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豫岷徑直便將她帶到經理室,見她依然愁眉不展,滿腔話語也不知道該從何問起,想了又想,微笑道:“方纔聽小姐說,是畫夾丟了。卻不知這畫夾是什麼來歷,竟然如此重要?”
雪櫻嘆了一口氣,輕聲道:“裡面裝着我的寫生畫,大部分都是即興所作。若真的找不回來,這幾個月的心血就……就都沒了。”她說到後來,只覺得心裡一酸,眼淚汩汩而下。
他默默地看着她,伸手從兜裡掏出手帕遞過去,溫言道:“你放心,莫說是畫夾,就算丟了根繡花針,也一定幫你找回來。”按鈴叫進書記員道:“去查看下午來錢莊的顧客記錄,挨個打電話詢問。再去門口貼個告示,有拾到畫夾送回者,重重酬謝。”書記員答應着去了。他輕咳一聲,微笑道:“好了好了,小姐可以放心了吧?先別哭了,能不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家住上海何處?”
雪櫻聽到他竟然爲畫夾懸賞,早已呆在當地。又見他言語極爲和藹,不由得放下心來,擦擦眼淚道:“我是上海美術學校西洋畫系的學生,叫……雪櫻。學校就在乍浦路上,離這裡很近的。”
他哦了一聲,笑着道:“現在社會上對西洋畫還有偏見,考西洋畫系的人更是少之又少。雪櫻小姐的父母真是開明,令人十分傾慕。不知能否爲我薦見?”
她的臉微微一紅,搖頭低聲道:“不是……父母讓我考的。我能考來西洋畫系,也許是上帝的恩賜。”突然想到募捐的事,忙掏出介紹信遞過去。道:“不知陸經理有沒有興趣我們西洋畫系地公開作品展覽?”
聽她口音與本地人略有不同,提到父母時神情也十分猶豫,他的猜測又多了幾分肯定。當下不再多問,只草草在心中將計劃擬定。見她眼中滿是企盼之色。便伸手拿過介紹信看了一遍,含笑道:“這種開支必須少東家親自批准,我也不能擅自作主,但可以安排小姐今日與少東家單獨面談,想必他不會吝嗇。”她卻悵悵的哦了一聲便低頭不語。他心中詫異,不解道:“小姐可有爲難之處?”
雪櫻慢慢擡起頭,見他神情像是很關心地樣子,躊躇片刻紅着臉道:“我的同學囑咐過……啓錢莊地少東家性情……不羈,不要被他……”她本要說風流不羈,話到嘴邊時又將風流嚥下不提,也不好意思說糾纏不休四個字。
陸豫岷怔了一怔,突然明白了她話中隱含的意思,臉上表情像是喝水時被猛地嗆到。咳了兩聲忍着笑道:“原來擔心這個,看來雲昊果然名聲在外。”眼角笑意漫漫,想了想伸手拉開抽屜。取出一張票遞過道:“雲昊今晚要去給程老闆捧場,雪櫻小姐不如去禾生劇院找他。我保證大庭廣衆之下。啓錢莊的少東家定能謹慎守禮。進退有度。”
他親自將雪櫻送到門口,看着她的身影漸漸遠去。微笑着搖搖頭。心裡的歡喜也似夾雜着惴惴不安——雖然第一眼看到她時,就幾乎已在心中百分之百地認定,可如果查證後只是認錯了人……胸中驀然閃過令人窒息的恐懼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目在心中默默唸道:“四姨太,不管當初你把小姐送出去時用意何在,冥冥之中卻另有註定,請你勿要再阻攔。一路看中文首發你若九泉下有知……請保佑我此行順利查清雪櫻的身世。”
他慢慢睜開眼睛,目光已如常冷靜,叫進書記員吩咐道:“立刻去查上海美術學校的電話,替我接到校長室。還有,打電話給王遙杳小姐,推個理由讓她今晚不用去劇院了。”
到了黃昏時分,到底還是下雨了。
馬路兩邊的洋梧桐長的層層疊疊,茂盛的綠葉交錯成一座低低的拱門,無窮無盡地延伸。雨滴經桐葉轉折滾落,聚成大顆大顆的水珠,砸在黃包車地雨棚上,一片沙沙沙沙的聲音。雪櫻坐在車裡愁眉不展,竟未察覺到車已緩緩停住。
