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弱的身影撐着紙傘走在雨中,走過無數遍的路,此刻覺得好陌生,在心底一遍遍地找各種理由安慰自己。
終於,綴錦樓出現在眼前,她在迴廊這裡停下腳步,擡頭看着屹立在雨幕中的綴錦樓。
彎彎曲曲延伸向綴錦樓的白玉平橋,降落在平坦橋面上的雨水,四下流淌,流入湖裡瑪。
密密麻麻的雨點落在湖面上,整個湖面都吐着泡泡。
朦朧中的綴錦樓緊閉門窗,四周除了雨聲,也只剩雨聲澉。
握着傘病的手微微收緊,直至指尖泛白。
她深吸一口氣,邁出步伐,踏上平橋,走上綴錦樓。
一步步,越是靠近,就越發覺得腳步猶如千斤重,甚至有想要扭頭離開的念頭,因爲想知道真相,又害怕真相。
在她內心裡無比糾結,無比掙扎的時候,已經站在綴錦樓門外。
雨水順着屋檐傾盆落下,落在湖裡,滴滴答答,密密麻麻的雨聲掩蓋了她的腳步。
進入門廊下,頭頂有瓦遮頭,嘈雜的雨聲,漸弱。
她正要和起雨傘敲門,裡邊忽然傳出聲音,很熟悉的聲音——
“藥!”
她動作一僵,渾身一震。
是顧玦!
他回來了?而且就在裡面!
“何藥?”是沈離醉依然很虛弱的聲音,語氣頗爲訝異的樣子。
“滑胎藥!”
轟隆!!
天空突然一聲巨雷劈過,掩蓋了門外雨傘落地的聲音。
風挽裳踉蹌倒退,彷彿五雷轟頂。
滑胎藥?
他居然要打掉她的孩子?
只因爲腹中孩子來得太奇怪。太意外?
昨日,是誰抓着她的手輕貼上小腹,說相信她的?
而今,知曉問題不是出在避子藥上,就毫不猶豫要打掉她的孩子?
“嗯,子冉確實等不了了。”裡邊又響起沈離醉平靜的語氣。
轟隆!
她已分不清是天空打雷,還是自己的心裡在打雷了。
子冉,是因爲子冉嗎?
這個孩子不能要,也是因爲子冉?
【挽挽,其實我最想說的是,那個子冉生了一種病,一種跟大長公主一樣的病。】
【顧玦跟太后說子冉有心疾,太后才放棄追究子冉的罪名,不然,你以爲就算顧玦是九千歲,也能那麼快人安然無恙地帶走嗎?】
蕭璟棠說的話迴響在耳畔。
沈離醉說子冉等不了了,指的是得馬上需要她的心頭血救治嗎?
所以,這個孩子不能留?
“開藥!”
裡邊又傳來不耐的聲音,也讓她的心,碎了徹底。
她舉步上前,想要推門進去問個明白,可是,雙手擡起了,已經做了推門的動作,最後一刻,她卻心灰意冷地垂下雙手,恍惚地轉身,失魂落魄地離開,滿面淚水被雨水沖刷掉。
明明已經無從思考,卻還記得撿起地上的傘,撐上,離去。
彷彿,這樣就能當自己沒來過,什麼也沒聽到,只是因爲沒撐好傘,一時失手,讓雨水打溼自己而已。
她走了,身後的綴錦樓越來越遠,以至於沒聽到沈離醉接下來的回答。
以至於,錯過了最關鍵的答案。
以至於,後來,她曾一度在悔恨中度過。
……
一直穿着溼衣裳,冒着冷風,站在府門口等候的皎月,看到一抹身影從朦朧的雨幕中逐漸清晰,她趕緊冒雨迎上去。
可是,看到主子全身溼透的樣子,不由得詫異,“夫人,您怎會……”
“無妨,只是不小心淋溼而已。”風挽裳淡淡地說。
真的只是不小心淋溼了而已,就像她
tang之前所遭遇的一切,都只是淋溼了而已,等它幹了就好了。
可是,這一次,只怕永遠也幹不了了。
皎月主動上前接過她手裡的紙傘,她也沒有反應,麻木地鬆手,依舊渾渾噩噩地往前走去,回採悠閣。
她的眼神很空洞,恬靜美麗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就像是一個沒有靈魂的空殼子。
夫人去一趟綴錦樓發生了何事?
