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昭殿
午後燕宛正在打掃着屋子,薄薄的一層灰起來,嗆得燕宛咳嗽了幾聲,用手揮着眼前的灰塵,她正捂着嘴,就見魏姝從門外進來。
魏姝的臉是雪白的,眼睛通紅,鼻尖也是紅的,明顯是剛剛哭過。
燕宛嚇得心尖一顫,趕忙上前去說:“姑娘這是怎麼了?好端端的怎麼還哭了。”
魏姝說:“想起了些舊事,心裡難過”語氣平平淡淡的,也不見悲慼。
燕宛幫她把衣裳換了,說:“夫人以前是不容易,現在君上對夫人這麼好,夫人又懷了君上的子嗣,好日子在後頭等着夫人呢,也算是苦盡甘來。”
苦盡甘來
魏姝聽着四個字莫名的想要笑,可卻又笑不出來。
燕宛把髒衣裳帶了出去,又打了盆熱水來,把白帕子浸溼遞給魏姝敷臉。
熱騰騰的水汽蒸了一會兒,眼睛上的紅就退了,喝過安胎藥,魏姝就坐在牀榻上出神。
她不知道該如何做,如果連嬴渠也不能相信,那她該信誰?
從十二歲她初入秦宮時,他就陪在她身邊,照顧她,保護她,他是她的依靠,這麼多年來,這感情已埋到了骨血裡。
她離開了他要怎麼活?
她不知道,她的頭已經亂成了一團麻,她的心一脹一脹的疼。
她哭不出來,也不能再哭了,她不能讓嬴渠看出破綻來,真可笑,她竟然也要開始提防着他了。
天色暗下的時候,燕宛捧着膳食進來,道:“君上讓姑娘先用膳,今天政事繁冗,君上挪不開身子,不會過來了。”
魏姝將一塊炙肉塞到嘴裡慢慢的嚼,嚥了下去,忽的問:“你覺得衛秧是個什麼樣的人”
燕宛覺得魏姝自從如果衛秧那裡就變得很不對勁,說:“反正不是個好人”語氣非常堅定,沒有絲毫的猶豫。
魏姝說:“爲何這麼說”
燕宛說:“夫人可知,不久前衛秧在渭水河畔處置觸犯秦律的百姓,足足七百餘人,全死了,把渭水都染紅了,哀嚎慘叫聲震天動地。”
魏姝沒說話,她確實不知道這件事。
燕宛又說:“這樣一個冷酷刻薄的人,怎麼能是個好人?”
魏姝說:“可他也不過是個臣,若非君上授意,他敢殺一個秦人嗎?”
燕宛愣怔了一下子,然後低頭不知說什麼好,她從來沒往那個看起來溫柔又好脾氣的秦公身上想,好似一切都是衛秧的錯,刻薄冷血的是衛秧,手段殘忍的亦是衛秧。
魏姝笑道:“所以照你的話來說,君上也不是個好人。”
燕宛撲通一下子跪地上,聲音顫抖的說:“奴婢不是這意思”
魏姝嘆了口氣,說:“你起來吧,我沒有怪你的意思。”
燕宛這才從地上爬起來。
魏姝沒有胃口,勉強將肚子塞飽,就躺回了牀榻上。
夜深了,油燈燃盡,滅了,殿裡陷入到黑暗中。
魏姝沒有辦法完全相信衛秧的話,至少現在,她對他的話是心存疑慮的。
老秦公殺魏家人,看似有足夠的理由,可終歸不過是衛秧的一己之詞,沒有半點證據。
如若老秦公真的參與了此事,趙靈爲何不與她說,以趙靈的手腕不會查不出這種事的。
說到底,她就是不信衛秧。
還有魏孌,他有什麼證據說魏孌一定是死了,難道就憑魏孌留下的一張絹帛?
他是親眼見魏孌被人殺了?
還是找到了魏孌的屍體了?
