉上眼睛,咬緊牙關,雙手用力攥着下面的牀單,因爲疼痛,也因爲承受失去孩子的痛苦。
突然,這時候,外邊響起異樣的聲音。
她因爲疼痛,注意力已經無法集中。
“夫人……”
外面好像傳來皎月的呼喊,很焦急。
“皎月……”她虛弱地迴應。
“唔……”皎月好像發出痛苦的呻吟,近在咫尺,又好像遠在天邊。
可是,等她想再仔細聽,再也沒聽到了。
也許,是她痛得產生了幻覺。
對!應該是幻覺,不然她怎會好像聽到兵器交接的聲音?就好像在戰場上廝殺般。
淒厲的慘叫聲此起彼伏,老人、女人、小孩的哭喊聲……
“撐着些,馬上就好了。”屋裡,響起大夫的話,很清晰,清晰到讓她從昏沉中驚醒過來。
“鏘!鏘!鏘!”
是刀劍的聲音!
不是幻覺!
外面真的發生了激烈的打鬥!
“皎月……”想起自己方纔聽到的聲音,風挽裳擔心地急於出去看個究竟。
大夫嚇得趕緊按住她,“小夫人,使不得啊,胎兒還未完全乾淨,您待着別動啊!”
“放開我,讓我出去看看!”她的聲音已經很虛弱,有氣無力,臉色也蒼白得嚇人。
外面的打鬥很激烈,皎月一個人擋不住,蕭璟棠也殘了雙腿,根本應付不來的。
她已經連累他後半生極有可能都無法行走了,若是再讓他爲了保護自己再付出什麼,她都不知道還有何顏面再活下去。
還有皎月,她還期待着能看到將來更好的天都,她也不能出事。
“小夫人,你這樣是會造成血崩的啊!”大夫用力按住她,邊迅
tang速從身上摸出迷香,擰開瓶蓋,放到她鼻子前讓她嗅。
風挽裳一個猝不及防,一個輕輕的呼吸後,她只覺得腦袋昏昏沉沉,雙眼緩緩闔上,緩緩地,徹底陷入黑暗中,什麼也不知道了……
等她再醒來的時候,她身上已經料理妥當,到處都是血腥味。
屋裡,除了她,沒有別人。
她很虛弱,虛弱到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擡手,撫上小腹,明明沒有顯懷,可是再撫上去,只覺得很明顯地空了,沒了,真的徹底失去了,一條生命就這樣從她的身子裡離開了。
又是淚流不止,祭奠着她剛剛死去的孩子。
想起自己昏倒前所聽到的聲音,再看向門口,那張花藍色的門簾上飛濺着觸目驚心的血漬。
風吹來,微微拂動門簾,帶來死亡的氣息。
外面,靜如死灰,她心裡頭發慌,“皎月……”
聲音太過虛弱,外頭的讓根本聽不見。
她強撐着身子,緩緩坐起來,很艱難,很艱難地下榻,穿上鞋子都要費好大,好大的勁,然後,一路扶着桌子,扶着一切所能扶的東西往外走去。
好不容易,她終於走到門口,停了好一會兒,看着濺着血的門簾,好久,好久,才鼓起勇氣去掀開。
然而,還沒等她掀開,一隻血手已經從下面伸了進來,她嚇得趕緊靠在一邊的門牆上,小腹,還在痛。
“挽挽……”
是蕭璟棠的聲音,有氣無力,似是垂死掙扎。
她趕緊伸手去掀開門簾,眼前的畫面讓她呆住,彷彿看到了一輩子的惡夢。
血,到處都是血。
到處都是屍首,老人,小孩,都不放過。
她還記得這些人,昨日還在院子裡其樂融融的,還那麼好心地勸她想開些,還給她送鮮魚湯喝,不過是一會兒的功夫,他們竟都已經……
“挽挽,緝異司的人來過了。”蕭璟棠說。
她僵硬地低頭看去,就見他的臉上都是血漬,雙腿也滿是血,分不清是他的還是別人的。
他就趴在地上,趴在門口,從地上的血跡來看,好像一直在這裡用性命阻止敵人進屋,所以,他的雙腿……是被踩踏的嗎?
然後,她在另一邊看到了皎月!
皎月就倒在那堆漁網上,一動不動,風吹起她的發,好淒涼。
“皎月!”她按着隱隱作痛的小腹,用盡所有力氣邁出門檻,踉蹌地撲過去,擡手,顫抖地不敢碰她,“皎月,皎月……”
可是,無論她怎麼喊,皎月都沒反應,她驚慌地搖她,“皎月,你應應我……應應我啊,皎月……”
最後,悲痛欲絕地趴在她身上,“皎月,你應應我可好?連你也丟下我了嗎?我不準,我不準啊!”
