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小小的紙團被拋過陳府高牆,落在牆外晦澀的小巷子裡。黑暗中,一隻滿是老繭的手將它穩穩接住。
一位挑着扁擔、走街串巷賣熱豆花的中年漢子放下肩上扁擔,小心謹慎的展開紙團。他手上的老繭與紙張摩擦時發出沙沙聲,待他看清紙上內容,當即放下肩上的扁擔。
扁擔上挑着的是兩個木箱子,前面的箱子放着一隻小陶爐,悶着小火給豆花保溫;後面的箱子則放着鍋碗瓢盆,這便是一位小販討生活的全部家當。
中年漢子打開後面的木箱子,伸手掏了許久,竟掏出一隻灰色的信鴿來。
他將紙團綁在信鴿腿上,猛的擡手放飛到空中,鴿子拍打着翅膀飛越重重樓宇、飛向北方。
眼看着鴿子消失在夜空中,中年漢子重新挑起扁擔,搖搖晃晃的往巷外走去。
遠處屋脊上,黑乎乎毛茸茸的烏雲起身,輕手輕腳的跟在後面,爪子上的肉墊踩在灰色的瓦片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中年漢子毫無察覺。
只是,當他即將走出巷子的剎那間豁然回頭,眼神中再沒有小販的樸實與憨厚,只有鷹隼一般的銳利:“誰?”
烏雲停下腳步,身子縮成一團。
它心中疑惑,難道自己被發現了?不可能,自己離了數丈距離,對方怎麼可能發現自己?而且,對方所看的方向,並不是自己這邊。
烏雲思忖,或許是這中年漢子想詐出偷偷跟蹤的人,虛空索敵。
下一刻,中年漢子肩膀輕輕一抖,扁擔上的兩隻木箱子應聲落地。
卻見他手持扁擔奮力一擲,那竹條做的扁擔竟如長矛般朝黑暗中投去。只是扁擔投入黑暗中,如石沉大海,再無蹤影。
巷子裡一片寂靜,彷彿扁擔已遁入虛空。
烏雲在遠處樓宇屋脊上俯瞰着,心中一驚,它腦袋左看看右看看……扁擔去哪了?難道那巷子裡還真有其他人?
轉瞬間,卻聽嗡的一聲,那根扁擔去而復返,去時有多快,回來時便有多快。
中年漢子面色一變,拎起手邊的木箱子抵擋。
砰的一聲,扁擔前端刺入木箱之中,擊碎了其中的陶爐與鐵鍋,後端因承受不住這巨大的力道,一寸寸彎折碎裂成了竹條,擰成了麻花。
中年漢子遭此一擊,向後踉蹌五六步才止住身形。
巷子裡真的還有其他人!
烏雲有些摸不着頭腦,陳跡剛回陳府就被人盯上不說,這巷子中的另一人又是誰?
是誰在監視陳跡?又是誰跟自己一樣,想弄清楚監視者的身份?
烏雲糊塗了,這些人都從哪冒出來的啊!
此時,巷子裡一人高的黑色影子一步一步從黑暗中走至月光下,烏雲瞪大了眼睛,走出的竟不是人,而是一尊樣貌古怪的黑色精怪。
羊身、人面,人面長在胸腹處,一張血盆大口從左腋蔓延至右腋,四蹄上卷着的黑色的毛髮,宛如四朵黑色的祥雲。
精怪渾身蒸騰着黑色的霧氣,似是從地府走出。
中年漢子面色一震:“密宗曼荼羅密印?”
說罷,他轉身便跑。
那黑色精怪輕盈躍上房頂,緊緊跟着。
夜深人靜,漢子在一條條巷子穿梭,卻始終甩不掉屋頂上的黑色精怪,對方如羚羊般,在高低起伏的屋脊上如履平地。
猛猛的!
烏雲不敢靠得太近,只能遠遠跟着。
卻見那漢子跑了許久,已是喘不過氣來。他從袖中取出一柄短刀,氣喘吁吁的轉身正視那頭精怪。
漆黑的精怪站在屋檐上,靜靜審視着漢子,似在思索自己該如何處理對方。
片刻之後,精怪驟然向下一撲,胸口張開血盆大口,將中年漢子連短刀一起,囫圇吞下。
……
……
銘泉苑裡,小板凳上窩着的小滿打了個飽嗝。
飽嗝敦厚結實,生生將她自己驚醒了。
小滿睜開困頓的眼睛,又轉頭望向桌上的蜜三刀,懊惱嘀咕道:“不能再吃了……公子說會積食的。”
可嘴上這麼說着,卻還是躡手躡腳起身,從桌子上捏了三顆蜜三刀塞進嘴裡:“嘿嘿,我可不會積食。”
小滿眼珠子轉了轉,鼓着腮幫子看向牀榻上熟睡的陳跡,她掂着腳尖來到牀榻旁,手掌在陳跡臉上來回晃了晃。
見陳跡沒反應,她嘴角微微勾起,小心翼翼轉至衣架旁,摸索起陳跡的衣物來。一邊摸,一邊警惕的回頭看去。
牀榻上,陳跡睜眼看着小滿的背影,待到小滿回頭張望,他又重新閉上了眼睛。
片刻後,小滿從陳跡衣物裡取出兩串佛門通寶,一串是靖王給的兩千五百兩,一串是陳問宗給的,陳跡買完人蔘後結餘的一千一百兩。
她細細摸過通寶上微雕的紋路,在嘴邊親了一口。而後眼中露出糾結神色,又將佛門通寶塞了回去。
小滿氣餒的坐回小板凳上,雙手捧着臉看着忽明忽暗的炭火,小聲嘀咕道:“可別又被人騙走了……”
說話間,窗戶動了動,烏雲像一股液體似的從縫隙鑽進來。
小滿把手指放在嘴邊噓了一聲:“小聲點哦,公子還在睡覺呢。”
烏雲瞥了小滿一眼,輕盈的跳下窗戶,又跳上陳跡的牀榻,輕輕的喵了一聲。
小滿瞪着它:“不都說了,別吵公子睡覺嗎,你這樣就不可愛了!”
