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沉香可以張嘴說話時,她早已被遠遠帶離剛纔那個地方,無論她做什麼,都已經不能給哥哥朱亞林傳信兒了。
“我不是鬼,我是人,我是人!”沉香知道在亂葬崗這種地方,如果周圍的人覺不素靜了,往往會請能驅鬼的法師,帶上幾個膽大的青壯年男子,一起在夜裡趕去驅鬼,今天她恐怕是碰上這樣的人了,也真是時運不濟。
“你真的不是鬼?”有一個聲音溫和的男人說道。
“我真的不是鬼,我......我是外地過來浦江討生活的,身邊實在沒錢了,聽說那裡的垃圾場子上有些值錢的東西,纔想要揀了來賣錢的!”沉香還算伶俐,她昨晚因看到那亂葬崗的附近有揀垃圾的乞丐,故而情急之下,撒了這個謊。
好在那幾個人並不想爲難他,其中一人說道:“好,只要你不是鬼,咱們什麼都好說,你敢在這屋裡的爐火邊上坐一個時辰,我們就信了你!”
民間的說法,孤魂野鬼都是怕火的,這些人要拿這個來考驗她,她也實在是沒辦法,她被關在了這座小房子裡頭,心裡還存着一絲僥倖,但願朱亞林能夠如願取回長兄的遺骨,兄妹倆還可以去他們住的客棧會合。
不過沉香的希望顯然要落空,當晚在沉香被一羣“捉鬼”的人抓去之後,宋士傑就帶着警務公所的人來到亂葬崗,然後,一輛警務車也如預期一樣開進了那裡,兩個警員從車上拖下一隻似乎裝着什麼東西的麻袋,往崗子上一扔,其中一位警員還罵道:“辣塊媽媽的,這種大晚上扔死人的活讓咱們兄弟來幹!”
另一個說:“聽說這人死了五六年了,咱們趕緊辦完了,回去交卸了差事,明兒一定要那幾個人好好請咱們喝一頓酒!”
先前的那個警員連聲附和,朱亞林一聽,這麻袋裡的屍骨必是兄長朱長林無遺,皎潔的月色照在亂葬崗子上,靜蕩蕩地,不起一絲漣漪,等到那兩人走遠之後,他細細地看了一番周圍的動靜,並未聽到任何異動,這才躡手躡腳地挪到麻袋之旁,那麻袋子上只鬆鬆地纏了一根線繩,也並未打結,竟然一解就解開了,朱亞林心中一喜,忙向麻袋中一摸,卻是綿綿軟軟的,彷彿是些碎布頭,爛棉花之類的東西,奇怪,那兩個人明明說是死了五六年的屍骨的,難道他們竟沒發覺麻袋裡面裝的東西不對?
朱亞林的心驀然一涼,暗覺不好,與此同時,他的腰眼上卻被一個冷硬的東西給頂住了,一個帶着磁性的男人聲音對他笑道:“咱們又見面了,朱亞林!”
朱亞林渾身的每一個毛孔都要顫慄起來了,額頭上冷汗涔涔直下,這個聲音他太熟悉了,在香港的那個驚魂之夜,他就險些被這個人送到皇家家警察手裡。
霍雲帆轉到朱亞林的面前,淡淡地微笑着,說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回你總該明白了吧!”
朱亞林在父母慘遭幫會所害之後,在江湖上流落多年,好不容易纔生存下來,倒頗有幾分豪氣,他深知今夜難逃此劫,索性要來一個痛快的,向霍雲帆重重地啐了一口,氣憤道:“什麼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何老闆害我父母,幫會橫行霸道,又有誰懲罰過他們?”
霍雲帆沉吟了半刻,長吁一口氣,道:“你要是覺得何老闆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那麼只是你的主觀認爲罷了,他的一兒一女,女兒何萍萍自盡,兒子現在還躺在醫院裡,人事不省,何老闆年過半百,卻落得這麼個下場,也算是悽慘之極!你如果覺得他沒有給你父母償命,便是不公平,那麼我可以告訴你,其實當年的事,也不全是何老闆的錯,這裡頭牽扯到朱何兩家幾十年的糾葛,我不便言明,你想知道的話,可以回去問何太太——至於幫會中那些人,他們本就是跟你一樣的貧苦市民,出來討一碗飯吃,平日間橫行霸道是不對,但是這些人也是拿命在討生活,據我所知,當年參與害你父母的幫會成員,大多已經在歷年幫會的爭鬥中或死或傷了!”
幫會中的小混混其實生活地極其悲慘,就是因爲他們天天活過了今天不知明天如何,所以纔會格外地喜歡欺壓下層百姓。
朱亞林在香港生活多年,當然瞭解這些,不過他心猶不服,冷笑道:“你說何老闆老來淒涼,我的父母可也並不好多少啊,我大哥被何慶那個狗賊給害死了,現在你又把我給抓起來,最後也不過是一死而已!”
