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皇帝在皇城上的感慨不同,如今的嶽雷正立馬邊關,望着北方的大雪皺緊了眉頭。
這裡是朔州,地處雁門關外,北鄰草原,先前屬於金國和舊遼的西京道,自舊唐把其割讓給契丹人之後,這裡已是遠離中原王朝二百餘年了。
如今這裡重歸大宋治下,可嶽雷心中卻沒有一絲欣喜之意,沿着金國的西京向北,他遇到了比金國人更加強悍的敵人。
“蒙兀室韋”這是他們在史書中留下的名字,又稱爲蒙古部,沒想到他們依然存在於草原之上。
嶽雷知道漫無邊際的草原上就像是個碩大的鬥獸場,無數的種族在這裡興起、廝殺、奴役、湮滅,有些甚至連在史書上留下名字的資格都沒有,但最終能夠留下來的,便是最兇悍的野獸。
失去了金國人的節制,這些蒙古部落真的就像是掙脫了鐵鏈與囚籠的野獸一般向南方的土地發起了瘋狂的進攻。
這場大雪覆蓋下來之前,雁門關已經經受了十餘次大大小小的戰鬥,沒有一股敵人是相同的,他們更像是最初的遼人和金人的“打草谷”一般,撈一把就走,或者被打殘後逃竄回茫茫草原。宋軍雖然接收了衆多的金國軍馬,但一則還沒有適應馬上的戰鬥,二則草原遼闊,想追也無處可追。
“如果他們萬一統一起來,就像是契丹和女真一樣,那麼中原面臨的,又將是一個恐怖的對手。”
嶽雷早已在一年之前就把奏摺遞進了京師,然而整個大宋都洋溢在從天而降的幸運中,就像是一個餓久的乞丐突然被請進屋子享受了一頓大餐般,沒有人去關心門外是否還有刀槍和火焰,他的奏摺連一點兒浪花都沒有激起。就連楊繼週迴到京師後,也在那種氣氛裡變得頹唐,捎來的書信總是讓他稍安勿躁,可是,這樣的等待何時纔是個盡頭?
莫非要等到蒙古部壯大起來,變成一個像契丹和女真那樣強大的種族之後麼?
他皺眉,瞭望。
大雪之中,四野沒有人跡,但是他知道雪停之後,那些牛羊凍死,缺衣少食,眼看活不過這個冬天的部落就會南下拼命——千萬年來,他們一直都是這樣的,秦漢有匈奴,魏晉有五胡,大唐有突厥,而大宋二百年來,歷經了契丹、女真、党項,如今面前有多了一個蒙古。
天地間既生有華夏,贈予她肥沃的田野,使其耕種繁衍,爲何又在周邊苦寒之地,生出一個個強橫的敵人?中原與周圍夷、狄、蠻、戎的戰爭從未結束過,只有暫時的停歇。
爲什麼會是這樣?
……
“野蠻與文明,一則是茫無目的的擴張,一則是內斂而沉穩的進步。”岑青從虛空中走出來,停在嶽雷的身側,沿着他的目光望向北方,開口道,“野蠻之中偶爾也會有文明之火的閃現,比如西域的樓蘭、月氏,甚至後來的北魏、大遼,但是那只是偶然間閃現的火苗,很快就會被新的野蠻種族所消滅。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
嶽雷側臉望過去,沒有因爲岑青的突然出現而驚奇,他之前聽到了岑青的死訊,但他相信這個人始終代表着奇蹟。
彷彿壓在心頭上的某塊石頭被搬掉了,他輕輕吁了口氣,問道:“你回來了?”
“我在九曲叢祠見過嶽元帥的英靈,得他相助,才能重鑄身軀。”岑青如今依然是原本的模樣,就像是法訣打入神魂的那一日,連一絲一毫的變化都沒有,他衝嶽雷深深施禮,“這一世,得你們父子傳藝贈法,感激之情無以爲報。”
“你替父親完成了他的願望,也讓這北地子民重見天日,這便是最大的答禮。”嶽雷擡手,想虛空扶起岑青,可是卻發現對方就像是水中的倒影,根本無法捉摸。
片刻之後,岑青直起身體,笑了笑:“這只是我的一縷神識,我現在已身在草原,爲的就是解決蒙古南侵的問題。”
嶽雷愕然。
岑青繼續微笑,伸手指向北方:“世界總是這個樣子的,有人願意放牧,有人願意打獵,有人願意耕種……這個沒有任何問題,但因爲自己的收穫不夠,就要去搶人家的,顯然是不正確的,我要去讓他們知道什麼才叫做正確。”
“你要滅亡整個蒙古部麼?”雖然明白岑青不會危害大宋,但是嶽雷還是有些不太舒服,他覺得岑青的力量應該做一些更有建樹的事情,而並非一味的屠殺。
“如果當初你知道我以後會變成滅國的屠夫,那麼會直接殺死我嗎?”岑青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了一句。
嶽雷沉默了片刻,搖搖頭:“不會,但我也不會教你槍法,而是教你該如何去做我認爲正確的事情。”
“我們無需去審判對方還沒有犯下的罪行,滅亡金國,是有兩個原因,第一是讓他們爲犯下的惡行贖罪,第二是他們的國家在這片土地上顯得太多餘了。”岑青道,“我在草原上,就是去做和你的想法一樣的事情。”
掃除這天地間的野蠻,就像是掃除文盲一樣,並不一定非得殺死對方纔能做到。
“希望你能做到。”嶽雷輕輕點頭,並沒有因爲岑青如今的強大而變得謙卑,“我同樣希望大宋可以早日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因爲我最初的夢想,是做一位學堂的教習。”
……
青城山下,另一個岑青歪頭看了看那棟掛着“求子應靈”的牌匾,然而香火冷落門可羅雀的小廟,挑起嘴角嗤笑了一聲。
臨安城中,清波門內,還有一個岑青隨着人流步入了雙茶巷內新落成的“青靈貞義元君觀”,擡手撫額一副不忍去看的模樣。
龍虎山上,第三個岑青走進演法觀,對嚴陣以待的修士們道:“我是來拿回我的槍的。”
燕雲之地的羣山中,一個白袍的少女邁步走向山頂的一座神壇,臉上帶着隱隱的怒氣,片刻之後,第三個岑青落在她的身側,拍拍她的肩膀,迎着她陡然要哭出來的表情安慰了幾句,隨後望着那神壇苦笑着搖了搖頭。
“沒想到我回來的第一件事,居然要開始四處砸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