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
風曜俊美的臉霎時發白,他着急地伸手把信拿過來,打開——
小曜,對不起,姐姐最終還是叫你失望了竟。
是姐姐對你不住,無視你的苦痛,甚至還讓你更痛,我真的不配做你的姐姐,更不敢奢求你的原諒;但是,答應姐姐,無論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好嗎死?
活着,纔有希望。
所有的苦難,熬過就好了。
姐姐走了,不知道去哪兒,也許往北走,也許往西……
你,要好好的……
※
天空蔚藍,伴着暖陽的清風,溫煦吹拂。
一個穿着粗布花裙、做婦人打扮的女子揹着簡單的包袱,順利通過城門檢查,走出天都城。
她一步步走出偌大的天都城門,每一步都猶如千斤重。
回首,望着巍峨峻拔的天都城門,很是不捨。
天都的城門爲三道,通過這三道門後,裡面是繁華的四街,有着數以萬計的人口,足見其繁華程度。
一個地方,待久了會有感情,會想要擇一君、育一子就此終老。
只可惜,在她每次以爲可以安定下來的時候,偏偏波瀾迭起。
輕嘆一聲,風挽裳最後依依不捨地看了眼這座叫人嚮往、依戀的天都城,轉身邁出步伐。
從此,真的是一個人了,一個人獨自飄零。
她相信,八歲時的自己能做到,而今已十九歲,更加可以。
可是,爲何,胸房裡頭空空的?
擡手,撫上胸口。
她的心,明明還在。
“噠噠噠——”
身後,忽然馬蹄聲響,還有馬車的軲轆聲碾壓在青石板路上,發出平穩的聲音。
所有人都惶恐避讓到最邊上,風挽裳也淡淡地跟着退到邊上,低着頭,不去看是誰。
因爲,從天都裡出來的,還造成如此大聲勢的,必定是朝廷官員。
很快,馬蹄聲,軲轆聲越來越近,緩緩從面前經過。
然而,馬車的車輪入了低垂的眸,她微微一怔,這車輪——
心裡冷不防一震,擡頭看去,這一看,徹底怔住——
尊貴的顏色,綴以五爪金龍,就連上頭垂掛的流蘇都是宮裡織造局量身打造的,更別提那車輪是以獸皮裹面,以此來讓行駛更爲平穩。
這不是九千歲的馬車還能是什麼?
心房震動,一下子慌了,她深深低下頭,更加往邊上退去,退到別人的身後。
他有急事要離開天都嗎?
傷不礙事嗎?
其實,她應該同小曜一起恨他的,可是,不知爲何,她的心就是恨不起來。
最終,她辜負了弟弟的期望,委實叫弟弟失望透徹,已經夠對不住他了,她又怎還有臉面回幽府去繼續當千歲夫人?
她怎能無視弟弟所受過的痛苦,和他在一起?
小曜的痛苦,是他一手造成的,她過不了自己那一關。
所以,唯有離開纔是最好的結局。
風挽裳以爲待馬車過去就可以離開了,卻沒想到,突然,車輪聲、馬蹄聲消音,一切靜止,她整個人繃緊。
千萬別是發現了。
不過,也許是她想多了,若非他也默許自己離去,自己又怎走得出這天都城的城門?不早被他抓回去了嗎?
只是,馬車剛巧停下來而已。
“千絕,有個人很眼熟。”馬車裡傳出陰柔綿綿的嗓音,那種獨特的陰柔又暖又冷。
這樣的話,輕易撩起了腦海裡的記憶。
在蕭府,蕭璟棠和大長公主成親當日,她被千夫所指,狼狽至極之時,他出現,從她身邊經過,也是斜睨她一眼,說她眼熟。
那時候的他,到底是真的
tang存心在她身上找樂子,還是真的幫她?
到至今,她還不懂,也沒機會懂了。
輕嘆一聲,風挽裳主動走上前,對着車窗微微行了一禮,“民婦見過千歲爺。”
車窗簾被修長均勻的手指輕輕挑起,俊美的臉露出來,好看的脣形輕笑,“誰的婦?”
她怔住,誰的婦?
