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郎,快想想,缺的那一闕到底是什麼?”
“好不容易見到這麼一首詞,你偏偏忘了一闕,真是要讓我們徹夜難眠。”
文人墨客左一言右一語,早已將‘出賣靖王’之事拋諸腦後,非要拉着陳跡,讓他想起殘缺的詞不可。
與他們而言,好詞有缺,如美人臉上遮着半邊面紗,令人心癢難耐。
一首破陣子,看似是將軍披肝瀝膽的‘壯詞’,寫的卻是壯志難酬的‘悲憤’與‘遺憾’。醉酒時,他彷彿還是那位少年將軍,營帳中刀劍寒光,營帳外號角聲連綿起伏。
一場酒醉大夢醒來,身邊早已沒了將士、沙場,弓弦解下束之高閣,只餘下蒼蒼白髮。
可悲,可嘆。
張拙、張夏於人羣中看向陳跡。
唯有他們父女二人知道,陳跡爲靖王留下這首詞後,卻是一生都不能再寫半句詩、半句詞了。
張拙走上前來,拍了拍他肩膀,低聲道:“難爲你了。”
陳跡笑了笑:“無妨。”
張拙眼神轉了轉:“當真忘了一闕,還是那詞文犯了忌諱不能寫?”
陳跡輕聲道:“當真忘了。”
陳跡沒有撒謊,他本就不擅文科,先前給世子的詩也都是半句半句的給,能記下這首詞大半已是不易,寫之前還生怕自己寫錯了哪一句、記錯了哪一句。
當真忘了。
此時,王將軍見衆人討論詩詞向前一步冷冷說道:“張大人,可否讓我與陳跡單獨一敘?”
張拙不避不讓:“不可。王將軍,你不分青紅皁白便要將屎盆子扣在陳跡頭上,此事怎麼算?”
陳跡拉住張拙胳膊:“張大人,便讓我與王將軍閒聊幾句吧。”
張拙看他一眼,揮了揮袍袖轉身走去一旁,小滿與張夏也離遠了些。
王將軍走近,與陳跡只剩一尺之遙,他微微眯起眼睛低聲道:“豎子倒是好快的反應。”
陳跡笑了笑:“王將軍過獎。”
王將軍凝聲:“血書上的內容到底是什麼,你我心知肚明。你覺得密諜司聽到今日之言,會作何反應?等大家得知血書上並不是你寫下的詩詞,你覺得你還逃得過罵名?”
陳跡微微低垂眼簾。
血書?
如今密諜司對外也只宣稱靖王畏罪自殺,案子還在查辦。至於查辦到什麼進度,掌握了哪些證據,一概秘而不宣。
原本密諜司要用雲妃補上證據,只要釘死靖王府勾連景朝,通敵謀逆之罪便坐實了。可如今能證明此事的劉閣老上吊自縊,靜妃撞柱而死,雲妃人間蒸發了似的不知所蹤。
所有證據都成了殘缺。
白龍手中倒是有靖王血書,可血書上的內容只能證明靖王被構陷入獄之後,曾試圖讓千歲軍劫獄自保。這血書即便拿出來,在文官集團眼中也與謀逆之事並無直接關聯,分明是閹黨迫害忠良在先,靖王自保在後。
所以,白龍直接按下血書一事,只當這封血書沒有存在過,靖王謀逆案也成了懸案。
這也是白龍爲何能幫陳跡保下郡主,使郡主不被問斬的原因。
某一刻,陳跡也在想一個問題,如白龍這般心思縝密之人,爲何在給靖王定罪一事上錯漏百出?劉閣老自縊、靜妃撞柱之時,白龍可是在場的,對方爲何沒有救下這兩個關鍵人證?
是白龍有意爲之,還是真的百忙之中疏漏了?
若真是白龍有意將此案變成懸案,爲的又是什麼呢?
至於血書……
只要白龍還需要陳跡潛伏在陳家,自會替他遮掩。
今日王將軍疏漏最大之處,便是不知曉陳跡已投身白龍麾下,成爲了密諜司的海東青。
陳跡擡眼看向王將軍:“王將軍還是看顧好自己吧,賣主求榮之人,沒有善終。”
王將軍冷笑一聲:“少年人慣會放狠話,沒用的,且再留你一些時日。”
說罷,他轉身離去,入正堂落座。
小滿終於敢湊上前來,小聲嘀咕道:“公子,他污衊您啊,難道就這麼算了?”
