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洛韶容不明白她們爲何發笑,只聽白衍之忽然酸唧唧的道:“這還沒成親就記掛人家呢。”

說笑間,又有人掬水往這邊潑來。好巧不巧,淋了洛韶容滿身。水珠卻忽然化手,拽着洛韶容要往水裡拉去。洛韶容大喊:“師父!”

三清依舊笑着剝蓮子,談笑風生之間,舉起餵給小五。

“救我!”洛韶容已經被拖進水裡,神色駭然,她撲騰着雙手抓住船舷,“師父!阿孃!”

——

洛韶容坐起身,眼前的緞帶已被濡溼,半晌無話。風竹一聲不響替她更衣,帶她坐到火盆邊,暖洋洋的,不甚真切。醒來後,夢已忘卻了大半。可那在水中沉沒時真真切切的恐懼感還未消散。

“風竹,風竹。”

風竹嗓子喑啞:“小姐,我在。”

“風竹,我昨晚做了個夢,夢見暮蘭跟我說……師父和阿孃自刎了,暮雲寨也沒了。”她諷道:“怎麼可能。”

風竹艱澀說道:“小姐,是真的。”

洛韶容忽然笑起來,一把扯下緞帶,起身時狠狠的趔趄一下,腿撞到一旁小桌的桌角上,許是撞疼了,她眉頭輕蹙,“風竹,你是不是在騙我。”

風竹被她嚇得渾身一顫,隨即跪下說:“屬下不敢欺瞞小姐。”

“不可能。”洛韶容眼裡本就佈滿血絲,此時眼睛更紅了幾分,她揮袖一攪,小桌上的燭臺被掀落在地,燈油濺出,她咆哮:“我要回去!”

腿猛然被人抱住,風竹淚流滿面,“老夫人和師祖這麼做,也是爲了保護小姐啊!疏影閣沒了,小姐以後就安全了!”

“安全?”洛韶容扼住她的脖頸,將她提了起來,風竹呼吸不順,卻無力反抗。洛韶容臉色陰沉,依然笑着,“疏影之災,全因血靈。既然王素月這麼想得到血靈,那就陪疏影閣,下地獄去吧!”

“小……姐。”

洛韶容倏然鬆手,風竹像擱淺之魚深吸幾口氣,胸腔發疼,被嗆得咳了咳。她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抱住洛韶容的腿:“小姐!”

“連你也要攔我。”洛韶容毫不留情,一腳踹開風竹。

還未走到門口,洛韶容身影一頓,生生嘔出血來,猩紅順着下巴蜿蜒而下,在月色裙襬開出了花。

暮雲寨有個秘密,極少人知道。

當年疏影閣被滅之後,殘存弟子雖然在暮雲寨僥倖活着,但她們身患寒疾,每逢寒月,便要遭受寒氣錐心之痛。

有人自毀筋脈,卻傷及根源,染上病症,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沒多久,便不治而亡。

三清深受其害,一心想要配出解藥。在一次寒疾發作,她快要氣絕身亡時,洛韶容一時心急,不知餵給她吃了什麼藥,寒疾似乎被壓制住了。

是血靈。

疏影閣被滅時,她拼死盜出的血靈,怕惹人注意,僞造一盒後,將真正的血靈與普通藥丸放在一起,就擺在她牀邊的小櫃子上,這事她從未與人提及。

三清服下藥後,寒疾確實沒再發作,反倒是內力猛增。想着洛韶容年紀尚幼,唯恐病發時不能承受,便也給她服下一顆,餘下的,碾碎成粉,撒進了竹林後的井裡。

這些弟子的寒疾得以治癒,誰也不會想到是血靈的原因。

事情就是出在這個時候,洛韶容每次練功時渾身像是起了火,筋脈漲得渾身難受,她總喜歡泡進荷塘裡。

雖能解了這燃眉之急,可也埋下禍根。這年冬日,洛韶容格外懼冷。三清擔憂的事,終於發生了。

洛韶容初練內功,身體承受不住血靈的強烈藥性,內息紊亂,性情暴躁,大有走火入魔之勢。

三清只能煉製更多的藥,解藥行不通,就試毒藥,在三清的努力下,洛韶容每日泡藥浴,幾經生死,纔有所緩解。

“王素月!”洛韶容臉色煞白,手指緊緊攥在一起,指甲陷進皮肉,她踉蹌幾步,倚在門上,眼睛紅得要滴血。

“小姐……”艱難爬起來的風竹道:“屬下相信,師祖這麼做,自有她的道理,小姐是師祖的後手,萬萬不可衝動行事。”