風,一陣陣地吹來,吹來一陣陣的血腥味,她怎麼也喊不醒皎月,怎麼也喊不醒。
皎月是被人直接鎖喉而死的,就連她的手指甲裡都是敵人的衣物碎屑,似乎直到斷氣了都還想着保護她。
“皎月,你這麼忠心做什麼!你心裡留有一點點仇恨多好,也許,那一絲絲仇恨會讓你不那麼拼命的。”
這一刻,她真的希望皎月恨的,如果仇恨能讓她沒那麼忠心的話,她真的寧願她恨。
“挽挽,對不起……”在那邊的蕭璟棠痛苦地捶地,恨自己無能。
“不,不是你對不起,是我,是我對不起皎月,是我對不起這裡死的所有人。”風挽裳看着死了一地的漁民,看着死了都不瞑目的皎月,再一次顫抖地伸出手去爲她合上眼睛,“皎月,對不起,是我沒用,是我拖累了你……”
皎月,昨夜纔跟她說她的身世,纔跟她說想要看到更好的明日。
而今,她卻死了,她的明日永遠也不會再有了。
風挽裳再也承受不住,仰天,崩潰地大喊大叫,“啊!!”
然後,她看到有什麼正緩緩從體內流出,她低頭一看,看着那些暗紅染紅了衣裳,她笑了,瘋癲般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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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挽!”蕭璟棠大驚,朝她爬過去。
可是,她已經倒下了,倒在自己的血泊裡。
“挽挽……挽挽,你撐着點!”蕭璟棠越是着急爬向她,越是爬不過去。
這時,一陣人馬趕來,就像及時雨般地出現。
“少爺!”
是蕭府的總管孫一凡。
他從馬上下來,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更不敢相信他家少爺會那般狼狽地在地上爬行。
“快!救她!”蕭璟棠指着已經昏倒在地的風挽裳,幾乎是用吼的。
孫一凡趕緊讓身後的人上前救人,自個上去扶起主子,“少爺,您的腿……”
“別廢話!趕快讓人救她!”蕭璟棠完全不顧自己已經徹底沒救了的雙腿,只一心記掛着風挽裳,本能地想跟上去,卻忘了自己的腿無法行走了,在跌倒以前,孫一凡及時伸手扶住他,再讓一人過來,一同攙他過去。
馬車迅速駛離漁村,留下一部分人善後。
原本平靜安逸的漁村,一下子屍骸遍地,永遠的,安靜了。
※
漁村的那場悲傷,即使過了一個月風挽裳也忘不掉,不,應該說,一輩子都忘不掉。
她再一次醒來是在蕭府,在她曾經住了八年的屋子裡醒來。
醒來,已經是十日後,之後,她被逼着一直在屋裡養身子。
因爲大夫說,她小產後又悲傷過度,導致險些發生血崩,身子一定得好好調養,否則將來不止身子遭罪,可能再也無法懷上孩子。
這一個月裡,發生了好多、好多事。
蕭璟棠的雙腿徹底殘了,此生都再也無法行走,若非對他的那一份愧疚,若非他的苦苦哀求,她不會留下來養身子。
醒來後的那些夜裡,每一次閉上雙眼,都是皎月死不瞑目的畫面,都是滿地屍骸的畫面,就像一個惡夢一樣,永遠也醒不來。
聽說,當時是蕭璟棠拼死擋在門口,鍾子騫才放棄殺她的,但是他也爲此付出了代價,而大夫也被殺死了。
而今,她能活着,是蕭璟棠一雙腿,以及很多條生命換來的,包括皎月!
她身上揹着很多條生命,就算不想活,也得爲他們活着!
蕭璟棠因爲還掛着駙馬之銜,回到天都後,鍾子騫也不敢再對他怎麼樣了,既然在漁村已經放過她了,自然,也不會覺得她再有任何威脅。
“挽裳,少爺又不喝藥了,你能跟我過去看看嗎?”孫一凡匆匆來找她。
站在窗前看着外邊蝴蝶飛舞出神的風挽裳,淡淡回過身去,本想拒絕的,但是想了想,還是同他前往。
這一個月,變的還有蕭璟棠的性子,變得頹廢,脾氣很差,完全顛覆了之前的沉穩。
而她,從住進蕭府的那一日起,就已是謠言四起。
來到蕭璟棠住的地方蕭府的主樓,原本喜愛敞亮的他,此刻,屋子的門窗全都用黑布遮住,不讓一絲光滲入。
黑暗的屋裡,瀰漫着濃濃的酒味,地上到處都被摔得一片狼藉,也沒有點燈,稍一不小心就可以叫人跌倒。
她很熟悉地找到了燭臺,上前把燭火點亮,畢竟也是來往八年的地方,再如何陌生也還是會記得。
“誰讓你們點……挽挽?”燭光亮起,照亮屋子,也照出那張臉,坐在地上喝酒的蕭璟棠看到是她,連忙收斂態度,看向她,“你怎麼來了?”
