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番外 四兒

送別了師傅, 我才知道什麼叫形單影隻,孑然一身。

如今這人世上只有我一個人了,只有無盡的痛苦和漂泊了。再也找不到仗劍江湖的豪情, 也錯過了幾份真情實意。回想我四十多年的人生, 我不禁感慨時光如梭, 更多的是後悔自己的執念。執念着自己的想法, 到頭來才發現, 原來我所錯過的,哪裡只是一點點的曾經。

轉眼十多年過去了,當年我一劍報了家仇, 殺了仇人,也傷了情人。如今他位尊九五, 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我這個小小的宮女?還有她, 失了愛人的她是不是也如我一樣痛苦掙扎, 在人間漂泊?

她真是很有意思,我總是不能忘記她, 沒想到,她也記得我,只是埋的很深,讓我以爲她早就把我忘了,原來一切的糾集不過是在一個情字之間……

康熙五十八年, 美麗的江南我第一次見到了我的愛情。一個從天而降的落蹋男人, 忽然衝進我的心裡, 讓我久久不能忘懷。

那天我隨着師傅剛剛到達南京, 碼頭旁邊的鬧市裡遇到了‘他’。街口傳來的吃食香氣正勾的我饞蟲大動, 又聽見一羣人在喊着爭一種叫“如意回滷幹”的小吃,我急急忙忙衝過去, 卻只有最後幾個等着我,忙忙地伸出手,喊着留給我!同時也見到旁邊的一個男人也在叫着“包起來!”。好在我的手快過他,早就已塞了一塊小銀子到老闆手裡,老闆包好了最後一小包豆腐乾送給我,我不禁得意!

正在開心間,猛一擡頭卻看到剛纔那個黑瘦男人正仔細地看我。他一身淡綠長袍,雖然乾淨卻掩不住一身風塵,本來他只是定定地看了我一眼便轉身要走,可臨走的時候,他竟又轉頭細看了我一眼,眼睛裡又是笑意又是愛憐。我覺得他有些輕浮,正要瞪他一眼,他卻衝着我一笑,笑得我滿臉通紅,轉身出了人羣。可是他那一笑卻好像印在了我的心裡,幾天過去了,我心裡總是忘不了他。我幾次到那碼頭閒逛希望能再見他一面,都沒有再見着他。想來,我們的緣份只到這裡便結束。

我師父甘鳳池是江南有名的大俠,他不僅武功高強,而且精通詩文。從我四歲開始,他就親自爲我開蒙授學,如今這十多年來,我自比不是文武雙全,也算是小通文墨,如今到了江南,我師父自然又帶着我四處會文講詩。當時正值年關,文人雅士都聚在秦淮河沿河兩岸的酒肆茶樓中一弄風騷,我跟着師傅每天泡在酒樓裡面,反正銀錢到處都有,天天過得自在逍遙,師父的見識不同凡響,一時也結識了鄭板橋等一干江南才子。聽師傅的意思,如果我願意,他老人家想從這些人裡面給我找一個如意郎君。

“周郎年少,正雄姿歷落,江東人傑。八十萬軍飛一炬,風捲灘前黃葉。樓艫雲崩,旌旗電掃,射江流血。咸陽三月,火光無此橫絕。想他豪竹哀絲,回頭顧曲,虎帳談兵歇。公瑾伯符天挺秀,中道君臣惜別。吳蜀交疏,炎劉鼎沸,老魅成奸黠。至今遺恨,秦淮夜夜幽咽。”那天我本來正在雅間裡面隨着師傅寫字作詩,聽着外面正有人吟着鄭先生今秋所作的詩句便出來看看,正見着‘他’對着秦淮豔陽居牆上的一副大字羨慕不已。

他那天換了一身淡藍的長袍,外面還加了一件紫色貼邊馬甲,整個人比前些日子白了些,卻還是那副拖塌的樣子。他一邊貼在牆上看着書跡,一邊嘆氣跺腳,好像恨不得把那字從牆上硬扒下來似的!看得我不禁好笑,他本來眉目之間一股英氣逼人,可現在這副皺眉搖頭的樣子,還是和那日在碼頭上沒有買到如意回滷干時一樣的逗人。想來想去,我還是上前問道:“怎麼?兄臺也喜歡這字?”

他聽了忙回頭打量我,見我有點眼熟,卻又不敢肯定的樣子,我不禁恨他無情,嗔怪道:“如意回滷幹,你不要了嗎?!”

看他那樣子就是猛然想起了我,眼睛裡滿是瞭然,卻只是哈哈一笑說道:“小姐竟然也有這份雅興?不知那日的豆腐可別有滋味?”說完對我又是一笑,我見他又是那副輕佻的樣子,不知怎麼臉上竟發起燒來,有點不好意思,只好故意惡言道:“哼,你搶油乾子搶不過我,看書畫也未畢有所見識!今日我正好有幾個朋友一起玩笑詩文,如果公子不棄,不如同小妹一起賞玩一二?”

他二話不說,跟着我大步進了雅座。一番客套之後,我才知道他叫閔輝,是北方人,客居廣東經商,來南京不過是路過。我聽他如此說來,便開始猜想他一定沒有妻室,卻不好意思問他。只好呆在一旁聽他們一羣男人交流,沒想到他的見識竟也不同一般,詩文書畫的看法都是另闢蹊徑,讓我心裡不禁佩服起他的見識。等着他一說要回住處,我便也離了師傅要回去,師傅看出我的心意,便託閔大哥送我回家。其實我哪裡用他送我?我的功夫保護他足足有餘!