他既沒休妻,那她應該算是他的婦。
抿脣,低頭不語。
車窗簾放下,很快,他從馬車上走下來,挺拔如鬆的身影,卓然而立,恍如走下神壇的謫仙,一步步,優雅徐徐地朝她走來。
他站定在她面前,俯首,柔聲問,“告訴爺,是誰的婦?”
她不敢看他,曲膝一跪,“請爺放妾身離去!”
“離去?”他輕笑,撩袍,蹲下身,像是跟她閒聊似的,溫聲軟調,“爺說過,既然你走進爺的生命了,爺就沒打算讓你走出去,忘了,嗯?”
風挽裳擡頭,望進他闃寂沉靜的眼中,“爺毀了妾身的弟弟一生,爺以爲妾身還能心安理得地留在爺的身邊?”
“爺以爲你能。”他似是輕嘆地說,向來幽深沉寂的鳳眸裡多了一絲她分辨不清的情緒。
“妾身不能,請爺放了妾身吧。”她垂眸,不敢再去讀他眼中浮現的情緒。
因爲,會太過揪心。
“小挽兒,爺就這麼輕易讓你舍下嗎?”他擡起她的臉,淡淡的語氣,眼眸微涼。
她眼眶泛紅,並不輕易,一點兒也不輕易,否則,她也不會記得他口口聲聲說過想要她這棵白菜的話,而因此想要在離去前跑到他跟前……輕賤自己。
而他,不要她,甚至是厭惡地趕她下轎。
“妾身多謝爺這些日子以來的疼愛,只是,妾身受不起。”直視着他,她神色淡漠。
“疼愛嗎?爺還以爲是折磨。”他譏笑了下,眸色沉下,“爺是一路踩着屍體走過來的,倘若真要像你這般算,爺是否都該因爲愧對,而答應那些死去的人的親人的條件,任他們予取予求?”
愧對?
原來,他心裡也覺得愧對他們姐弟倆了,所以那夜,他纔會心軟放他們離開是嗎?
她的腦海裡忽然發現過去提到過‘風曜’這個名字時他的反應,尤其在洞裡那一次最爲清晰。
他說:是爺的錯。
原來,說的是一語雙關。
擡頭,風挽裳帶着一絲希冀問,“倘若小曜此生不再踏入南凌,爺最後會主動告訴妾身他還活着嗎?”
他會嗎?
告訴她,他會。
“不會。”他回答得不假思索,“本來這輩子他都不該再踏入南凌,踏入天都。”
這輩子不該踏入南凌,踏入天都?
當年,他到底是如何逼小曜去當男寵的?
當年的小曜算來也差不多十四歲了,以他驕傲的性子,應是寧死不屈才對。
姐弟倆才相認就遭遇種種事,連坐下來好好說話的功夫都沒有,她又怎能瞭解得到當年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即便有好好說話的機會,她也不敢問了,那無疑是在小曜的傷口上撒鹽。
風挽裳看着眼前這個若無其事的男人,澀然地扯脣,“爺的心,果然夠硬。”
他可以眼睜睜地看着她爲‘死’去的弟弟傷心欲絕,卻鐵了心不告訴她真相,如此,還不夠硬嗎?
顧玦抓來她的手包裹在掌中,鳳眸落在上頭,似是自嘲,“爺怎麼覺得還不夠硬呢。”
風挽裳從他冰涼的掌心抽離,拒絕那冰涼的體溫侵襲自己的內心,她看向他,蒼白的臉,透露堅決,“妾身沒法再待在爺身邊,爺若不成全,妾身……”
“拿你這條小命來威脅爺,嗯?”他赫然捏起她的臉。
“那爺要如何?妾身非但沒幫弟弟雪恨,還反過來幫了毀他一生的人,爺要妾身如何自處?若爺真的覺得對不住我姐弟倆,就求爺放妾身離去吧。”她不可能留下來的,即便留下來也會生不如死,因爲內心的折磨。
“幫?你將爺曾經是男寵的事公佈天下,到底是害爺呢,還是幫爺?爺還以爲,這是報復。”他笑笑說。
風挽裳愕然,原來他是這般以爲的?
