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故人東來

我與四爺冷戰了一個星期, 八月二十一秦風到同樂院送了一簍螃蟹,好像不在意似的說:這幾天皇上脾氣大的很,就差吃活人!王公大臣罵的罵, 罰的罰, 請我去看看。我問可是皇上的意思?秦風卻不開口。我氣得扭身也不理他, 乾脆繼續冷戰!死老頭兒, 誰怕誰?!

又過了一天, 我等着四爺那邊再有消息過來,他卻沒有什麼行動,不過他又讓秦風送了一簍極肥的秋螃蟹。

什麼意思嘛?前年也是這時節, 允禮巴巴地送了我一簍極好的螃蟹,因爲這個東西吃的就是一個新鮮, 我便吩咐廚下給我活蒸來吃, 可四爺信佛, 聽見我說要吃活蟹,竟說我太過殘忍。因爲這事兒, 吃飯時他只吃素菜,一口肉食都不動。直到我拿着螃蟹罵這螃蟹是“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四爺纔算有了點笑意,等我說:“原爲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時四爺纔不生我的氣, 還問如何想出這樣的好句子, 我哪裡敢說是後世之作, 只胡扯是一時有所感想, 隨口一說。

如今他又送了我這些東西, 是罵我像螃蟹一樣不講理呢?還是表示我一如東坡兄一樣偉大?又或者說我是個吃貨?想來想去想不明白,到最後, 我還是熱了燙燙的酒,蒸了二十隻大螃蟹來吃。可是我怎麼覺得今天這螃蟹肉也老了,黃也腥了,就連姜醋都不是往天的味道。

等到傍晚時分,我本想看書睡覺,可心裡惦記着這些天沒見着他,於是便偷偷換了宮女的衣服,提了一盞小燈悄悄去了萬方安和。

入秋之後天氣轉涼,看看夕陽西下,陽光碎金似的灑了一地,園子裡總還是添了一絲淒涼。荷花早就敗了,只餘了幾棵枯了的荷葉乾巴巴地立在水上,假山坡上的樹葉黃紅半摻,秋日景像無餘。想想秋天也是有意思,既是豐收的季節,又是冬天的前奏。此時正是用膳的時候,宮女太監都在各處忙着備晚膳,園裡極靜,偶爾遇上一個人,都是各不相干的遠遠走開。想想再過一個多月,四爺又要回京裡,我不禁心裡感嘆時間易逝。

天空上遠遠的飛來一羣鳥兒,有幾隻飛的快了,就停在樹上等後面的同伴,吱吱喳喳地熱鬧片刻又成羣結隊地向西飛去,不一會兒功夫就又剩下我一個人在園子裡獨行。我慢慢地往萬方安和走着,風影樹聲伴着我一同看太陽愈加低了。荷花池慢慢升起一點霧氣,水光氤氳之中,終於看見萬方安和立在那兒,一時竟有仙境的樣子。殘荷秋色,月起東山,說起來如果心情好一點,此時此景可能還有點詩意吧?只是今天時間人物都有傷落之感,只剩淒涼,沒有了美好。想想我自己也是沒臉沒皮,他這麼氣人,我還巴巴地來看他幹什麼!

可想歸想,我還是獨自走了半個小時,一直到了地方。換出懷錶看看時間,卻已經快到晚上六點,站在風裡看看面前極短的一段水,我好像站在瞭望夫涯。看着對面淡淡的燈影,我有些發發,水面上的涼氣漸濃,我卻不覺得冷。一直站了個把小時,天色愈加的暗了,我便用火石點着帶來的小燈,想慢慢踱回我的院子。回頭看看那邊,我又捨不得,便又立在水邊呆呆地望向他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此時的萬方安和是極靜的,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幹嘛?已經睡了?或者又埋在老書堆裡看摺子?想想他那副死倔的樣子,我不禁嘆氣,想要回同樂院,忽然又極艱難地看着對面也站着一個人。一身杏黃,身材高瘦,一動不動地看着我的方向,我越想看清他,卻越是看不見。不一會兒一隻小船從薄霧裡漂過來,我本以爲裡面出來的是秦風,哪知他卻端端正正地坐在船裡,看着我也不說話,只是招招手讓我上船。