風挽裳看着一地的酒罈子,再看向他不修邊幅的臉,上次,他去看她的時候,是她醒來後不配合調理身子的時候。
那時候的他,還很振作。
她走過去。
“你別過來!”還沒等她走近,蕭璟棠忽然大聲喝止,連忙將手裡的酒罈子挪開老遠,也把周邊的那些都能挪多遠就挪多遠,對她說,“你一沾酒就昏,我不想再看到你昏了,再也不想。”
血從她身子裡緩緩流淌出來的時候,天知道他有多害怕,有多慌。
風挽裳看在眼裡,卻也沒流露出什麼,只是站在那裡,淡淡地說,“你上
次來見我的時候是如何跟我說的?而今,你又在做什麼?你讓我好好活着,你呢?你在這裡自哀自憐,自我放棄是嗎?”
蕭璟棠羞慚地低頭,“挽挽,勸別人容易,自己做起來很難,我終於體會到奶奶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了。”
“……對不起。”風挽裳愧疚地道歉,她沒有資格去責罵他,真的沒有。
是因爲她,他才變成這個樣子的。
“不,我不是怪你的意思,我不後悔,真的,我不後悔。”蕭璟棠看向她,輕輕一笑,“也許,這就是上蒼安排的,我當初負了你,而今,用一雙腿來還。”
“都過去了,沒什麼負不負,還不還的;你爲救我喪失雙腿能力是事實,你希望我怎麼做?”風挽裳直接問。
蕭璟棠表情錯愕,深深地看着她,帶着一絲渴望,“倘若,倘若……我要你回到我身邊呢?”
風挽裳定定地看向他,眼裡毫無波瀾,很淡,很涼。
良久,她搖頭,“我活着,是爲等他回來。”
“萬一,他這輩子都回不來了呢?”蕭璟棠傷心地問,心,好像被砸空了好大一個洞。
“那我就等一輩子,等到老,等到死,至少還有一個念想支撐着我活下去。”風挽裳堅定地說。
蕭璟棠沉吟半響,故作輕鬆地笑道,“我只是想試試你的反應,看來,與我想象的不差。”
笑容背後很苦澀。
風挽裳只是牽強地扯了扯脣,“那你真正的要求呢?”
只要她能做的她都願意去做,只要他願意振作起來,當然,除了她的心換人住。
蕭璟棠看着她,考慮了很久,才說,“我們重歸於好,可好?”
“……”風挽裳不語。
他笑,“放心,重歸於好不是過去的那種我的瘋狂我的好,而是,不要再當陌生人,也不要再彼此對立。我們,當家人可好?”
“這樣子你就能振作了嗎?好!我們當家人!”即使心裡排斥,但這是她欠他的。
蕭璟棠笑着點點頭,眼裡卻是黯然的。
因爲不想再那麼陌生,想要看得到她,想要靠近她,所以,即使是強求來的,他也要。
至少,還能是家人。
“來人。”他朝外喊。
孫一凡立即進來,帶了個家丁,上前一同把他架到凳子上坐好。
“我待會要出府,回幽府看看。”風挽裳忽然說。
這些日子,她也向府里人打聽有關幽府的事,但是大多都是含糊其辭,不清楚,不明白,她一直都放心不下。
本來就打算今天離開蕭府,回幽府的,那裡纔是她的家。正愁着如何開這個口,正好孫一凡找上門來了。
蕭璟棠愕然,有些擔心,“你的身子,好了嗎?”
“嗯,已經無礙了。”風挽裳淡淡地回答,一下子經歷那麼多後,她已經不再是那麼淡然溫柔,轉而,變得有些冷漠,也變得寡言了,能不說話就不說話。
“嗯,回去看看也好。”蕭璟棠失落地點點頭。
風挽裳沒有多說什麼,轉身離開,走出門前,停下腳步,有些猶豫地說,“有時間我會來看你的,你……好好休養。”
蕭璟棠臉色刷白地看向她,“你這話……是何意思?”
她要一去不回了嗎?
“幽府,是我的家。”風挽裳不敢回頭,怕看到他受傷的神色。
雖然,是她對不起他,但她只能選擇自私。
“那裡,已經很危險,沒有九千歲的幽府,不安全。”他還在試圖勸她。
風挽裳微微勾脣,“所以,我回去等他回來,就算沒有他,那裡還是家。”
蕭璟棠沉默,他的挽挽又固執了,而且固執起來沒人勸得了她。
好半響,他才勉強擠出笑容,“孫一凡,送挽挽回去。”
“不用了,我想一個人回去。”風挽裳拒絕。
“我堅持。”蕭璟棠強硬地說,他不
放心她。
“……好。”無奈,風挽裳只好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