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聲響起。
銘泉苑內,燭火已經熄滅,白色的蠟宛如眼淚似的覆蓋了燭臺。
屋裡炭盆散發着餘溫,梳着雙丫髻的小滿縮在小板凳上,腦袋點了一整夜,口水滴在了自己的膝蓋上。
她聽見雞鳴聲猛然驚醒,先是看向拔步牀,眼見陳跡與烏雲都不在了,慌張起身:“公子?公子您在哪呢?”
小滿趴在地上往牀下看去,她記憶中公子做了噩夢就會躲到牀底,可這一次牀底卻空空如也。
此時,陳跡聲音傳來:“我在院子裡。”
小滿焦急的推開屋門,只見烏雲臥在院牆的灰瓦檐上,揣着兩隻爪子閉目養神,陳跡正拿着竹掃把將地上灰塵攏到一堆。
她看着陳跡手裡的掃把大驚失色:“公子何時起牀的,怎麼自己掃地呢,掃把給我!”
陳跡隨意道:“閒着也是閒着,我來掃吧。”
小滿痛心疾首:“誰家貴公子自己掃地啊,人家都金貴着呢。我跟您說了多少次,您得把自己的公子架子端起來,這樣他們纔不會輕視您!”
陳跡笑道:“庶子而已,算不得貴公子。”
小滿氣鼓鼓道:“誰說不算?我說您算,您就算。以陳家的累世公卿、鐘鳴鼎食的門楣,隨便一個庶子拿出去也壓得過別人家嫡長子,以後您娶妻的時候可別自降身份娶個庶女,一定要找個書香門第的嫡女才行。”
門第觀念已深入每個人的骨髓,陳跡不認同,卻也沒必要與她爭辯。
小滿見他不說話,生生將掃把奪走,靠在牆角:“我先去給您燒水洗漱,您洗漱完了還得去請安呢。”
陳跡搖搖頭:“不用,我以後都不去請安了。”
小滿狐疑起來:“您怎麼突然這麼硬氣,太陽打西邊出來啦?”
陳跡解釋道:“我方纔去給夫人請安,她自己主動囑咐,我以後不用去給她請安了。”
小滿更加狐疑:“她能有這麼好心?”
陳跡笑道:“可能是念佛念出了幾分慈悲之心吧。”
小滿低聲嘀咕道:“她念佛都那麼多年了,也沒見念出什麼慈悲之心,怎麼今天就念出來了?”
陳跡糾正道:“不是她自己念出了慈悲之心,是我把她的慈悲之心給念出來了,心誠則靈。”
小滿似懂非懂:“啊?”
陳跡揮揮手:“去燒水吧。”
小滿拉長了聲音:“哦……”
她去耳房裡揭開爐子,用鐵鉗子夾起煤塊丟進去:“對了公子,您昨晚沒做噩夢嗎?”
陳跡眼神一動:“做了一個夢,但和以前不一樣。”
小滿從耳房探出腦袋:“沒再夢到那個古怪的戰場啦?”
陳跡瞳孔微縮。
這個世界的‘陳跡’,竟與自己做着同一個夢?
陳跡沉默許久,進一步套小滿的話:“其實現在想想,那個夢也沒什麼可怕的。”
小滿撇撇嘴將腦袋縮回了耳房裡:“是您自己說那個夢老嚇人了,到處都是妖魔鬼怪、飛禽走獸,還有好多士兵殺來殺去,流血漂櫓。”
陳跡確認,是同一個夢。
自己與這個世界的‘陳跡’到底有何聯繫,爲什麼會做同樣的夢?
難道……這便是師父和李青鳥,能將自己從四十九重天偷渡下來的關鍵所在?
陳跡忍不住仔細回想李青鳥說過的話“北俱蘆洲的人負責偷渡你”、“四十九重天留不住你,去你該去的地方”。
他猛然驚覺,這話語中有兩個關鍵信息:
第一個關鍵信息是,負責偷渡他的,是四十九重天之一、北俱蘆洲的人……難道師父姚奇門也是四十九重天下來的人?
陳跡回想起自己曾問師父,想不想飛昇四十九重天當神仙,師父的回答是……若無十萬歲,作甚天上仙!
第二個關鍵信息是,“留不住你”這四個字值得仔細揣摩,是誰要留住他?爲什麼要將他留在四十九重天?
想至此處,陳跡總覺得還有更大的危機在蒼穹之上籠罩着自己。
此時,小滿走出耳房,雙手在背後的衣服上擦了擦,她見陳跡走神,用手在他臉前晃了晃:“公子,您昨晚做的什麼夢?”
陳跡扯了個謊:“昨晚是個美夢,我夢到自己賺了許多許多銀子,置辦了幾萬畝水田,還盤了一家綢緞莊、一家客棧、一家酒樓……”
小滿嘀咕道:“還賺錢吶,您的錢能不被騙走就是萬幸。先前您可是真有酒樓的,良田也有幾百畝,還不是被夫人哄走了?姨娘那‘鼓腹樓’在京城寸土寸金的東華門外燈市口呢,可出名了。”
陳跡一怔,還有這事?
