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所有的人都圍着李大海,聽李大海細述漱蘭的故事。
天氣突然轉涼了,房裡生起了火盆。大海坐在火盆邊,小草搬了張小凳子,坐在他的膝前,仰着臉,癡癡地看着他。振廷、靜芝、月娘、世緯、青青、又琳全圍着火盆坐着,都非常專注地凝視着李大海。
“漱蘭的孃家在蘇州,家裡除了母親朱嫂以外,已經沒有人了。元凱和漱蘭婚後,在蘇州住過一陣,生活艱難,又轉往無錫,就在無錫生病去世。漱蘭和朱嫂,把元凱少爺的靈柩送回來以後,就又回到了無錫。這期間,傅家和漱蘭雖斬斷了關係,我卻揹着老爺,每年去無錫兩三次,給漱蘭母女送一點錢去。我想,小草好歹是少爺的骨肉,漱蘭好歹是個媳婦……說不定,老爺會有回心轉意的一天……”他注視着振廷,歉然地說,“老爺,我把元凱少爺抱大的,我實在於心不忍呀!”
“你做得好,做得好!”振廷激動不已地低喃着。“我傅振廷何德何能,會有你這樣忠心的家人啊!”
“後來呢?”小草急急地問,“我不是跟我娘住一起的嗎?怎麼會去北方暱?”
“唉!”李大海長嘆了一聲。“那漱蘭本想把孩子送回傅家莊,自己就追隨元凱少爺去了。誰知老爺在悲痛欲絕中,竟把漱蘭母女三代,全逐出門去。漱蘭回到無錫,痛定思痛,整個人就失魂落魄的。那時小草還沒滿週歲,漱蘭也愛得厲害,可是,她一天比一天糊塗,逐漸就什麼都弄不清了……”
“我知道了,”靜芝啞聲說,“她和我一樣糊塗了,不肯承認元凱已經去了……”
“不不,不一樣。”李大海接口,“太太只有對元凱少爺的生死問題糊塗,其他的事情都清清楚楚,有條有理的。漱蘭不一樣,她所有的事都搞不清楚了。她會在大太陽天,拿着蓑衣,打着雨傘,跑到田裡去,口口聲聲說下大雨了!她還會在下大雪的日子,抱着衣服去井邊洗,把自己凍成一根冰棍。她分不清春夏秋冬,弄不清自己是冷是熱,也不管白天黑夜……她把朱嫂弄得疲如奔命……她是完完全全地瘋了呀!”
小草睜大眼睛,眼裡已蓄滿了淚。
“可是,漱蘭好愛小草呀,在這種情況下,她總是抱着小草不放。所以,下雨天小草跟着她去淋雨,下雪天跟着她去淋雪,大太陽天跟着她曬太陽。這還沒關係,她越來越瘋得厲害,就常常忘了手裡抱着孩子,一次,差點把小草摔到井裡,一次又掉進火盆,幸好朱嫂沒命地搶救,纔沒有燒死……因爲元凱少爺是肺炎去世的,漱蘭最怕的事就是小草着涼,她用一條條棉被把她裹着,有次又差點悶死……這樣發展下去,朱嫂膽戰心驚,一天到晚和漱蘭搶小草,每次搶走了小草,漱蘭會尖叫大鬧,非搶回不可。搶了回來,又不知道如何保護……這樣,有一天,正好我去了,發現朱嫂抱着小草沒命地逃,漱蘭拿着把剪刀在後面追,原來漱蘭要給小草剪頭髮,朱嫂看她眼睛發直,沒輕沒重,嚇壞了,去搶小草,混亂中,朱嫂手腕上被剪刀劃了過去,傷了好深一道口子,流了好多血。我制伏了漱蘭以後,朱嫂已經崩潰了。她把小草交給我,說:抱她走吧!隨你把她送給什麼人,讓她可以好好活下去就行了!我檢查小草,發現這未滿週歲的孩子,已經遍體鱗傷,再看朱嫂那殘破的小屋,和神志不清的漱蘭,我知道,要救她們祖孫三個,只有狠下心來,送走小草……”
李大海停頓了一下,眼光落在小草臉上。
可憐的小草,聽了這樣的故事,她又落淚了。
“我知道了,然後,你就把我送到表叔表嬸家!”她吸了吸鼻子。“可是,你怎麼不告訴我呢?”