但她敢肯定,爺肯定尚不知曉她去過,若不然,不會讓她把自己淋成這樣。
還未回到採悠閣,皎月就沿途吩咐人備好熱水,熬好薑湯。
風挽裳木然地聽從皎月的話,除衣,洗澡,更衣,從頭到尾沒再說過一個字,像是突然之間變了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梳妝檯前,用象牙梳一下、一下地梳着烏黑‘;髮梢,銅鏡裡映出的臉,是那麼蒼白,那麼無神。
“爺。”
門外響起皎月的聲音。
梳頭的動作赫然頓住,僅是聽到這聲‘爺’,她的身子竟已開始發顫。
面部倆哦多嘴一句
終於,來了嗎?
皎月看着穩步來到面前的主子,忍不住擔心地提醒,“爺,夫人她……”
顧玦擺手,端着藥進屋。
皎月無奈地暗歎,輕輕爲他們關上房門。
進入屋子後,顧玦很快就在梳妝檯那找到人,她已經換了衣裳,擦乾頭髮,看來是剛沐浴完。
舉步走過去。
淡淡的藥味瀰漫而來,風挽裳臉色越發白得透明,握着象牙梳的手,梳齒狠狠陷入肉層裡,一點兒也不覺得疼。
“淋雨了?”他走過來,手摟上她的肩膀,柔聲問。
從銅鏡裡,她看到他手裡端着藥,臉上駭然失色,心如刀絞。
從那麼遠的廚房端來,竟也沒灑半滴,還泛着熱氣,可真是難爲他把這碗打胎藥保護得這般好了。
“來,把藥喝了。”他將藥遞給她,臉上平靜得叫人心寒。
她搖頭,害怕到顫抖。
他怎還可以笑得這麼溫柔?他殺別人時也是慵懶優雅地笑着。
可他現在殺的是她的孩子啊!
她和他的孩子啊!
“怕苦?看來真是被爺養嬌了。”手腕翻轉間,他的掌心裡多了一顆糖蓮子,柔聲誘哄,“乖,快趁熱喝了。”
他把藥碗拿到她嘴邊,要親自喂她。
“不!”
她驟然起身,激動地擡手用力揮掉他手上的藥碗,退離他好大一步。
啪啦——
藥碗應聲落地,破碎聲分外響亮。
破碎聲後,屋裡一度陷入沉寂,死一般的沉寂,彷彿臉外邊的雨聲都隔絕了,只剩下她的心在害怕地砰砰跳。
她看到他的手還保持着端碗的姿勢,停在半空,鳳眸緊盯着潑了一地的藥,好半響,才緩緩擡起頭看向她,很冷靜,很平靜的看着她。
然後,他一個大步上前,就站在她面前,俯首,柔聲細語,“小挽兒,你倒是告訴爺,何時怕喝藥怕成這樣了,嗯?”
此時此刻,這樣的溫柔,恰是最叫人不寒而慄的。
她勇敢地擡頭,直視這雙無比沉着冷靜的鳳眸,輕輕扯出一抹少見的譏笑,“我不怕喝藥,我怕的是你親手端來的滑胎藥!”
高大的身子微微一震,鳳眸微眯,濃眉皺了皺,有些懷疑自己聽錯了。
“你說什麼?”
“還要說得更明白嗎?”風挽裳指着那一灘藥汁,“我方纔去了綴錦樓,你跟沈爺要什麼藥,我都聽到了!”
地上那一灘緩緩流淌成一大片的藥汁,就像她心裡頭流淌的血。
“你定是隻聽了前面。”他肯定地說。
她冷笑,“只聽前面,也夠了,後面不用聽,我也知道是什麼。”
“噢?你知道什麼?”他微微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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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冉有心疾,對吧?”她很篤定地說。
果然,那張俊臉微微變色,鳳眸也變得緊張起來,“你從何處知曉的?”
從他嘴裡得到證實,她,心寒透徹。
“從何處知曉的不重要,這世上沒有捅不破的窗戶紙,就好比爺當初答應娶我爲妻,到頭來卻只是妾的事一樣,總會知曉的。”她木然回答,低頭又看了眼地上的滑胎藥,小手輕輕護着小腹,後退,“你當初出現在我面前是謀劃好的吧?包括我倒在你的轎子前!從一開始,你就是奔着我的心頭血而去!喝鹿血養心不過是藉口,是養心沒錯,養的卻是我心頭上的血,好用來救子冉!”