霍雲帆沉默了一會兒,溫言道:“你放心,孫四本就是個欺壓良善的幫會成員,你殺了他,也罪不至死,我會想辦法跟皇家警察疏通,會給你一個公平的判決的!”
朱亞林今夜被抓,原是抱着必死的心,這時聽霍雲帆向他打包票,不由心底一鬆,面臨死亡的人,覺得最最可貴的就是生命,朱亞林聽了霍雲帆的話,緊繃的面容漸漸鬆泛下來,難以置信地問道:“這......這可是......是真的嗎?”
霍雲帆輕輕點了點頭。當初他在香港找於先生辦事時,就曾經向於先生說起過朱亞林的事,於先生盤算了盤算,就曾對霍雲帆說過,朱亞林這種情況,其實是不必處以極刑的,而且只要改過改得好,還可以減刑。
霍雲帆道:“我會盡我的全力,你還有妹妹,會一直關心你,等着你,你就是做牢也不會坐得很辛苦的!”
朱亞林淚流滿面,無論如何,他殺傷人命是不對,應當該負起法律責任來,現在能有這樣的結局,也算是很好的了,畢竟出獄之後,他還可以重新開始他的人生。
草際蛩鳴在無邊的暗夜裡有撕裂人心的淒冷,冷露無聲溼透了黑沉沉的瞳仁,瞳仁裡映着如霜月色,月色無垠清光流瀉於晚風過處的離離綠草。
周曉京站在不遠處的空地上,有兩個明鏡的職員在身後護衛着她,可週曉京其實一點都不怕,有這樣一位大仁大義的偵探在她的身邊,她還怕什麼呢?
明鏡事務所和警務公所的人辦完案子,原計劃是各回各處的,但是其他人都是男士,也就罷了,只有周曉京一人是女士,便需要人護送,莫說她和霍雲帆的住所都在濱海路上,離得很近,就算離得不近,這護花使者的差事也是非霍雲帆莫屬的。
花枝搖落一地清冷月色,濱海路兩旁的花圃裡,挨挨擠擠地植滿了反季節的木香,密密層層的枝葉如一匹蒼綠的羽緞,打着斑斑點點的花骨朵兒,嬌柔勝雪,映着皓月,更添幾許涼意。
這裡是浦江最爲繁華熱鬧的一條街道,無論是花朵燈綵,只求最美,不論價錢,這一叢深淺濃淡各不同的花朵能在這個季節開花,皆是價值連城。
時間已經很晚了,霍雲帆卻沒有開他自己的車,他更喜歡在這樣的時刻,跟周曉京慢步在寂靜幽長的街道上。
曾經讓他們束手無策的無名白骨案終於告破了,連帶着還幫了香港警方的大忙,這一回神探霍朗的聲名可就不只是在浦江家喻互曉了,以後明鏡事務所的案子只怕更要應接不暇。
也許是樂極生悲,今天霍雲帆沒有驅車回家,偏偏周曉京的那雙米色的中跟皮鞋就在正趕在這個時候斷了,應當是剛纔在亂葬崗上,被凸出地面的石塊絆了一下,損了鞋跟,走路一多,鞋跟整個就斷掉了。
濱海路兩旁的店鋪都已經打烊了,街上靜蕩蕩的空無一人,連部三輪車都叫不到,霍雲帆已經揹着周曉京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周曉京伏在他的背上,就可以感覺到濡溼的襯衫已經溼透了,周曉京並不是嬌氣的女孩子,見霍雲帆勞累了一天,半夜裡不得回家休息,還要揹着一個她在街上走,心裡着實過意不去,說什麼也要下來自己走,但是她跛着腳一步一步地走,霍雲帆又看不下去,兩人僵持了半日,最後霍雲帆少爺的頑氣就上來了,跺腳道:“罷了,咱們找一家鞋店,敲開他的門,買一雙新鞋穿!”
周曉京慌忙去攔,勸阻道:“你這又算什麼?鞋店裡的人白天干活辛苦,夜裡好不容易睡了,你還要再去攪擾人家!”
霍雲帆拍拍皮夾子,笑道:“我多給銀洋總行了吧,還沒聽說有人賺錢也要挑時辰的!”
周曉京心想這話也對,自己的鞋跟斷了,這樣一步一挪,什麼時候才能到家?雖然出門之前跟邵媽媽打過招呼,但是這麼晚了,誰知道邵媽媽會不會再披衣起來等她呢!
前面五十步左右的地方就有一家鞋店,店面不大,平時周曉京的鞋子雖然不少,但大多數都是在周曉越的百貨公司裡買的,最多收個成本價,還都是國外的名牌,對於這樣的小店,周曉京雖然日日經過這個地方,卻是熟視無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