洛韶容擦擦嘴角,攤開掌心,覆滿老繭,掌紋雜亂無章。她像是忽然服了軟,滿心疲憊,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

“風竹,我等不了了!傳信給風青,提前行動。”

風竹只能說是。

桐陽城寂靜寥落,輕風捲起灰塵敗葉,街上大多百姓都是老者,彎腰駝背,步伐沉重緩慢。

在路上時,風青聽得嫵柔和傅卿說,桐陽城主實乃褚瑤公主之公爹,當朝駙馬之父。皇后極其疼愛這個女兒,慣得褚瑤嬌縱無度,甚至是豢養男/寵。因爲仰仗公主權勢,這駙馬對公主百依百順,昔日才高八斗的俊逸少年,在市儈中變得趨炎附勢。與他爹爲虎作倀,此地百姓苦不堪言。

饒是風青這般遇事波瀾不驚之人,心裡也對這幾人有些服氣。

三人進城之後,尋了家客棧歇腳,也只有在客棧裡,才聽得些說笑之聲。風青因傷勢未愈,與嫵柔同乘一騎,三人才下馬,就有兩名穿着樸素的夥計前來,笑問打尖還是住店。

傅卿遞過馬繮給夥計,道:“住店,兩間房。”

嫵柔緊隨其後,道:“好生餵養。”

夥計聽說是住店,眉心蹙了蹙,淡淡說好,另一夥計領着他們進去。客棧裡是另一番景象,暖色燭光微微跳動,三兩桌客人談笑風生,也有微醉的大漢激情划拳。

三人才剛坐下,就有人注意到這邊,並且小聲的議論着。

“你看這打扮,像是外鄉人。”

“嘖,他們還來桐陽做什麼?”

“多半是不知底細。”

他們雖然刻意壓低了聲音,但嫵柔和風青還是能聽見,傅卿飢腸轆轆,去尋夥計要酒菜去了,這兩人湊近了些,嫵柔道:“今晚你在客棧,我去城主府探探。”

風青道:“不可,看這些人反應,像是少有外鄉人來此,先不要打草驚蛇。”

斟酌一回,嫵柔輕嗯一聲。

這時,傅卿拎着一罈酒過來,坐下就倒上一碗,推到風青面前,“聽聞桐陽果酒美名遠揚,你替我嚐嚐。”

嫵柔冷笑:“你自己喝便是。”

風青知悉傅卿不會飲酒,離得近了,果香撲面。她小酌一口,滿口甘甜,雖說是酒,但毫無酒氣,只有果味馥郁。

“不錯。”風青說得中肯,只是,上次嘗果酒,還是與風竹那丫頭一塊兒。如今,故人不在身旁,這瓊漿再好,到底無味。

嫵柔也倒半碗,喝着只覺得是爛果子的味兒,皺皺眉:“不夠烈。”

風青對傅卿道:“不會醉的,你喝喝看。”

“是嗎?”傅卿將信將疑,這兩人目光懇切的看着他,他只倒了一點點,用筷子蘸着抿了抿。

兩人齊齊翻了個白眼。

不一時,幾碟小菜上桌,三人自顧吃酒。這時,一個精神矍鑠的白衫老者拄着柺棍走過來,一手撫着花白的鬍鬚,在桌前站定。

“你們是外鄉來的吧?”老者先開口問道。

方纔議論聲裡,這老者也在其中。風青給傅卿遞個眼色,示意他別出聲。嫵柔笑道:“正是。”

老者又問:“來此作甚?”

嫵柔道:“我們姐弟喜四方遊歷,聽聞桐陽乃花果之鄉,便想來瞧瞧。”傅卿擡頭看她一眼,眼神似乎在說憑什麼是姐弟而不是兄妹,風青給他夾一筷子菜,傅卿目光這纔回到碗裡。

老者眼神變了變,道:“老朽勸你們,還是趕緊走吧。”

“老人家這是何意?”風青淡淡笑了笑,“莫非,桐陽不歡迎外來人?”