“我決定送走小草的時候,”李大海繼續說,“朱嫂哀求地對我說,要我保證照顧小草,但是,永遠不要告訴小草,有關漱蘭的一切,她哭着說:不要讓孩子知道她的母親是這種樣子!她還說,她要全心照顧她的女兒,既然無力撫養小草,從此,就當不曾有過這個孩子!我抱着小草離去的時候,正下着大雪,漱蘭知道我抱走了小草,她追在後面慘叫:‘不要不要……我要小草!我不闖禍了!求求你們!別把我們母女分開呀!還給我!求你們把小草還給我……’那叫聲真是悽慘,我抱着小草回頭對她們說:‘你們永遠不會失去小草!我發誓要讓她好好長大,總有一天再與你們團圓!我一定做到!’”
小草聽到此處,早已成了個淚人兒。她把李大海緊緊抱住,哽咽地喊:
“海爺爺!你一直瞞着我!你怎麼一直瞞着我!現在呢?我娘好不好?我外婆好不好?她們還在無錫嗎?無錫在什麼地方呢?我們快去找她們吧!”
“是啊!”靜芝也哭得稀里嘩啦。“振廷,我們快去無錫,把朱嫂母女兩個,都接到傅家莊來吧!”
“是!”振廷拭了拭淚,看着小草。“我們明天就動身,去接你娘,接你外婆!讓我用以後的歲月,來彌補以前的錯。”
“太好了!”世緯感動得眼睛都溼了。這才知道,當初月娘述說漱蘭“扶柩歸來”的故事時,刻意隱瞞了有個女兒的事實,想必,月娘對振廷不認小草,也很不以爲然吧!他注視着小草說:
“小草,真沒想到,當初我送你來揚州,只是找你的海爺爺,現在,不止找到了海爺爺,還有你娘、你外婆、你爺爺、奶奶……原來你不是小孤女,你有一大家子親人呢!明天,讓我和青青,陪你
去接你娘!”
“我可不可以去呢?”華又琳忍不住問。
“去去去!”月娘說,“我們大家都去,當初不曾給漱蘭風光過,現在,我們把她風風光光地接回來。老爺,行嗎?”
“就這麼辦!”振廷回頭就喊,“長貴!你快去安排船票,算算看有多少人去?”
“月娘,你就去打掃房間!”靜芝吩咐。
“我讓出我的房間給她們住!”世緯急忙說,“我住到客房裡去,我現在那房問,是元凱以前住的,或者可以喚回漱蘭的回憶!”
“對對對!”月娘說,“這樣最好不過……”
“等一等,等一等!”李大海見大家說得熱絡,急忙提醒衆人,“你們一定要知道,漱蘭已經瘋了許多年,而朱嫂,也早已心力交瘁……你們要接她們回來的計劃,還是等見了面再說吧!”
大家注視着大海,每個人都感覺到大海言外之意,是無比地沉重。只有小草,帶着全心全意的熱誠和期盼,說:
“我已經等不及明天了!如果今天就是明天,那有多好!”
漱蘭和朱嫂,住在無錫郊外,一棟破落的小四合院裡。院子早已荒圮,雜草叢生。東西兩廂房都空着,她們母女,住在南院裡。兩間窄窄的屋子,堆滿殘破的傢俱,和殘破的日用品。
這天的漱蘭很不安靜。整天在屋子裡東翻西翻,不知道在找尋着什麼。朱嫂的眼睛跟着她轉,平常用來安撫她的毛線籃,今天也起不了作用。她像一隻困獸,在室內兜了幾百圈後,忽然跑進院子裡,一眼看到放在屋檐下的水缸,她大驚失色,衝過去提起水缸邊的兩個水桶,返身就往外狂奔而去。
“漱蘭!你去哪裡?漱蘭!你回來啊!”朱嫂追上前去,要奪水桶,“給我!給我!你拿水桶做什麼?”
“我要去打水!”漱蘭喊着,“只剩半缸水了,不行的!我要把水缸裝滿,然後我去劈柴……”
“你不要打水!也不要劈柴,你給我在房間裡待着!”朱嫂用力去拉她。
“不行呀!”漱蘭開始尖叫,“天快黑了,太陽下山了!元凱快回來了!他看到水缸不滿,會去打水,他會累出病來的,不行不行……讓我去呀!”她奮力一奪,力大無窮,手上的水桶,重重地敲打在朱嫂的腰上,朱嫂痛得彎下身子,漱蘭乘機衝過去打開大門,拔腳飛奔。
“回來啊!漱蘭!不要亂跑呀!你別給我闖禍了,我求求你呀……”
朱嫂顧不得痛,站起來就追。
漱蘭揮舞着水桶,跑得好快,朱嫂在後面,追得好辛苦。
就在此時,振廷、靜芝、小草、大海……等人,浩浩蕩蕩地來了。擡頭一看,見此等景況,一行人都大驚失色。漱蘭已舞着水桶奔近,朱嫂見一大羣人,也沒弄清楚是誰,就着急地喊:
“請幫忙攔住她!別讓她跑了!快!”