我嘆氣轉身想走,他卻叫了一聲“敏敏”,我的腿就很不聽話的自己挪到船上去了,唉!真丟人。

坐在船上看他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我真恨不得咬他一口!他卻有點得意地一把拽過我坐在身邊,狠狠地摟着我,將我壓在他臂彎中動彈不得。

一直到上了岸,我們誰都沒有說話,我只由着他拉我進了屋子。進了屋他將我塞在小榻上坐着,又讓人給我送上點熱□□,便一句話不說地又去批摺子。可他臉上帶了淡淡的笑意,讓這屋子也暖了很多。

我喝了點熱□□,便歪在一邊看着他批摺子,忽然覺得飢餓難耐,叫着秦風給我準備點吃的,四爺也從摺子堆裡擡起頭,笑道:“看來還是螃蟹有面子,怎麼樣?好吃嗎?”

我看他那樣子極得意,便氣道:“沒什麼味道,比去年的差多了!”

他卻停筆笑道:“一口氣吃了六個,還說不好吃?!”

我聽着心裡有點哭笑不得,他一定又派了人天天盯着我,連我吃了幾個螃蟹都知道,我的一舉一動怎麼也瞞不了他!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十三還活着的事兒?或者是裝傻?我一邊思想溜號一邊吃起飯來,還沒等我吃上兩口,他也踱過來,讓秦風又盛了一碗米飯過來,就着我那四個小菜也吃了起來,卻是極香甜。

看他好像三頓沒吃東西的樣子,我好奇地問道:“四爺,你還沒吃飯?”

他搖了搖頭說道:“吃了,只是看着你吃的香甜,又有點饞,跟你再吃點!”我卻一皺鼻子不理他,自己又吃了起來。

秦風在一邊侍候着,看着四爺吃了一整碗的飯,樂的眉開眼笑,說道:“敏主子,您不知道,剛纔皇上只吃了小半碗都不到,最後吃不下,還是泡着開水吃下去的,如今再吃這些個,算是正經吃了頓飯!”我聽着有點心痛。

擡頭看看他,只見他吃過了飯已經站起身來,卻沒有像平時那樣又坐回到桌子前批奏摺,反而在屋子裡走了幾圈。我就知道他開始聽我的話,惜身修福不再不顧一切的拼命工作,不禁偷偷一笑。我又扒拉了兩口飯,便也不吃了,只拉着他一起到屋外走了幾步。

他的手涼冰冰的,我想抱着他的胳膊,他卻是無論如何也不鬆手,只緊緊地握着我的手,好半天才放了我,任由我抱着他的胳臂掛在他身上。他低頭看了我一眼,慢慢說道:“敏敏,這幾天來,朕天天想着你的話,朕知道你是爲了朕好,可是如今朕就是想休息,也總是有無盡的公事等着朕去辦、去理!慢慢來!一切都慢慢來吧!等朕有了空,朕便好好休息,帶着你一起去打獵,一起去江南遊玩。別生氣了,想想咱們倆好像兩個小孩兒玩遊戲鬧彆扭,朕一回想起來咱們這些年吵嘴的原因經過,都覺得好笑!”

我想想他說的也是那麼回事,可想想他當時那副樣子,心裡還有些生氣,便低聲問他:“你看你那死倔的樣子……我是害你嗎?再說吵了架你爲什麼不先來找我?昨兒個還是隻派秦風來,說什麼你脾氣不好,今天又送我那些個螃蟹!你一定是算計好了,等着我來見你吧?”

他忙答道:“沒有,朕本來想和橫行將軍們一起去見你的,可偏上午有些頭暈,田太醫看過說不宜走動,朕便沒有出門。剛纔有人報說你自己出了同樂院,朕便想你來看朕,果然出了門就看見你在對面站着。”我哼了一聲卻不想說什麼,他總是有理由,可反過來一想,我們這樣鎖碎的生活好像和老百姓也沒有什麼區別。如果他不是皇帝,我們可以平平淡淡的生活該有多好!一如所有的老夫妻,平淡的吵嘴,平淡的和好,平淡的一起吃飯散步……只可惜,他不是平常的老頭,我也不是普通的老太太!唉,生活呀!就是一鍋菠菜粥,熬,慢慢熬。回到屋裡,他還是批他的摺子,我無聊地坐在一邊看着外府送上來的官文。