正當此時,屋外有雞鳴聲響起,緊接着,翠雲巷中有人放起鞭炮,噼裡啪啦的聲音撕碎了夜幕。
陳跡起身,疑惑道:“大早上的誰在放鞭炮?”
小滿解釋道:“公子忘啦?今日是張府與陳府的升遷宴席呢,按規矩,慶祝大喜事要卯時放一掛鞭,午時放一掛鞭,晚上子時再放一掛鞭。與歲日放鞭炮的寓意一樣,都是辭舊迎新的意思,要赴任新官職了。”
陳跡長長哦了一聲。
此時,小滿眼珠子轉了轉,明知故問道:“公子,我聽說您從建工製備局領了兩千五百兩銀子,是真的嗎?”
陳跡似笑非笑的看着小滿:“是真的,怎麼了?”
小滿忽然仰頭期待的看着陳跡說道:“要不您將這銀子交給我打理吧!”
陳跡一怔,他倒是沒想到小滿開口這麼直接:“你拿這麼多銀子做什麼?”
小滿低頭看着腳尖:“我是真怕您的銀子又給人哄走了,到時候您想娶別人家的嫡女,都拿不出聘禮來。李嬤嬤說過,姨娘本來能嫁進小門小戶當正妻的,就是爲了讓您有個更好的門第出身和依仗,才委身嫁進陳家做妾。”
陳跡沉默不語,他知道,那位陸氏嫁進陳家可沒那麼簡單。當年,陳家可是死了一位戶部尚書的。
小滿掰着指頭細數道:“您想娶高門大戶的嫡女,且不說十里紅妝了,先說禮銀六千四百兩,迎送彩銀八十兩,叩門彩銀四十兩,淨增彩銀六十兩,掌翰禮十兩,迎書彩銀八兩。而後是八件金器,大雁兩隻,雞鴨各四隻,牛羊各兩頭,綢緞十二匹……老爺、夫人肯定不會給您準備這麼多,得您自己攢些家底纔可以。”
陳跡瞠目結舌:“打住打住,怎麼需要這麼多?”
小滿疑惑的打量他:“京城的高門大戶就是這個規矩啊,這才叫做體面。不過您也放心,人家新娘子帶來的嫁妝不會比您的聘禮少。”
陳跡擺擺手:“別說了,我沒有娶親的打算,更沒有娶高門大戶嫡女的打算。”
小滿想了想:“那不娶高門大戶的嫡女也行,您就娶個小門小戶的小家碧玉,到時候我幫您打理着銀子,置辦點良田與鋪子,一輩子也能當個富家翁了……您把銀子給我看管吧?不用多,到了京城您且給我五百兩銀子,若我能給您賺錢,您再將剩餘的交給我打理。”
陳跡無情拒絕:“不給,死了這條心,我自己能管好。而且,說不定我哪天當了大官,就將姨娘的產業拿回來了。”
小滿充滿期待:“真的?那些產業我就替您心疼,感覺胸口堵得慌。”
陳跡嗯了一聲。
小滿眼珠子又轉了轉:“那等您把產業的拿回來,小滿幫您打理如何?”
陳跡感慨:“爲何如此執着啊?”
小滿小聲嘀咕道:“苦好些日子了,手裡沒銀子心慌得緊……算了,我去給您燒水洗臉,再把頭髮疏一梳,今日要來好多大人物呢。聽說張府昨天便從東市運回來好幾車海上運來的魚貨,還有巴掌大的蝦子與蟹子,您會帶我一起去的對吧?”
陳跡笑道:“好,帶你一起去。”
小滿哼着歌,蹦蹦跳跳的出門去了,陳跡在屋裡看着她的背影,低聲問烏雲:“羊身,人面?”
烏雲喵了一聲:“千真萬確。”
陳跡低頭思索片刻:“饕餮?”
《山海經》有記載:饕餮其形狀如羊身人面,其面目在腋下,虎齒人爪,其音如嬰兒。這不知從哪冒出的精怪,分明與饕餮的形容極其相似。
可是,這饕餮又是誰驅使的呢?
自己在這世界已無親人在側,是誰在第一時間發現有人監視自己,並想要查明幕後主使之人?
思索間,小滿哼着的歌謠聲從右耳房裡飄進來。
陳跡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