顧玦很沉靜地看着她,很沉靜,然後,很久才輕扯脣角,“你是這般認爲的?”
“除了這個,我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到從來只愛看人死,不愛看人活的九千歲出手相救。”她悲哀地笑了笑,“是否,你一次次救我,不讓我死,只是因爲我必須活着,活着救子冉?”
謊言,一切都是謊言。
所有的美夢都是謊言堆積起來的。
顧玦看着她,闃寂的鳳眸冷了,妖冶的俊臉也沉了。
他瞪着她,朝外怒喊,“皎月,滾進來!”
皎月馬上開門進來,默默行了個萬福禮。
“說!她去見誰了?!”他冷厲質問。
皎月看了眼站在另一邊一臉木然的風挽裳,毫不猶豫地如實交代,“去見那日雖駙馬前來作證的女人,沒見着,剛好遇到駙馬,奴婢不知駙馬同夫人說了什麼。”
“駙馬?蕭璟棠?舊情人?”顧玦冷冷地笑了,徐徐看向地上灑了一地的藥,再看向她,嘴邊的冷笑弧度越來越深,“是不是他說爺殺了你全家,你也信?”
“你又想拿我的前塵往事來轉移話題嗎?我親耳聽到的,你不信我腹中的孩子是你的,所以就可以連猶豫都不用猶豫,就要打掉他是嗎?因爲子冉急需我的心頭血!”若不是這樣子,又何懼蕭璟棠跟她說什麼?
顧玦竟是欣賞地笑了,鳳眸微垂,只差沒拊掌稱讚。
可是,看她的眼神竟是那樣的冷若刺骨,似乎,還夾帶着一絲失望。
而她,選擇忽略掉。
“都被你說完了,爺又何必再說。”他走向她,擡起她的臉,不再是流連地以指腹摩挲她的臉,她的脣,只是不帶任何柔情地捏着,妖魅地勾脣,“既然你都知道得這麼透徹了,那你的答案呢?”
她的,答案?
風挽裳不敢相信他還有臉問,而且問得這麼問心無愧,問得這麼,冷靜。
他,沒有看到她的心在滴血。
“什麼答案?”她故作不知。
他笑,“這會倒是懂得裝傻了?不是口口聲聲說爺要你的心頭血救人嗎?”
看着眼前這個依舊冷靜如斯的男子,風挽裳直覺如墜冰潭,全身上下,從裡到外無不冰冷刺骨。
她不是沒見識過他的無情,可從沒想過有一日,他的無情是用在自己身上,甚至比對別人還更無情。
心,瞬間,千瘡百孔,血流成河。
她淚盈於睫,手握成拳,倔強地就是不讓眼裡的淚水滑落,倔強地昂首直視他,懷着最後一絲希望問,“倘若,我肚子裡的孩子不存在任何懷疑,你會要他嗎?”
他沒有說話,而是扭頭,幽幽地看向地上的那一灘藥汁。
她卻看明白了,這就是他的答案,一樣的不要!
風挽裳悲哀地笑了,笑自己的愚蠢和天真。
她用力揮開他的手,無比堅強地看着他,哪怕清眸裡已盈滿淚光,仍是挺直背脊,堅定地告訴他,“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我的孩子!孩子在,我在!孩子死,我死!心頭血,想都別想!”
顧玦看着被大力揮開的手,似乎有些意外她的反抗,脣角竟勾起淡淡的弧度,擡手,輕彈衣袖,耐人尋味地眯眼看着她,就像是一個人對自己叛逆的小寵很有馴服的興致那般。
她忽然想起他曾說過:爺的小挽兒剛學會叛逆嗎?無妨,爺就愛馴服一些叛逆的小東西。
此時此刻,他的神情就應了他
那句話。
即使都這樣了,他還是一點兒也不在乎她的感受是嗎?不在乎她心痛到快要死掉?
他真的冷靜到恐怖的地步!