“秦風,一會兒讓人送點乾果點心,再要一碗蓮子羹過來,給敏敏調一盅玫瑰露。”四爺看我在一邊無聊,忽然吩咐着秦風去找些點心。我看着他衝我一笑,心裡便一點也不生他的氣,只是覺得他這樣討好我的樣子,比我還像小孩。

翻了半天奏摺,我看到一份從古州發過來的摺子,卻是二月時古州、臺拱、清江等處苗民聚衆反叛的舊事,如今都過了好幾個月,這民亂沒有剿除,反而是一亂再亂,就連鄂爾泰也因這個事上疏自責,請削伯爵。我看完摺子,覺得這是因爲軍隊內部將領不和,因而平亂進展遲緩,以致大兵雲集數月,曠久無功,想着要和四爺說起,卻見着宮女們送上來吃食,便扔了文書,跑到桌邊看了起來。

桌上放着琥珀核桃、金桔和海棠的蜜餞、還有幾樣雜果,一碗蓮子羹,一盅玫瑰露。秦風打發着人下去,便拿着銀筷子試毒,我卻知道銀筷子並非萬試萬靈,再說這些東西都是下面人試過毒的,便也不理他,自己坐下喝着玫瑰露,又拿了一個金桔的小蜜餞慢慢嚼着。四爺卻不離桌子,還是等秦風拿了蓮子羹過去坐在龍案邊上那喝了一口。我看着他眼不離卷的樣子嘆氣,卻不再說什麼,只留下金桔和杏幹,讓人把其它的東西收下去。不一時兩個小太監進來,收了東西就走。

我本想回榻子上躺着,正好一擡頭看見後面那個小太監的背影眼熟,便叫了一聲‘等等’,誰知那人非但沒有停住腳步,反而扔了盤子,奔着書案衝了過去。

我嚇得急衝上去,卻是已經來不急。好在四爺反應挺快,見那人衝向他,一把將案子上的硃砂墨扔了出去。那小太監一歪頭躲了過去,腳下的步子也慢了半拍,四爺起身想跑,卻晚了一步,那人已從腰裡抽出一支軟劍,反手砍向四爺。四爺無處可躲,只得往桌子下面滑去。

我急得在後面大叫道:“四兒,手下留情!”那人只是稍稍一停,手中的劍還是砍中了四爺的肩膀。我幾步躥到桌子後面,四爺已經倒在血泊之中。

秦風早就嚇得呆在一旁,幾個小太監有反過神來的跑出門外,大聲叫着:“有刺客,有刺客!”一時外面亂成一團,片刻之間一大羣侍衛持劍闖進屋子,卻只圍成一個人圈不敢上前,侍衛大臣趕來的晚些在一邊大聲呵斥她放下劍。

她嘿嘿一笑,衝着衆人高聲說道:“誰敢向前一步,我便立時讓他們倆個做了我的劍下之鬼!都給我退出去!”嚇得衆人面面相覷,卻無人再往前一步。

我見衆人不敢上前,便知不好,忙向張可兒望去,她見我看她竟然笑道:“怎麼?你這滿狗竟還記得我這小丫頭?這些年來,我以爲你早就將我忘了呢!”

我還是不敢相信眼前的女孩當真是當年的四兒,卻已無暇多問,只蹲在四爺身邊,抽出身上的絹子,死死壓住他胸前的傷口,又扶着四爺頭高腳低地半坐着,一聲聲叫四爺清醒一點,觀察他嘴邊可有血沫吐出,又叫秦風去傳太醫。

四兒在屋裡踱着步子,來來回回看着我忙亂。過了一會兒,四爺還是皺眉不語,卻並無氣悶血沫,我才放心一點。等我一疊聲地叫太醫,卻無人應承,原來張可兒一劍殺了剛剛舉步進門的一位醫官,我氣得雙手直抖,卻不能扔下四爺做什麼,只好自己扯開四爺的衣服查看傷情,只見一條長長的傷口足有二十公分長,血肉模糊,其狀可怖。一邊用絹子布條給四爺壓住傷品,我一邊急地叫他們再找醫官司來。

四兒見我哭了,卻冷笑說道:“你也會心疼?你也會掉眼淚?我以爲你是沒心沒肺,無情無義的人呢!”