她花了一-夜的功夫來想,來掙扎,終於還是敵不過內心的選擇,將那個秘密換成了他曾經是男寵的事,當殿呈上給太后,就這般被他以爲?
她不由得爲自己解釋,“道出爺是男寵之事絕非公報私仇,皆因爲如此做,雲中王傷害妾身一事可以得到充分的解釋;二來,太后瞧見了也會顧慮爺的顏面,雲中王會以爲那是真的,斷不會否認,即便他真的說出了真正的秘密,也沒有證據,不足爲信。若妾身考慮不周,還請爺見諒,請爺唔……”
再一次的請求被他俯首封住,四瓣柔軟的脣相貼,脣上的溫度交纏。
她微瞠目,眼眶的水霧更濃了。
他並未深入,而是退開,瞧着她的呆樣輕笑,“爺又沒說怪你,你急着發表什麼長篇大論?不過,這倒還是爺聽你頭一次這般口若懸河,爺就怕這‘河’漫了天都,便只好親自封住了。”
風挽裳臉色微赧,尤其是在這人來人往的天都城門外。不過,自九千歲下馬車後,方纔停下的人早就見鬼似的跑掉了,經過的路人也恨不得是瞎子的匆匆走過。
所以,他是不會放她走了是嗎?
離開前,她就怕他不放人,可,如若不走,她又如何對得起小曜?
“爺要如何才肯放妾身離去?”她懇切地問。
顧玦鳳眸含笑,脣角微微一勾,“這輩子,沒可能。”
她瞪大的瞳孔裡倒映着笑得妖嬈的臉。
他真的就一點兒也不顧她痛不痛苦嗎?
也是,她何德何能,能叫他顧慮她的心情?
“你要爺給你時間,爺給了,該回到爺身邊了。”他拉她起身。
風挽裳訝然。
他昨夜之所以沒派人來抓她回去,是履行給她時間的承諾?
“那些人,不是爺派的,對嗎?”告訴她,不是。
“你不是有答案了?”他鳳眸灼灼地盯着她。
“……”
她是有答案了沒錯,在他以血肉之軀替她擋下那支箭後,在他最終還是沒讓人下手殺了他們姐弟後,她便隱約知曉,不是。
心那麼狠,那麼硬的人在最後一刻卻沒下殺令,還替她擋了一箭,也是這般想後,她選擇了辜負弟弟的重託,幫了他。
“既然能這般信爺,爲何還執意要走不可?”他欺近她,將她往車壁上逼,直到背抵着馬車,他的手撐在兩側,退無可退。
她淡淡地迎上他的目光,“因何原因,妾身已同爺說過了。”
“那個原因,爺不接受!一個失散十年的弟弟而已!”他笑着,俯首,一點點貼近她的脣。
“而已?”風挽裳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憤怒蔓延胸腔,她終於崩潰了,一把推開他,“你知不知道他之所以失散十年,變成這個樣子是因爲我!”
她痛苦地戳着心口,痛苦地任身子沿着車壁滑落,抱膝哭泣,“他說是我告訴人他躲在那裡的,可是,我沒有,我只是以爲他回家了……如果,如果我沒有去看人跳舞,如果我再多找一下,他就不會被抓走,這一切都是因爲我……都是因爲我……”
他蹲下身,“所以,原本喜愛跳舞的你不敢再喜歡,甚至連看一眼都覺得十惡不赦?”
她驚訝地擡起頭,滿臉淚水。
“在醉生夢死那夜,池裡跳舞的舞娘,你那想看又不能看的眼神真的很逗人。”他輕笑,擡手爲她抹淚。
原來他看到了!這雙眼是有多犀利!
“只是看別人跳,就能跳成那樣,把西涼使臣都迷住了,嗯?”
她震驚得連眼淚都忘了落下。
他洞察人的心思太可怕了。
她的腦袋好半響才恢復正常思考,吶吶地問,“爺……相信妾身?”
他只是聽她這般失控地說,就相信她沒有讓人抓走小曜?