陳跡無奈的笑了笑說道:“不然還能怎樣呢,他是千歲軍的正五品武節將軍,我不過是個陳府庶子,能拿他怎麼辦?”
小滿忿忿不平:“正五品的將軍了不起啊?我都敢頂撞他,公子您怎麼老是被人欺負……”
席間,張拙似要緩和氣氛,不停爲王將軍勸酒。
正堂內,王將軍坐在長桌旁心有疑惑,他餘光看向不遠處年輕一輩的長桌上,張錚正在一杯接一杯給陳跡灌酒。
短短兩炷香的時間,陳跡便已不勝酒力,伏案而眠。
張拙拉着王將軍調侃道:“王將軍看別人作甚,喝酒喝酒!”
王將軍收回目光,瞥向張拙手中的酒盞:“張大人着實海量,怎麼喝酒跟喝水似的?怕不是喝得真是水吧。”
張拙故作惱怒:“王將軍,你可以說我張拙人品不行,但你不能說我張拙酒品不行!你嚐嚐!”
王將軍接過酒盞淺啜一口,這酒盞裡還真是地地道道的三十年陳釀花雕:“倒是我小人之心錯怪張大人了,末將自罰三杯。”
張拙語重心長道:“王將軍,本官知你心情苦悶,所以這才陪你多喝幾杯,這酒啊是個好東西,喝完什麼苦悶都忘了。”
王將軍不動聲色:“我苦悶什麼,張大人莫要再勸我喝酒了。末將乃一軍統領,怎能喝醉?”
張拙疑惑:“王府出了這麼大事情,王將軍不苦悶嗎?你若不苦悶,忠心耿耿豈不是假的?放心吧王將軍,偶爾喝醉,旁人不會說什麼的。”
王將軍心中一凜,趕忙道:“還是張大人懂我,喝酒,喝酒!”
待到酒歇時,已是傍晚,張府賓客除了少數醉酒的,皆已散去。
王將軍看着趴伏在桌案上的張拙,搖搖晃晃起身走至陳跡背後。
他拍了拍陳跡肩膀,見沒喊醒對方,神情陰鬱下來。他手握腰間劍柄,沉思許久,腳步虛浮着往外走去,在甲士攙扶下上了門外的馬車。
他回頭往張府深處看了一眼,賓客盡散,彷彿今天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與以往一樣,平平淡淡。
王將軍在車內坐穩,吐出一口酒氣,收斂了臉上的酒意:“歸營。”
馬車緩緩駛離,十餘名千歲軍甲士策馬而行,護衛左右。
張拙聽着門外車輪滾動聲,坐直了身子打起酒嗝,他拍了拍手,張錚與陳跡當即起身。
陳跡目光掃過堂中醉酒賓客,無聲起身。
張錚已換上與他一模一樣的黑色大襟,趴在他先前趴着的地方。
陳跡對張拙拱了拱手:“張大人辛苦。”
張拙壓低了聲音,樂呵呵笑道:“本官辛苦什麼?本官千杯不醉,那王將軍跟我斗酒,還差得遠呢。倒是你,我喝的是酒,你喝的是水,但你且不知,這酒桌上清醒到最後的人才最辛苦。莫再閒話了,去吧。”
陳跡拎起一隻布包袱往張府後門走去,一路上的下人早早被張夏支開。
出得張府,他穿進紅棗巷,出來時已換掉頭頂髮簪。
待穿過禮號巷時,他身上的黑色大襟已換成灰色短衫。
再穿過銅鼓巷時,他腳上的黑皁靴也換成了黑布鞋。
一條條巷子、一幕幕畫面,陳府三公子已消失不見,陳跡如同一名小小車伕,跑入人羣。
他要比馬車更早抵達南城門。
……
……
日暮西沉,宛如從人間抽走了最後一絲溫熱。夜幕下的樓閣亭臺連綿起伏,一盞盞燈也逐漸熄滅。
陳跡無聲坐在一座灰色屋脊上,烏雲坐在他身旁,豎着耳朵。
月光下,洛城空巷,檐角勾起的飛角如黑色的波浪向遠處盪漾,人間彷彿只剩這麼一人一貓坐着。
烏雲喵了一聲:“王將軍在宴席上,想要將出賣靖王的髒水潑到你身上?”
陳跡嗯了一聲:“是。”
烏雲想了想:“爲何不揭穿他?”
