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在浦江只能算是沒落的世族,家資亦不及周家,顧可貞嫁給周承深,也算高嫁了。說起來,可貞有這樣的運氣,還是拜周曉京的二嬸淩氏所賜。
淩氏爲周承深和周曉越這兩個便宜兒女擇親的原則是,男孩兒只能低娶,女孩兒只能低嫁!她心裡有個小算盤,自己已經是做了填房,比周長祿的亡妻低了一等,那麼她自己的兒女,就一定要事事強過亡妻的兒女,處處都要強!
最後的結果是令人瞠目結舌的:周曉錦從小與周曉越別苗頭,比闊氣,好高騖遠,媒人屢番上門說親,周曉錦哪個都不入眼,她又不喜讀書,沒有一技之長,日日在家裡戳小壞尋是非,心煩了就跑到街上狂買奢侈品,氣得二叔七竅生煙。
不過二嬸很能自我安慰,周曉錦怎麼說也是女孩兒,將來不過尋一頭親事嫁了就完了,絕對不足以成爲心病,至於小兒子周承濟,雖然才能平平,但自幼母親的“諄諄教導”下,已經胸懷大志,才十七八歲的年紀,他削尖腦袋鑽進去精神和二嬸的枕頭風終於感動了周長工祿,同意讓周承濟進董事會,別說周曉越,就是周曉京也在暗暗擔心,周承濟才具平庸,耳根子又軟,若是將來使盡陰謀詭計在周氏掌了權,那麼周家祖上的基業,難保會變成什麼樣子!
淩氏給兒女洗腦成功之後,就一心在家裡搞風搞雨,再接再厲地給周長祿吹枕邊風,在她看來,只要把周承深扳倒,她的兒女自然而然就會優秀起來!
只是周承深自從接觸到周氏公司的核心權力,就不是淩氏可以擺佈的了得的,淩氏扳不倒周承深,又摸不到周曉越的一根頭髮,就把所有的怒氣都發泄到兒媳可貞的頭上。
這也是當初二嬸選擇可貞的重要原因,孃家勢弱,兒媳便好擺佈得多了。
周曉京對可貞的定力佩服得五體投地,讓她單獨跟二嬸和堂妹處上一日,她都會覺胸口發悶,可貞居然能與她們一年年相處下來,而且處事圓融周到,應付得了婆婆之橫威,小姑之刁蠻,在周家上上下下博得了不錯的讚譽,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
可貞遠遠地瞧見周曉京,連忙領着兒子明軒迎上來,一面問好,一面讓明軒叫姑姑。她嫁到周家這些年,對周家的形勢瞭如指掌,因此對周曉京這個叔伯小姑子,倒比周曉錦和周曉嵐那兩位嫡親小姑子更親近些。
周家的女孩子兒取名字也很有趣,周曉京的祖父是個新派人物,覺得女孩子取名若用那些“蕙”“香”“蘭”,不免落了俗套,因此極力主張女孩子也如男孩兒一般,因地而名,周曉越是周家在錢塘做絲綢生意時出生的,周曉京是在北京出生的,這樁原則本來倡揚男女平等,是極好的主意,但在二嬸這裡就碰了壁。
淩氏在小事上精明透頂,大事上卻極其上不得檯面,周曉京的祖父早就看透了這一點,淩氏進門之後,也不許她隨夫去外地,免得給周家丟人,只讓她老老實實在呆在家裡撫養兒女。
淩氏不敢違抗公公,卻在收拾房裡姨娘的事情上極富心機,周長祿出門不帶她,也不敢帶任何一個姨娘,哼,反正大家誰也別想好日子過!
最後的結果就是,周長祿後頭的兩個女兒,都是生在浦江的。這可怎麼取名?
一個女孩子,總不能叫“周曉浦”“周曉江”罷!一旦涉及到兒女的事,父母都會攪盡腦汁費盡心機,周長祿也不例外,一向懦弱無主張的他竟然在這事上聰明瞭一回,周家老宅不是在錦嵐街嗎?乾脆就叫“周曉錦”“周曉嵐”就是了!好了,大事做定,終結!
可貞卻見周曉京半日不語,還當是她也是心裡不快活,對周曉京笑道:“二姑娘回浦江來不少日子了吧!怎麼不早點回來!”
周曉京低眉笑了笑,道:“大嫂知道......回來了,一家人未必開心!”
可貞一點即明,臉上還是笑盈盈地,卻湊近了周曉京的耳邊小聲說道:“姑娘回來就好,前幾天我還聽母親在父親跟前埋怨,嫌二小姐回了浦江也不上門呢!”
可貞點到爲止,周曉京也明白,淩氏會在二叔面前進些什麼讒言,她閉着眼睛都能猜出來。她不願提及這些不快的事,就對可貞笑道:“我聽說大嫂又有好消息了,是吧?”
可貞低眉淺笑,道:“是曉越告訴你的?”
周曉京笑道:“大哥一天到晚在外頭忙,大嫂要自己保重纔好,萬事且都擱在後頭!”