“你信爺
,爺信你,不好嗎?”他笑,好溫柔,好溫暖,是那抹她曾經看到過的純粹的笑。
“……好。”她用力點頭,聽到自己這般說。
他將她擁抱入懷,“以後要哭,到爺懷裡哭,別盡丟爺的臉。”
風挽裳新一波淚水再次滑落,一個勁地點頭,抱緊他。
她甚至懷疑,他方纔那句傷人的話只不過是激她崩潰,讓她宣泄出內心深處的痛苦。
“姐!”
忽然,一聲焦急的呼喊傳來,風挽裳赫然擡頭循聲望去,就見風曜滿臉焦急地策馬而來,從馬上躍下朝她飛奔過來,但是還未靠近就被萬千絕攔下了。
她懇求地看向顧玦。
顧玦一點兒也不急,以指腹細細地抹去她頰上的淚,好似就連她的眼淚也不想讓旁人瞧見。
“爺……”風挽裳哪裡留意到這些,她已經滿眼都是追來的弟弟。
小曜追來了,是來怪她,還是……
“你這閹人!又對我姐做什麼了!”風曜沒瞧見那指腹下的細細溫柔,只是看到他姐姐被欺負了的樣子。
“小曜!”風挽裳趕緊喊住他,以眼神示意他別衝動,又瞥了眼顧玦的臉色,還好他沒動怒。
“放他過來。”顧玦拉着她站起來,終於出聲。
“姐姐!”風曜一過來就將自己的姐姐拉到身後護着,雙眸狠狠瞪着顧玦,“姐姐別怕,以後有我來保護你。”
剛止住的淚再一次像斷了線的珍珠洶涌滑落。
姐姐別怕,以後有我來保護你!
這是不是代表小曜已經原諒她了?
顧玦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不,壓根就不把他放眼裡,然後,鳳眸掠過他身後的女子,蹙了蹙眉,轉身上馬車。
風挽裳知曉他是有意讓他們姐弟談,心裡又開始暖暖的。
她擡袖抹去淚水,拉着弟弟走到一邊,愧疚地面對他,“……你怎麼來了?”
“你留下一封信就走,我能不來嗎?還好追上了!”風曜埋怨地說。
風挽裳怔了怔,因爲弟弟的轉變。
眼前的風曜不是那個對她冷冰冰的弟弟,也不是那個過盡千帆的模樣,他跟她說話,很親很親的那種語氣,埋怨中帶着一點兒撒嬌。
她記憶裡那個可愛的弟弟,回來了!
“你……不怪我嗎?”她不確定地問。
風曜眼眸一沉,回頭看了眼馬車,又拉她走遠了些,才道,“姐,你喜歡他嗎?”
風挽裳臉色一紅,哪有人突然這麼問的。
看到姐姐臉上的羞紅,風曜已經知曉答案了。
他擔心,不忍,“姐,他是個太監!你真的要認命,跟一個太監過一輩子嗎?”
他的姐姐值得更好的,二嫁,三嫁又如何?手烙殘花又如何?再不濟,哪怕嫁的是鰥夫,也好過跟一個太監強。
那等於守活寡一輩子,即便這人再如何位高權重,也免不了背後被人恥笑。
他的姐姐那麼好,不該過這樣的人生,不該這般委屈。
風挽裳回頭看了眼馬車,淡淡笑道,“他很好,方纔你看到的欺負,只是他在替我擦淚。”
風曜震驚,他,替女人擦淚?
“那還不是他弄哭你,打一巴掌再賞一顆棗!”他不願承認自己的震驚。
風挽裳輕輕握起弟弟的手,“一個懂得替女人擦淚的男人,再壞也壞不到哪兒去,跟了他,哪怕他是太監,姐姐也甘願。”
是的,哪怕。
但是,小曜聽得懂嗎?
她不敢告訴他,顧玦不是太監的事,就怕他還恨着,又拿這事報復。
風曜又回頭看了眼那輛馬車,倘若不是這閹人先追來,他恐怕已失去姐姐的蹤跡了。
雖然,還是很恨他,很不甘,還是想要他身敗名裂,可是……
看向自己的姐姐,他嘆息一聲,“姐,其實,我之
所以突然叫你背叛他是因爲……”
風曜俯近她耳畔,悄悄地告訴真正的原因。
風挽裳聽完後,瞠目結舌,剛壓下去的眼淚又再填滿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