老者長嘆口氣,看着一表人才的傅卿,道:“幾位有所不知,這幾年來,桐陽官兵四處抓捕男丁修建福壽閣,備受牽連的外鄉人沒有一千,也有九百啊。”

也難怪四肢健全的傅卿一走進來就吸引了衆人的目光,這麼大個客棧,裡裡外外都只有兩個夥計忙活,而這些所謂的客人,不是老弱婦孺,就是身上有疾行動不便的。

傅卿慢條斯理的擦擦嘴,道:“老人家放心,在下癆病在身,即便被抓去也做不了什麼的。”

“唉,那就自求多福吧。”老者見說不動他,嘆着氣走了。

天色更晚時,客人走了大半,只有一兩桌住店的人還在把盞笑語。風塵僕僕的客棧掌櫃才從外面回來,肩上扛着個灰撲撲的袋子,壓彎了他的背。

兩個夥計喜道:“掌櫃回來了!”上前接過袋子後,掌櫃才直起腰身,握拳背手錘了錘。這掌櫃身材瘦削,左腳微跛,發間隱隱斑白,但舉止可親,神態祥和。在傅卿看來,是個好人。

寂然飯畢,掌櫃走過傅卿身邊時看了他幾眼,確認是個年輕男子,腳步一轉,問道:“幾位是外鄉之人?”

傅卿點點頭,道:“桐陽之事,在下方纔已聽得人說。”

掌櫃不解:“那爲何還不走?”

傅卿笑道:“從未見過哪家掌櫃趕客人走的。”

掌櫃也是個自來熟的人,又太過疲憊,拉過隔壁空桌的一條板凳坐下,道:“現下趕你走你不走,明兒想走,可就走不了啦!每日卯時,就會有官兵來客棧搜查,我是不敢包庇的。”他滿臉惋惜:“趁現在走,還來得及,戌時三刻,城門就該關了。”

這三人都罩着披風,也沒人看見她們腰間的軟劍。嫵柔掩口打個呵欠,淡淡道:“掌櫃,實不相瞞,我對這桐陽城,瞭如指掌。這桐陽一方臨山,福壽閣便依山而建,卯時三刻壯丁入內,直到申時三刻收工。城裡七街十六巷,現如今有五六百戶人家。統共五家客棧八處酒肆,四座茶樓三座酒樓兩處詩社。這些官兵卯時搜捕客棧,繳收銀錢,巳時搜捕街巷,午時選一家吃白食,未時眠花臥柳,酉時二刻在城門處放糧,無論是商鋪還是平民,一家只許一人去取。像是客棧掌櫃,有騎馬騎驢騎騾子的特權。”

從簾子後面出來的兩個夥計眼睛都瞪圓了。

掌櫃頓時有些戒備:“你們是什麼人?”

“放心啦!”嫵柔笑道:“不是壞人。”

掌櫃盯着這三人來回看,還是不敢相信:“不是壞人,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傅卿淡淡道:“有人冒着生命危險,赴京報官。”他看向掌櫃,“我們是來幫你們的。”

“哎呀,是京城來的!”兩個夥計當即走了過來,滿臉笑意,掌櫃斥道:“作甚,去將米麪搬進來。”

“掌櫃!”一夥計眼睛亮得可怕,“這是京城來的,是不是代表家弟有救了!”

那樣的篤定,那樣的真誠。傅卿的心突突跳動,他學着那人的語氣道:“有道是天下爲公足以服人。”

嫵柔暗暗搖搖頭,心道這兩人,倒是可惜。

夥計將東西搬進來後,只剩下掌櫃愣愣的坐在原地,夥計小聲道:“掌櫃,你——”

掌櫃喃喃道:“天兒,有救了。”

——

夜裡,嫵柔躺在風青身邊,毫無睡意,風青也是頭一遭眼睛睜到了深夜。兩人都睡不着,嫵柔便枕着一條手臂道:“風青,你一直這麼冷淡嗎?”

“嗯。”風青淡淡應。

嫵柔嘴角莫名揚起,“看起來,你也不像是有深仇大恨的,爲何去疏影閣?”

“不記得了。”風青這是實話,她也不知爲何要進暮雲寨,也不記得是什麼時候進的。在暮雲寨,有姑娘偶爾會帶回來個可憐孩子,或許,她也是其中之一。

嫵柔靠得近了些,不依不饒道:“你本名叫什麼?”

“如果是想套我話,大可不必。”風青往外挪了挪。

嫵柔笑道:“我年方十八,名叫邱小蓮。你呢?”

風青愣了愣,道:“十九,秦箬舟。”

“哦!挺好聽。”不知爲何,嫵柔有些落寞,往裡去面朝着牆,沒了動靜。她第一眼見到風青時,總覺似曾相識,不由自主就出手幫了她。可……她不是姐姐啊。阿姐長她兩歲,卻極愛玩鬧,武藝比她稍遜一籌,但很疼愛她。只要有阿姐在,她什麼都不用擔心。

身側的呼吸聲漸漸均勻,風青往裡靠了靠,替她掖好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