江南的黃昏裡,我們沿河而行。他自己抱着幾幅鄭大哥的詩畫高興,我卻留心地問他妻室等等。他說無心於此,我不禁心裡茫然,想起我的身世,不禁自嘆自哀,幽幽說道:“我本來也是世家出身,祖父一代洪儒,只因家父貪圖名利,科考中舉,卻也因此惹禍上身,我三歲時,他便已經亡故。我也是機緣巧合,得遇師傅教我文字武功。這些年來,都是他帶着我四處遊走。去年我母親去世,拉着我的手對我說女人一生還是要找一個伴相依相靠。我問師傅,他卻也說不上來,只讓我自己決定。這一年來,我常常想,我日後是要像師傅一樣做個大俠?還是像我孃親一樣嫁人生子?”

他聽了我的話,卻是沉默無語,我卻來了急勁兒,只好硬着頭皮問道:“閔大哥,想我江湖兒女,從來都沒有什麼小兒之態,自那日我在碼頭上見了你,便一直想着你,沒想到今日能在這裡再見,你說,你我可是有緣?”

不想他聽了我的話,竟嚇得有點結巴地說道:“四兒姑娘,我……我本是江湖浪子,並沒有對你有非……非份之想,你你不要……”

看他那黑黑的臉上泛着紅暈,更顯得他樣子清秀可愛。我想不到他比我還不好意思,便忍不住笑了起來:“閔大哥,我竟是母夜叉不成?只不過問了你一句有緣無緣,你竟嚇成這樣?!”

看着他不好意思欲言又止的樣子,我便笑約他正月十五雨花臺梅林一見。忽然覺得我自己有點太過着急,不禁臉上發燒,便急匆匆地回了住所,忙中回頭,看見他還立在岸邊朝着我的方向發呆。

梅林新芯帶雪,自古便被文士書文寫字讚美。可是我在梅花下苦苦等了一天,他卻沒有來見我。我又不是非他不嫁,他幹嗎嚇成這樣?一個男人又怎麼可以如此行事?如果不願意,說一聲就算了。如今我與師傅失散,又被人追殺,還不知道怎麼辦?本以爲閔大哥是個可信之人,卻被他失約於此,讓我怎不傷心!一時心緒不寧,幾乎要瘋了。想想他說過是來投親,這幾天一定要走的,我便到碼頭上等着他出現。

正月十八,我在碼頭上忽見他高立船頭遙望江天,還慨聲長嘆:“長天垂淚眼,風刀撕雨簾,檐玲聲聲怨,落木蕭蕭寒!船家!開船來!”我看着他那副義氣蕭然的樣子又想罵他,又想殺他,又捨不得,忽然看見人羣中兩個人影鬼鬼崇崇地跟着我,我也顧不得許多,大叫一聲:“慢着!”衝到了他的船上!

他見到我本是十分吃驚,可見我神色忿忿便不敢多言,好半天,我才與他講起分別後的事情,他聽了還算是講義氣,自已說送我去濟寧與我師傅相會。只是一路上我總是覺得有點彆扭,有時想和他多呆一會兒又怕被他看的低了,有時和分開時間久了,又想他陪我聊天。不過時日久了,我發覺他細心周到,不像一般男子粗心大意,對我照顧十分體貼,只是好像十分怕我,每每我開玩笑嚇唬他,都把他嚇得轉身發呆。我越發覺得他好玩,便天天逗着他開心,看他愁眉苦臉,船上的行程也不覺得慢了。

三月初三,師傅帶着賈師兄等一大堆人來太白樓會合,想到我們一時便要分別,我又有點捨不得閔大哥。本來還想和閔大哥多說幾句,卻被後面追來的清庭狗子擾成一團亂。看着大團清兵包圍過來,我眼睜睜地看着閔大哥被他們抓走,只急得哭,師傅和師兄們卻說這個閔輝說不定就是清庭的走狗,我卻深信他不會背叛我!

我自己一直跟着閔大哥一行人到了趙州,纔有機會去救閔大哥,可是這最後一面,還不如不見!見了倒讓我傷神數年——原來他不僅是滿狗,還是一個女人!想想我癡情可笑,竟讓她戲弄到如此地步。

以後數年,我也斷了再尋夫婿之心,一心一意地跟着師傅學武練功,又去峨眉山向獨臂神尼學了《素女經》,想不到十多年下來,我不僅保持容顏不老,返老還童,更是武功精進。本以爲此生便要在山中修道度過,忽然驚聞家墳被毀,父祖屍首不全。哭了一場之後,我恨天發誓:天讓我與滿狗爲仇,我當從之!

天下復仇之計,莫過於手刃仇敵!經過一番計劃,我裝成一家滿人包衣奴才的女兒,混進選秀之列,不日便可進宮見到雍正老兒,殺他以報家仇!本以爲我自己精心安排,定可馬到成功,可沒想到我竟是把自己推進又一段孽緣之中,這許多故事我也只能留下心裡了吧?

“師傅,我們走吧。”看看身後趕來的小徒弟無霜,我不禁苦笑,她頑皮的樣子,倒有點她的影子。無霜見我無語,搖着我的手笑道:“師傅,昨天我還問你爲什麼你要揀我回來,你爲什麼不說?我親生的爹爹是什麼樣子呀?!是不是像太師傅那樣,是個胖老頭兒呀?”

我無語地看着無霜,無法告訴她,我就是她的親孃,更不能告訴她,我親手殺死了她的親爺爺,逼着她爹爹全天下的找我,殺我。

人生呀,真是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