“朱嫂!你別急,是我們來了!”李大海急忙說,一下子攔在漱蘭前面。“漱蘭,你別怕,是我啊!我是海叔,我來看你們了!”
漱蘭忽然看到好多人,嚇了一跳,收住腳步,害怕地看着李大海,身子開始節節倒退。
“誰?誰?誰?”她囁嚅着。“不要攔着我,我沒有闖禍,我要去打水,打水……”
小草排開衆人,大步衝上前去,擡起頭來,她一瞬也不瞬地凝視着漱蘭。雖然漱蘭衣冠不整,容顏憔悴,但她仍然是個非常美麗的女人。小草就這麼一看,母女天性,已油然而生,她張開手臂,一把抱住了漱蘭的腿,哭着喊:
“原來你就是我的娘啊!娘!娘!我是小草啊!你的小草啊……”
隨後追來的朱嫂,大大地震動了。她看小草,看大海,再看到靜芝、振廷、月娘……她全然明白了。她的臉色倏然慘白,呼吸急促:
“大海!你……你讓他們祖孫相認了!我不是說過,小草送給誰都好,就是不許送回傅家莊嗎?”
“朱嫂!”大海歉然地說,“不是我的安排,是老天的安排呀!此事說來話長。但是,小草確實已回到傅家莊,也知道她自己的身世了!”
“朱嫂!”振廷往前跨了一步,“請原諒我以前的種種吧!”
“朱嫂!”靜芝也哀懇地接口,“我們帶了小草,來向你請罪呀!”
“小草……小草……”漱蘭開始喃喃自語,丟掉水桶,張開雙手,茫然失措地看着那抱住自己的孩子。
“是啊!是啊!”小草仰起頭來,滿臉淚痕,“我就是小草,我來看你了!對不起,我應該早點回來的,可我不知道啊!一直到現在才曉得我有娘……對不起,娘!你原諒我呀!”
朱嫂這樣一聽,就再也顧不得振廷和靜芝了,她撲蹲下來,激動地去拉住小草,上上下下地看她,淚如雨下。
“小草,你長這麼大了,長得這麼好了!當初忍痛送走你,還是做對了!”
小草淚汪汪地看着朱嫂:
“你是我的外婆,是不是?”
“是!”朱嫂抽噎着,心酸極了。“孩子啊!外婆沒有用,不曾好好照顧你,那麼小,就忍心把你送走……外婆好難過呀!”
“外婆!”小草激動地大喊,撲進朱嫂懷裡。“我都知道了,你是爲了愛我,才送我走的!你要照顧娘,你沒有辦法……你是好外婆,世界上最好的外婆……”
“小草!
”朱嫂泣不成聲了,“我的小草呀!”
漱蘭震驚極了。這一聲聲“小草”,把她引回一個遙遠的世界。她忽然想起了什麼,轉過身子,就向家裡飛奔而去。
“小草?”她邊跑邊叫,“我的孩子啊!”
她衝進家門,直衝向臥房,滿屋亂轉地找尋着,最後撲到牀上,急急忙忙拉了一個枕頭,緊緊摟在懷裡,笑了。坐在牀沿上,她搖着枕頭,溫柔地拍撫着枕頭,低喃地唱起歌來:
“小草兒乖乖,把門兒開開,快點兒開開,讓你進來……小草兒乖乖,把門兒開開……”
朱嫂和衆人都已追了進來,看到這種情況,人人都呆住了。小草眼睜睜地看着漱蘭搖着枕頭叫小草,實在受不了了,熱淚盈眶地衝過去,她一把握住漱蘭,激動地喊:
“娘!那只是個枕頭,我纔是小草,我纔是啊!我長大了!都十歲了!你聽瞳沒有?不要抱枕頭,你抱我,哄我,摸我,親我呀!”
漱蘭嚇壞了。慌手慌腳地推開小草,死命抱緊枕頭。
“不要吵!”她緊張地說,“孩子要睡覺!讓開!讓開!”她注視着懷裡的枕頭。“這是我女兒,她叫小草,我給她取的名字,女孩兒像小草……她三個月了……”她搖頭,“不對,好像半歲多了……”她又搖頭,“也不對,我記不清楚了……”
“是十歲了!十歲了呀!”小草急切地喊,“娘!你怎麼回事呢?我們分開這麼久,現在終於見面了,你怎麼不要我,卻要一個枕頭暱?”