他沒法直接問除了這鼓腹樓之外還有什麼產業,只能裝作漫不關心的說道:“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都忘記姨娘都留下什麼了,你也不用老惦記着,給夫人就給夫人了吧。”
小滿氣得攥緊拳頭:“您忘了,我可不會忘。李嬤嬤說過,姨娘給您留了東華門外的鼓腹樓、八大胡同的玉京苑、陳記糧油鋪子、鐘鼓樓外的綢緞莊,還有昌平的三百二十畝良田!各個都是別人一輩子也攢不來的產業,姨娘當初置辦它們定是花了不少心血的!”
陳跡心中驟然擰緊了,這麼多產業都被梁氏巧取豪奪了?
他沉默片刻說道:“小滿,把屋裡那三卷金剛經拿出來。”
小滿啊了一聲:“公子拿經書幹嘛?”
陳跡認真道:“去請安。”
小滿:“?”
她哭笑不得:“您好不容易不用請安了,還是別去啦。那些產業就像肉包子打狗,定是要不回來的。不過……”
“不過什麼?”
小滿認真道:“公子,您去參加科舉吧,等您做了大官,夫人肯定不敢再霸着這些產業,統統都會還給您的。”
陳跡若有所思,他雖沒什麼物質慾望,可山君門徑燒錢如流水,自己早晚要將這些產業全都拿回來。
不對,他就是一分不花,也見不得別人霸着自己的東西……
可想要拿回來並非一件容易的事,只能到了京城從長計議。
陳跡心念一動,忽然感慨道:“時間久了,我都快忘記姨娘的模樣了。”
小滿聽聞此言,情緒也低落下來:“確實好久好久了……可公子怎麼能忘記姨娘呢,她是全天下最美最溫柔的女人呢。姨娘笑起來的時候好看,不笑的時候也好看,每次看到她的時候我都在想,這樣的女子怎麼會嫁給老爺?恐怕曾經全京城的文人都這麼想的吧。”
陳跡沉默不語,沒有打斷。
小滿繼續輕聲說道:“姨娘教了我很多東西,但我太笨了總也學不會。她也不嫌煩,竟能一遍遍教我。公子,我很羨慕您,我要是有個這樣的孃親就好了。姨娘倒是也讓我喊他孃親來着,可我不敢。”
陳跡想起自己的母親也是這樣,小時候自己學拼音總學不會,像是沒開竅似的,母親就不厭其煩的、一遍遍的教。
他的聲音不自覺柔和下來:“爲什麼不敢叫她孃親?”
小滿笑了笑:“可能覺得自己不配吧,我怎麼會有這麼好的孃親呢。可後來再想叫的時候,她都不在了。”
陳跡不知小滿說的是真心話,還是如同金豬、皎兔、雲羊那般滿嘴謊言,他只能先聽一半。
但這個世界好像有一種特殊的魔力,當你提及自己許久未見母親時,世界也會變得溫柔一些。
常常相見的母親不行。
小滿問道:“對了公子,您就不好奇,到底是誰一直想要買您的行蹤?也不知道是誰,萬一是想害您的怎麼辦?您可不能再像以前一樣縱容他們了。”
陳跡沉默不語,好奇,他當然好奇。
有人花每月十兩銀子買自己行蹤,出手可謂相當闊綽。
買主會是誰?梁氏,還是王貴?
不會是梁氏,梁氏身爲陳府主母,想知道自己做什麼,只需要將丫鬟們喊去問話即可,誰敢不說?而且自己以前任人拿捏,對方有什麼必要買自己的行蹤?
也不是王貴,王貴吝嗇,捨不得這個錢。
那會是誰呢?
這種有人在身旁窺伺的感覺太不好了,他今天必須將對方釣出來。
陳跡思索片刻,對小滿叮囑道:“我去一趟東市,你收拾收拾隨我走。”
小滿瞪大眼睛:“真的嗎?您以前可不願帶我的。”
陳跡愕然,‘自己’以前出門都不帶小滿?
是了,據吳宏彪所說,自己數年前便開始接受秘密訓練,那些不帶小滿出門的日子,想必是偷偷去見吳宏彪了。
想至此處,陳跡頷首道:“這次帶上你,走吧。”
“公子稍等我一下,”小滿一路小跑回屋裡拿出一張紙、一支畫眉用的石黛筆:“公子,去東市的事能不能記下來給立秋姐?”
陳跡點點頭:“可以記。”
小滿咬着石黛筆的尾端,低頭想了想,又問道:“公子,您不用去給夫人請安的事能不能記?”
“可以記……記這麼詳細做什麼?”
小滿理所當然道:“僱主滿意了纔會繼續給咱們銀子啊,每個月十……每個月八兩銀子呢!”
陳跡忍笑:“那你好好記。”
“噢,公子放心,記之前我都會問問您的,”小滿站在一旁,當着陳跡的面,低着頭,認認真真、一筆一劃在紙上記下:“嘉寧三十一年臘月十三日,公子帶小滿去東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