“小挽兒,別總是拿死來威脅爺,那是蠢人才會幹的事。”他陰柔徐徐地說。
她心尖一顫,隨即,冷冷勾脣,“你不也老說我蠢嗎?若你不信,那就試試吧,玉石俱焚,我不怕。經歷過一次,我知道心頭血是怎麼取的,只要我毀了自己的心,取什麼血都沒用了。”
“呵……”他嗤笑,拂袖,轉身離開。
身後的她,身子一軟,及時扶住梳妝檯才能站穩。
就像是強撐着所有力氣打了一場仗,這場仗纔剛鳴金收兵,她已元氣大傷。
“皎月,看緊她,若她掉一滴血,你把你全身的血都給爺流盡!”
風挽裳不敢相信地看向門口,不敢相信,他竟拿皎月來壓她!
好狠!
爲何,爲何他可以這麼無情?
她看着左手上的紅繩,滿眶的淚,如同斷了線的珍珠,低落在上面。
她用手取下,可是,在摸上釦子時,卻怎麼也取不下來,手好像就定在那裡了。
算了,這紅繩,不過是他以爲是蕭璟棠送的,取下來,戴着,又有何區別?
只是,既然一開始只是爲了心頭血,何必給她柔情的假象,引她淪陷?
莫非,就像蕭璟棠那般,在成親大典之日,待她心花怒放,好取最純的心頭血?
他讓她愛上他,也是因爲在適當的時候,取最純的心頭血,是嗎?
風挽裳,你上輩子到底造了什麼孽,這輩子需要這般來償還?
她,真的好想問問蒼天,上輩子的她到底造了什麼孽。
“唔——”
忽然,小腹傳來若隱若現的疼痛,她臉色丕變,用手捂上小腹,全身顫抖。
前兩日已經見紅了,而今又淋了雨,情緒又如此激動,腹中胎兒也不過才一個月,怎承受得了?
她試着努力放鬆心情,做深呼吸,等到肚子裡沒感覺到疼痛了,纔敢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走向牀榻,慢慢地躺下。
門外耳力甚好的皎月聽見她的那聲呻吟,快步進來查看,“夫人,奴婢去喚大夫過來瞧瞧吧。”
“也好,你去吧,但是,別讓他知道。”府裡除了沈離醉外有別的大夫,只是,經由她和沈離醉演了那麼一場戲後,再從她和顧玦方纔的爭吵來看,這個大夫只怕也不會用心到哪兒去。
但是,眼下,她沒別的選擇了,她必須先保證腹中的胎兒還好好的。
皎月猶豫了下,點頭,轉身快步離去。
皎月離開後,立即有兩個婢女進來把地上的藥汁和碎片都收拾乾淨,換上新的地毯,甚至連屋裡所有毯子都換了,好像生怕留下半點碎渣,傷到她似的。
她欣慰,皎月倒是想得周到。
不一會兒,皎月就帶着大夫回來了,速度快得超乎她的想象。
瞧老大夫那戰戰兢兢的樣子,這皎月該不會是拎着大夫用輕功飛回來的吧?
這速度,就好像大夫就在採悠閣外一樣,一叫就到了。
“有勞大夫。”她由皎月扶着從牀上坐起,靠在牀頭,把手伸出去,讓大夫把脈。
“夫人言重了。”老大夫戰戰兢兢地回了一禮,上前坐在皎月搬來的凳子上,仔細爲她診脈。
風挽裳儘可能放鬆自己,以免造成誤診。
沈離醉說她剛懷上,喜脈不是很明顯,所以她得更加小心地配合。
老大夫仔細把了兩三遍後脈後,終於收手,起身,恭敬地躬身道,“回夫人,您是情緒過於激烈動了胎氣,好在您身子骨極好,腹中胎兒尚無大礙,小的給您開帖安胎藥,您好生歇息,切莫心煩氣躁。”
“嗯,多謝大夫。”風挽裳真誠地道謝,等大夫開好藥方後,她便讓皎月取了一些銀兩給他。
起初,大夫死活不肯要,她客氣地說了好一番,他才
願意收下。
而今,在她不惜爲了保全他背上不貞的罵名後,在這幽府裡,她能靠的只有自己了。
就像剛來時一樣,唯一不一樣的是,而今,支撐着她的是肚子裡的孩子。
想離開,一時半會怕是走不掉的。
她嘆息,透過敞開的門,惆悵地望着外面還在下的雨幕。
心,彷彿被掏空了,空洞、蒼涼到可怕。---題外話---謝謝大家的荷包(づ ̄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