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繁聽他這麼說,苦笑了一下,眼角的皺紋便更深了。
她說:“你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蘇卿走過去,搬了張凳子坐在她對面。
沉默半晌,她擡手想要去摸摸蘇卿的臉。蘇卿看她擡的很緩很慢,有點吃力的樣子,連嘴角都有些輕微抽搐,於是伸出雙手把她的手握在手裡。
她手很冰涼,也很小,因爲肌肉萎縮的緣故,手指關節顯得特別明顯,握在手裡都有種硌人的感覺。蘇卿吃驚的擡頭看她,她便說:“半年前還好,現在有點嚴重了。”
大概是血緣的關係,蘇卿心裡抽痛了一下,手中暗暗用力握的更緊了些。
葉繁笑了,“你成長成這麼溫柔的孩子真是太好了,這輩子我唯一虧欠的就是你和你父親。”她嘆了口氣又說,“我一生,苦難多快活少,造了不少孽。現在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就當是了卻我最後的心願,我想你陪我走完這剩下的日子。”
除了點頭,蘇卿不知道再能做些什麼。之後葉繁又說了會話,接着周依依就進來了,把她抱回了病牀上。葉繁生病之後體重銳減,到現在只剩八十多斤,很容易就能被抱起。蘇卿看見在那條毛呢毯子之下的雙腿,比手上的肌肉萎縮的還嚴重,就像是兩截枯枝,毫無生氣的耷拉着。
聽她說,剛開始還沒什麼,只是走路時時常會摔跤,手腳發麻,還以爲是太疲累的。後來四肢漸漸使不上力氣,吃飯連筷子都拿不穩,到醫院裡檢查,才知道,原來是肌萎縮側索硬化。
醫生問說要跟她家人說一下情況,當時葉繁的丈夫死了,父母也早就過世了。她是靠着丈夫留下的那筆遺產度日的,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她就跟醫生說了,醫生模棱兩可的解釋了幾句,她心裡就明白了,說,“你直接告訴我,到底還有沒有得治?”
醫生爲難了一陣,說:“只要你好好接受治療,還可以活很久。”
還可以活很久。那就代表這病是治不好了。葉繁想過,自己偏偏命數不好,得了這個毛病,後來又想,可能是自己造的孽因果報應,於是就想起了那個被自己拋棄的兒子。
大二那年,蘇卿過得很忙碌。他每週都會去醫院看望葉繁,和周依依一起照顧她。葉繁見到他就淡淡的笑,要他坐在一邊陪自己說話。其實蘇卿也就是聽着她說,說些以前的事。她說的很凌亂,想起什麼就說些什麼,蘇卿把那些零碎的片段撿起來放在腦海中,漸漸也拼能湊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
有一次蘇卿給她擦身體,那時她的體重只剩下七十斤了,身上的骨骼關節顯得特別突兀,像是嶙峋的山峰般,讓人覺得觸目驚心。
她揹着蘇卿身子微微顫抖着。蘇卿正想問她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接着她就開始劇烈的痙攣起來,周依依使勁壓住她,讓蘇卿去叫醫生。醫生和護士都忙了好一通,她才鎮靜下來,輕輕睡去。醫生說拍拍蘇卿的肩膀說,情況不太好。
後來是真的很不好。葉繁漸漸的無法說話,吃東西只能依靠導管喂一些流質食物,唯一能讓人感到她還有生命的,是那雙轉動的渾濁的眼珠。她看到蘇卿,仍會淡淡的笑,只是她面部僵硬了讓人無法察覺她是在笑着。
蘇秋和林生常來看他和葉繁,每次蘇秋總會摸着他的頭嘆道:“你又瘦了。”蘇卿就搖搖頭,沉默的看着病牀上的葉繁。
除了蘇秋林生,秦薪也偶爾會來,來的時候還會買一大推零食和雜誌,讓喬嶠抱在手裡。他說:“你別太累了,我給你帶好吃的。”然後把零食和雜誌從喬嶠懷裡拿過來塞到蘇卿的手裡,這時喬嶠就朝他翻翻白眼,抱怨:“老子累死累活的,你倒好,一點事沒做人情到送上了。”
見到他們鬥嘴,蘇卿就會想,這兩人這輩子恐怕是分不開來了,說不定要鬥到下輩子去。
半夜裡葉繁有時會抽搐起來,伴隨着呼吸困難。有一次,醫生把她安定下來,臉色很沉重,拉着蘇卿說:“明天一早就換病房,接下來她只能靠呼吸機呼吸了。”
蘇卿點頭,上前去捋捋葉繁的亂髮,看着她渾濁的眼珠正凝視着自己,倏地心中便一陣刺痛。她大概是想要跟他說什麼的,可是他卻無法猜到。
接下來蘇卿請了長期病假,每天都在她的病房陪伴他,他心裡隱約感覺到葉繁剩下的時間不多了。而這種預感也很快成真了。
在四月的某天早上,蘇卿親眼站在一旁,看着她顫抖了幾下,接着沒了呼吸。她走的時候很安詳,至少蘇卿這麼覺得,他甚至能感到她對着自己淡淡的笑。
醫生額頭滾滿了汗珠,遺憾的對蘇卿說,“節哀順變。”接着他又聽見醫生小聲的自言自語:沒想到走的這麼快,才一年半的時間……
蘇卿走到葉繁的遺體前,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冰涼冰涼的,關節格外清晰硌得他掌心生疼。他想起葉繁跟他說的故事,心中愴然,或許她原本就想快點結束這苦痛的一生,這算是解脫了吧。想到這,他不自覺落下一滴淚來,滴在了葉繁枯瘦的手背上,俯身在她的耳邊叫了一聲: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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