朱嫂再也忍受不了,撲上前去搶那個枕頭。
“漱蘭!”她大喊着,“你睜開眼,看看清楚呀!孩子回來認你了呀!一聲聲叫娘,叫得我心都碎了,你怎麼還能無動於衷,瘋瘋傻傻地去認一個枕頭?不可以這個樣子!把枕頭給我!”
漱蘭抱着枕頭,急急往牀裡躲去,朱嫂用力一奪,枕頭落入朱嫂手中,漱蘭尖聲大叫起來:
“我的小草啊!還給我還給我!不要搶走我的小草啊……沒有元凱,沒有小草,我活不成啊……”
她叫得如此淒厲,人人都覺得驚心動魄。小草急急去拉住朱嫂,哭着說:
“外婆!你就把枕頭還給娘吧!不要嚇她了!她抱着枕頭,就像抱着我一樣啊!”
朱嫂淚水不斷地滑落,望着小草,心裡真是又悲痛又感動。她不由自主地把枕頭交給了小草,小草又把枕頭交給了漱蘭,漱蘭奪走枕頭,就往牀裡面爬去,縮在牀角,抱緊枕頭,整個人縮成一團。
“朱嫂!”振廷往前跨了一步,含淚說,“跟我們回傅家莊吧!我今天帶着贖罪的心情來這兒,要把你們母女接回家去,漱蘭這種情況,需要治療啊,我們給她請醫生,說不定可以治好她!”
“不!”朱嫂強烈地說,驀地挺直了背脊。“九年來的每一時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我和漱蘭都活在你們的陰影底下,這無休無止的折磨,全拜你們之賜!這場冤孽源自你們,害苦了我們!現在,你想把我們接回去,換得你良心的平安,沒有那麼容易!今生今世,我最不願意再去的地方,就是揚州傅家莊!”
“請你停止恨我們吧!看在小草份上,不要再恨我們了吧!”靜芝悲切地喊着,“無論如何,我們共有着這個孩子呀!朱嫂,請給我們彌補的機會吧!”
“你們要彌補是吧?”朱嫂激動地說,“那麼全體彌補到小草一個人身上去吧!”
“外婆!”小草回過頭來,拉住朱嫂的手。“你和娘不回傅家莊,我也不回去了,我要跟你們一起住,現在我大了,可以和你一塊兒照顧娘!”
“不不不!”朱嫂着急地說,“你不能回來住!”
“爲什麼不能?”小草問,“以前我是小娃娃,你纔要把我送走,現在我會照顧自己,會做許多事……”
“不行不行!”朱嫂慌忙把小草推給靜芝。“帶走帶走!你們快把她帶走!”
“爲什麼你們都是這樣?”小草倒退着,泣不成聲,擡頭看朱嫂,“他們以前不要我,現在換你不要我,好不容易找着了娘,她只要枕頭,也不要我!爲什麼你們都不要我嘛?”
“朱嫂,”李大海沉痛地說,“別再傷孩子的心了,跟我們回去吧!讓漱蘭換個環境,說不定會好起來!”
“我的漱蘭不會好了!”朱嫂搖着頭,“家破人亡,生離死別,把她已經毀滅得乾乾淨淨!她不會好了!她現在只剩下一具空殼子,早已活得毫無意義,毫無尊嚴了!這種沒有尊嚴的日子!讓我和她一起熬過去!你們走吧!不要再來打擾我們了!”
“不對不對!”世緯再也無法維持沉默,挺身而出了。“朱嫂,你一定要相信,這世界上有奇蹟,精誠所至,金石爲開!傅伯母雙目失明,可以重見天日,小草被車撞得奄奄一息,可以恢復健康……你如果目睹了這大半年來發生的種種事情,你就會相信,滄海可變爲桑田!過去的悲哀,把它統統結束吧!過去的恨,也從此勾消吧!朱嫂,小草才十歲,不要讓她到二十歲、三十歲時,還有悔恨!爲了愛漱蘭,爲了愛小草,你就跟我們回傅家莊吧!你是漱蘭的母親,你選擇了終身陪伴漱蘭,無怨無悔!如果漱蘭現在有選擇的能力,你焉知道她不會選擇小草?此時此刻,一家團聚,纔是最重要的呀!”
朱嫂凝視着世緯,她弄不清楚這個年輕人是誰,但是,她卻深深撼動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