車伕等了好一會兒,見客人仍然呆呆坐着,毫無下車之意,在旁咳嗽一聲道:“小姐,禾生劇院到了。”
雪櫻如夢初醒,忙忙站起來付了錢,不好意思地笑道:“對不起,我一時走神了。”緩步朝戲院走去,步伐卻越來越慢。雖然陸經理下午已經如是向她保證,還是覺得不夠踏實,心裡如塞進一團績麻般煩亂,只是不得解法,想了又想,重重閉眼道:“他若有半分不規矩,我也不必跟他多費口舌了,立刻轉身就走。”
禾生劇院門口高高掛着程老闆的大幅劇照,在雪亮地電燈光裡極是醒目。門前溜溜擺着一串零食攤子,賣着甘蔗、荸薺、金橘、炒瓜子、姜漬糖、芝麻糖,沸沸揚揚的熱鬧。她突然想着空手去募捐不太好,便走到攤前要了兩斤金橘,那商販一邊找錢一邊笑道:“小姐是來看戲地吧?趕緊進去,恐怕戲都開演了。”
陸經理下午給她地是貴賓票,不需去正門排隊入場,她便直接往側門去。側門另有門童專門引導,看了看她的票,將手一擺,默不作聲地在前面帶路。
戲果然已經開演了,臺上不知道唱到何處,整個臺子載歌載舞。走到二樓轉彎處,她低頭間忽然看到腳上的繡花鞋沾了泥水,頗不美觀,猶豫地站住。門童覺察到她落後,還以爲她不知方向,轉身低聲道:“小姐,齊公子的包廂請這邊走。”
她只得緩步向前,第一間……第二間……一直走到第五間包廂處,那門童向裡打個手勢,躬身退下,剩她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過道里。眼前薄薄的杏黃簾子如溫暖的朝陽。替她擋起一層安全的屏障,無論如何不願伸手去碰。
過道中有人從身邊經過,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她。目光輕薄。她被看的心裡發寒,終於將心一橫。向前跨一步,將簾慢慢掀起。
包廂裡只有一人背向而坐,正在專心致志地聽戲,紋絲不動地注目臺上,並未覺察到有人進來。她心念一轉。恐開口講話打擾令他不喜,卻又不能呆呆立着,進不得退不得。懷中抱地金橘燦燦如火光,她突然靈機一閃,悄悄伸手摸出一隻,正待往地上丟去,他卻將手在桌上重重兩叩,緩緩轉過頭。
聽聞啓錢莊的少東家風流不羈,面目姣好猶賽女子。果然所傳不虛。只見他眉目如畫,眸中精光閃爍,眼角微微上挑。橫目凜凜,被他目光一掃。真覺眼前寒意頓生。她一時被他氣勢所迫。竟呆在當地。
他也突然呆住了,一句話也不說。只管死死地盯着她看,半天緩緩地站起身。
時令雖是初秋,天氣卻並不涼爽。他身材極佳,將一件雪白襯衣穿的挺括瀟灑,恐是畏暑熱,領口鈕釦已鬆鬆解開,長身玉立,整個人便如一把出鞘寶劍,寒寒雪光。臉上神情錯綜複雜,她只是看不懂,正沉吟間,他竟然直接朝她伸出手來。
她腦中轟然紊亂,又窘又迫,短促地啊了一聲,心臟怦怦亂跳,悄悄地後退,手抖抖索索地摸到門框,默默想清楚樓梯地方向,正欲奪門而逃,他卻驀然間跌坐回椅子,目光漸失銳利,張了張口,聲音沙啞不堪地說了一句什麼“你是誰”。
她驚魂未定,渾身瑟瑟發抖,他說話聽在耳裡也像是不懂,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輕籲一口氣撫胸道:“你就是齊公子吧?我是雪櫻,陸經理讓我來戲院找你……募捐。”
他卻臉色慘白,依舊不言不語地盯着她看。她被盯地心裡發虛,鬼使神差地伸手把金橘遞過去,傻傻問道:“你吃不吃橘子?我剛在劇院門口買的。”
偶再把引子貼一遍,呵呵,從雲昊地角度和雪櫻的角度分別看
兩相對照很有趣吧?