我聽見她的聲音氣得轉頭看她,她雖臉上帶着笑容,一雙美目卻狠狠地看着我,我也狠狠地瞪着着她,她更加得意,忽然臉色一變,大聲罵道:“滿狗!這些年來,你可曾想過我過的如何?當年因爲你,我出了多大的醜?丟了多大的人?我想是我一廂情也不與你計較,只盼這一生也再無牽聯,可是天不隨人願!你這個主子,你這個皇上,竟然又挖了我爺爺,我爹爹的墳!滿狗呀滿狗,痛失親人的感覺如何?你今天也好好品品吧!”說完她哈哈大笑,最後變成了乾笑,讓人聽着可怕。

我看着四爺眼皮挑動,忙低聲問他可有覺得胸悶,他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只是勉強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卻只是一瞬,便昏了過去。我見止不住血,心裡着急又撕了衣服去包他的傷口,四兒見我救四爺,又一步衝上來揮劍就刺。嚇得我擋住四爺大聲叫道:“等等,你讓我說句話!”果然她的劍沒有揮下,而是又微笑地着看我。

我本想着要拖拖時間,好讓後面的侍衛來救我們,可是轉頭看到四爺嘴脣紫白,已是命在旦夕,四兒有侍無恐,勝券在握站在面前,不禁萬念俱滅。

燭光下四兒臉龐秀麗,想起當年她真誠可愛的樣子彷彿昨天。當年我雖不是有意騙她,倒也真的傷她不淺。我長嘆了一聲,沒有了那些想法主意,只是笑我自己的癡迷,原來我所能改變的,不過是一場美夢。我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了四爺三四年,如今我還是不能救四爺一命,還是要失去我最心愛的人。

我轉頭看着四兒,衝她說道:“四兒,當年是我對不起你!我雖是無意,卻傷你極深。今天也是我大限之日,只求你別再生我的氣,來世我作個男人,娶你作老婆好好養你一生一世。”回頭看看身後的四爺,只見他已經氣若游絲,我又對四兒說道:“如今他就要死了,你的仇也報了。你順手殺了我,我隨他一起去了,也就乾淨了。”

說完我對着四兒一抱拳,便抱住四爺閉目等死,只聽四爺恨恨說道:“想死容易,如今我就成全了你!”哪知道過了半天她的劍也沒有揮下,我睜眼一看,只見她雙手停在半空,眼睛直直地看着門口。我順着她的眼睛看去,卻見弘曆已站在門前,手裡也拿着一柄寶劍,卻是冷冷不語。

“怎麼?救兵到了我就怕了?雍正,今日我呂四娘就要取了你的性命!”四兒只是呆了一會兒,便又反身來刺四爺。我急的擡手就擋,只覺得臂上巨疼,眼看着四兒從我眼前撥了劍出去,我的手臂也是血如泉涌。

也就是這麼一個瞬間,弘曆已經飛身過來和四兒殺在一處,侍衛們忙用人牆圍成圓圈將我和四爺救了出去。可是四爺卻已經是不醒人事。

四兒和弘曆殺殺砍砍,我們擡着四爺到了旁邊,一位太醫上來請脈包紮,他見我壓着四爺的傷口,便讓我鬆手,雖還有血滲出來,卻不像剛纔那樣止也止不住了。旁邊又一位太醫過來爲我包紮臂傷。等他們給我包紮完畢,我纔看見弘曆和四兒打的激烈,雖有兵丁包圍着,四兒卻一點也不落下風。

到底是走江湖的真本事,幾個回合下來,弘曆漸漸有些不支,便招呼着身後的侍衛們一起出手!

“別打了!”我站在一邊看着兩個都是我的朋友,心裡有些着急,可是我喊了幾聲,他們倆卻都不理我。旁邊的侍衛首領更是要衝上去拿下四兒,我在人圈外面急的亂轉,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忽然又從外面衝進來一個鶴髮童顏的老頭兒,大聲叫着:“四兒快隨我走!滿狗又調了高手過來!”四兒一聽,臉上微微一笑,對着弘曆耍了一個劍花,轉身就隨着老者邊打邊退,不一會兒,就已經離開了萬方安和。我再看四爺,他已經是緊閉雙眼,一點反應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