“沒必要,”陳跡平靜道:“他想逞口舌之快便隨他去,不管他今日說一千、道一萬,我都可以接下,只要他願意離開千歲軍軍營就好。”
這些時日,王將軍始終龜縮在千歲軍軍營裡,左右有上千將士環伺,想誅殺他比登天還難。
陳跡離開洛城之前,好不容易等到今天的機會,也只有這一次機會。
烏雲喵了一聲:“來了。”
遠方出來馬蹄聲、車輪聲,千歲軍護衛着王將軍往南城門來。
陳跡從腰後抽出兩柄峨眉刺:“我去刺殺他,你在暗中伺機而動,記住,姓王的必須死在峨眉刺下。”
烏雲弓着脊背伸了伸懶腰:“我懂。”
車駕越來越近,千歲軍甲士目光如刀,警惕的掃向周遭。
然而就在此時,烏雲脊背上的毛髮驟然炸起:“喵!”
陳跡趁着月色遠遠看去只見遠處正有一團黑色的煙霧在屋頂靈活跳躍,如一頭狡黠的羚羊在草原奔跑,於高低起伏的樓閣屋脊上毫無阻礙,彷彿踩在雲端。
羊身、人面,腳踩黑色祥雲,胸腹間的血盆大口緊閉。
饕餮!
陳跡還是第一次見到烏雲提及的饕餮,若沒見對方吃人的那一幕,並不覺得這精怪多麼恐怖。
只是,對方爲何會出現在這裡?
他目光所及,想要找到饕餮背後的驅使之人,可放眼望去,根本找不到對方的藏身之地,甚至無法確認對方有沒有來這裡。
下一刻,卻見那饕餮於屋頂風馳電掣般,從後方追上千歲軍。
黑色的身影縱身一躍,從屋頂撲下。
千歲軍甲士策馬而行一片陰霾遮住了他們頭頂的月光,待到他們擡頭去看,爲時已晚。
轟隆一聲,饕餮噹噹正正撞在馬車上,將木質的馬車撞得分崩離析,化爲漫天木屑。
車駕之中的王將軍猝不及防之下,竟是被撞飛出車駕,遠遠的砸在路旁磚牆上,又跌落在地。
陳跡喃喃道:“猛猛的!”
長街之中,千歲軍甲士怒吼道:“保護將軍!”
十餘名甲士策馬上前,擋在王將軍身前,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那饕餮竟沒有再追上來廝殺,反而掉頭就跑。
猶如孩童相互廝打,其中一名孩童踹出一腳,佔了便宜就走,踹一腳便賺一腳。
只見它輕盈一躍跳上屋頂,踩着灰色的瓦片,在起伏的屋脊之間消失於夜色。彷彿它來此只是一時興起,待到興盡,便可以快快樂樂的回家了。
烏雲:“啊這!”
陳跡與烏雲伏在房頂上瞠目結舌,半晌也沒搞明白這饕餮到底是怎麼回事。
而且,對方先是吞了監視陳跡的行官,又跑來撞了王將軍的車駕。
這要說與陳跡沒有關係,絕無可能。
烏雲喵了一聲:“現在怎麼辦?”
陳跡平靜道:“殺下去,趁他病要他命。記住,見過你出手的,一個不留。”
只是,正當一人一貓準備衝殺下去時,卻見遠處又有一道人影快速殺來,對方黑衣、黑褲、黑斗笠,身形格外瘦削卻動如雷霆。
黑衣人動作毫無遲滯,如同深思熟慮了一千遍一萬遍,見到千歲軍的剎那間,便從屋頂撲殺下去。
一名千歲軍甲士抽腰刀劈砍過來,可那黑衣人身子一矮,從馬肚子下閃身而過,根本不與甲士糾纏,只要王將軍性命!
另一名千歲軍見狀頓時勃然大怒,策馬而起。戰馬高高揚起前蹄,往黑衣人去路上踩踏下去:“死!”
電光火石之間,黑衣人一邊後退,一邊從腰後抽出兩柄峨眉刺來,其中一柄脫手而出,穿過甲士與戰馬的縫隙,釘在王將軍肩窩裡!
王將軍悶哼聲中,烏雲看看那黑衣人手裡餘下的峨眉刺,又看看陳跡手中的兩柄峨眉刺……
陳跡原本就是要把殺王將軍的罪名按在此人身上,卻沒想到,正主自己殺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