上海
灰濛濛的雨幕使黃昏更添了一種愁感,電車叮叮的搖着鈴鐺開過來,街上的行人撐着杏黃色地雨傘步履匆匆走着。民國十二年八月初八,與最平常的日子本該沒什麼不同,但對禾生劇場來講卻非比尋常,京劇名角程老闆今晚將在此首演《紅拂傳》。他在京成名,二次赴滬首場演出,聲勢排場都十分驚人,離開演還有半個時辰,院門口已經排起了長龍隊伍等着入場。
啓錢莊的少東家齊雲昊當然不用排隊,小汽車剛在劇院的側門處穩穩停住,穿着制服的門僮就殷勤跑來將車門拉開,恭恭敬敬請他下車,在前引着往二樓的包廂去。
齊雲昊是上海灘的風雲人物,身家自不必提,更兼長相俊美,連女子都要賽過,剛滿雙十還未曾婚配,引得一幫影星名媛如招蜂引蝶般,整天無事也往錢莊去幾趟。他又生成一種風流態度,來者不拒,今日和這個上報紙頭條,明日又追捧那個明星。這一衆女子,人人都離他遠不遠、近不近,不甘心又捨不得脫開手,糾纏不清。程老闆這場首演,不知道經理替他約了誰,估計是剛紅起來的滬上名媛王遙杳。聽說這女子極會用手段,他不覺嘴角上翹,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來:若跟他用手段,倒要看看她有幾分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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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樓梯右轉第五間,包廂門簾上貼張黃色紙條,上用楷書工整寫着“已定*齊”。那門僮將紙條撕下來,打起簾子請他進去。包廂裡靜悄悄地空無一人,小圓桌子上仿着西式擺設,鋪着雪白檯布,桌上擱着一枝鮮紅的玫瑰花和燭臺。雲昊在心裡冷笑一聲:“真是不倫不類。我等着你,有多少手段儘管使出來。”女伴竟然敢比他晚來,這可十分罕見。雖說女士遲到天經地義,在他這裡就要反過來,往往他是遲到那個。今日趕着看程老闆的戲,好不容易早來了幾分鐘,竟前所未有被晾了場子,怎地不叫他生氣?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劇場裡坐滿了人,漸漸嘈雜起來。臺上地氣燈刷刷齊亮,將舞臺照的如同白晝,臺下便先喝一聲彩。敲過一巡開場鑼鼓,這女子仍是不見人影,他冷冷地想:“我倒看你能忍得幾時。”
這出《紅拂傳》果然不同凡響,整整一個臺子載歌載舞,端地叫人眼花繚亂。程老闆扮的紅拂女穿梭在一衆舞姬當中,出塵脫俗。此時演她不願委身於歌姬侍賓待客,手持拂塵唱來一段二黃慢板。二黃板本就蒼涼深沉,程老闆地唱腔又極是清致,隱約一點哀怨含而不發。臺下如雷般叫起好來。
雲昊一心兩用,雙眼看臺上,又分心聽樓道的動靜,不由焦躁起來。聽樓梯恍惚有響動,卻不是高跟鞋咚咚踩過來的聲音,門童刻意壓着低低的聲音:“小姐,齊公子的包廂請這邊走。”
他嘴角浮起微笑,她到底來了。能忍到此時,委實不尋常,起初倒將她小看了。
身後的門簾動了一下,他哪裡肯轉過身去,只裝做專心聽戲的模樣。此時紅拂見李靖在座間,慧眼識英雄,使出渾身解數表演。程老闆此段自創一段雲帚舞正演到佳處,配以西皮二六唱腔。西皮板昂揚歡快,他身形嬌瘦玲瓏,舉手投足如仙子般飄逸。臺下都凝神盯着臺上看,連好也顧不上叫。
門簾半掀,從門邊嗖嗖的刮進風來,這女子竟就此*門站住,要進來卻不進來,彷彿預備着隨時要走。雲昊忍了半晌,終於轉過頭去,恨恨地在心裡想:“果然手段高明,今日竟要敗在你手下。”
此時李靖上場,與紅佛舞起“馬趟子”,兩人仿着縱馬飛奔間眉目傳情,熱鬧無比,鑼鼓點子敲着一時一時的急。雲昊轉頭看向門邊,笑容立時僵在了臉上,渾身像有冰水澆下來,冷徹心肺。
滿場鑼鼓離他越來越遠,杳然不聞,雲昊竟身不由己慢慢立起身,朝那女子伸出手去。欲扶她坐下,臂上卻軟綿綿的半分力氣也無,他跌坐回椅子,心中懵然空白,似喜似悲,愣了半晌低聲問:“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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