可貞笑道:“那是自然!”
周曉京見已經是初夏了,按理說周家的應季衣裳也該做出來了,可貞卻仍舊穿着半舊的半舊的淺桃色縐紗挖領短衫,象牙白素綢裙,蹙眉問道:“這件衣裳還是幾年前做的,大嫂怎麼還穿着?”
可貞細眉一滯,勉強笑道:“雖然周家家大業大,可也要節儉些纔是!”
周曉京當然不會相信,笑道:“可以節儉的地方多了,也不在嫂子這一件衣裳上,嫂子沒見就連咱們家得臉的丫頭都極少穿舊年的衣裳!”
可貞笑道:“我倒覺得舊衣裳穿着更貼身......”
“是不是二嬸又來跟嫂子要家用?”周曉京知道淩氏是有這個好習慣的,總喜歡在兒媳婦面前哭窮,暗示兒媳婦拿出私房錢添補家用,可貞不欲爲了錢的事鬧得家宅不寧,往往便答應她。曉越有時候知道了,就跟淩氏鬧一場,可曉越近來回家回得越發少了,淩氏到可貞這兒來打秋風就更加沒有節制。
可貞是個好面子的,不肯將婆婆的苛待宣之於衆,便對周曉京笑道:“二妹別多想,沒有的事!”
周曉京纔不信呢,正欲再問下去時,玫枝從屋裡走出來,滿臉笑容地向周曉京行禮,道:“二小姐來啦!”
周曉京心頭一喜,問道:“大姐回來了,可真巧!”這下開片兒有了幫手。
可貞卻笑道:“玫枝是曉越打發回來伺候我的!”
周曉京愕然道:“這......”
玫枝可是周曉越跟前第一得意之人,近年來幫着她在公司打理事務,因爲能寫會算,爲人又通達,更成了周曉越的左膀右臂,怎麼倒來伺候可貞了?還是周曉越讓她回來的,真是奇哉怪也!
可貞見周曉京吃驚,解釋道:“是曉越說我身邊的人不夠使,才讓這丫頭來的!”
這就更奇怪了,可貞自己從孃家帶來四個丫頭,周承深原先還有四五個使喚的人,哪會不夠使?就算不夠使,也不該是玫枝過來!
玫枝雖然不是周曉京的丫頭,但也是跟二小姐從小玩到大的,偷偷向周曉京霎了霎眼,意思是說,二小姐等着呆會兒看好戲吧!
周曉京一陣激動,沒想到今天回老宅,竟無意間趕上一出好戲,可惜當着可貞,也不好問得太仔細。
玫枝衝周曉京傳了信息之後,就轉過身去,一本正經地對可貞道:“大少奶奶,您讓我整理的那些珠寶首飾我都整理好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可貞道:“好,”把明軒交給保姆,對周曉京道,“二妹快進去吧,父親和母親都在裡面呢,我先失陪了,二妹一切小心!”
周曉京點了點頭。看着可貞扶着玫枝走了。
二人剛走,一個甜膩膩地聲音就傳入了耳鼓,“二姐來啦,怎麼不進去坐呢?這樣站在外頭,還以爲二姐不願踏進周家門呢!”
這聲音周曉京不用看,就知道是二叔的庶出女兒周曉嵐,周曉嵐生母早喪,對二嬸和周曉錦極盡巴結奉承,她的嫡母不喜歡周曉京,她自然也不把這位堂姐不放在眼裡。
周曉京覺得這位堂妹既可憐又可恨,一邊甘心在二嬸和周曉錦面前沒骨頭,一邊還要對周曉越和周曉京顯威風,自己不要尊嚴,同時還要剝奪別人的尊嚴,這要是在前清也就罷了,偏偏已經是風氣開化的民國了,社會上還存在這種人,真是不可救藥!
周曉京微微一笑,如一株迎風開放的廣玉蘭,“我纔剛跟嫂嫂說了幾句話來着,可是也巧,我和大嫂站在這裡這麼久你都沒看見,偏偏大嫂才走,你就可來了,真是巧得很!”
其實周曉京當然知道,周曉嵐是瞧着可貞帶着玫枝走了,才現身的,她一連說了兩個“巧”,無非是在譏刺周曉嵐,周曉嵐從小鬥口角就不是周曉京的對手,這時將嘴一撇,道:“父親母親在屋裡呢,你還不進去!”說罷,將身一扭,氣乎乎地回屋去了。
周曉京挑眉笑笑,走進屋裡。
周家老宅裝潢十分華麗,雖然是做實業起家的,但周家歷經幾十年而不敗,早就積澱出了世家氣氛,白色大理石地面,寬闊而舒朗,傢俱是一色高貴堂皇的西式傢俱,卻是沉香木的,博古架上擺着唐三彩,景德鎮的青花瓷,霽紅釉瓶,牆上掛着的字畫是名人真跡,大玻璃盆裡插着時新的鮮花。
二叔坐在黃藤椅上,二嬸在一旁爲他點起銀亮的水菸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