如果都沒有,他又憑什麼挑撥離間她與君上之間的關係。
她的心跳的非常的快,她不信,不願意信,除非有確鑿的證據擺在她面前。
身後的牀榻沉了沉,她嚇了一跳,忽的轉身,是嬴渠。
嬴渠皺了皺眉頭,說:“想什麼呢?怎嚇成這幅樣子。”
魏姝確實嚇得不輕,臉色慘白,嘴脣顫抖,稍微平復了些,給他一邊解衣裳,一邊說:“姝兒以爲君上今夜不會來了。”
嬴渠說:“政事重了些,本以爲這時候來,你已經睡了。”
魏姝心裡依舊慌的很,她以爲他知道了自己白天去見衛秧的事,但聽他語氣平淡,倒也不像是知道的。
魏姝說:“姝兒今日出了趟宮。”
嬴渠看起來仍是很平淡,眼裡有些倦意,裹着她躺到牀榻上,嗯了一聲,又說:“再出去帶幾個人陪着,嬴伯雖然已死,但餘黨仍存。”他的語氣非常平靜,除了有些倦意,和往常沒有什麼不同。
他這樣讓魏姝很難再心生懷疑,魏姝略做停頓,又說:“姝兒沒見到魏孌,範宅沒人,姝兒心裡實在是慌,一個剛成婚的姑娘能跑到哪裡去?”
嬴渠睜開了眼睛,他看着她,目光平淡,卻又宛如不見底的深潭。
她沒法子揣測他的心思,甚至於感覺到他已經看到了她的魂,將她所有想隱瞞的秘密都看得清清楚楚。
這感覺讓她渾身都不自在起來,她躺在他的懷裡,竟越來越覺得害怕和驚慌,他的氣息讓她覺得心尖戰慄。
過了好一陣子,嬴渠淡淡地說:“興許去了哪裡,今日見不到,那就過幾日再去,總能碰到。”
魏姝說:“可是姝兒總覺得心裡不安穩,姝兒就這麼一個親人了,她若是……”
她沒能說完,嬴渠吻了吻她的脣,說:“別擔心,寡人有些累了”他閉着眼睛,確實非常疲倦。
魏姝只得把話嚥下,輕輕地摸了摸他的臉,說:“君上休息吧。”
她沒有睡,事實上嬴渠也沒有睡,他清楚魏姝遲早是要知道魏孌失蹤的,失蹤的原因有許多,是被賊人強盜殺了也好,還是失足跌崖摔死也好,總之不管哪一種原因,只要不牽扯到他的身上,就不會出現紕漏。
兩人都各自揣着心事,直至很晚才入睡。
天將破曉時,魏姝就醒來了,她決意再去見衛秧一面,不僅僅是見衛秧,她還要去見一次韓恬,她要寫信給趙靈,她不信衛秧,但她信趙靈,她只希望這一切都是假的。
清晨的咸陽城很安靜,時有幾聲雞鳴,老人家在巷子裡掃着落葉,唰唰的響。
衛秧依舊沒有上朝,他打開門,看見魏姝,並沒有感到有多麼詫異,他早就料想到她還會來的,說道:“你來作甚?”樣子看起來很落魄。
魏姝冷聲說:“讓我進去”
衛秧便側開了身子,待她進去,纔將門關上。
大堂上還是一地的酒爵銅樽,酒氣熏人。
魏姝比起昨日冷靜多了,她冷冷地看着他,說:“你說老秦公殺死了我的母親,和魏家嬖人,你可有證據?”
衛秧坦然地說:“沒有”
魏姝擰了擰眉頭,眼神裡已經有些不滿。
衛秧轉身做到矮案前給自己斟酒,渾渾噩噩的說:“除非能找到當年暗殺白氏的那個秦公死士。”他抖了抖手中魏孌留下的絹帛,說:“就是上面這個名爲周厲的刀疤臉男人,他和範傲是舊相識。”
但找到一個遠離咸陽,四海爲家的劍客,無異於大海撈針,何其困難,魏姝沒有說話,依舊是擰着眉頭。
衛秧嘆了口氣說:“我知道,這很難做到。”又說:“我沒有什麼可以證明的,我手上有的只是魏孌這張絹帛,你不信我,不信魏孌生前留下的絕命書,我也沒有法子。”
魏姝的心裡又開始隱隱作痛,衛秧或許會騙她,但魏孌是不會的,沒人會在明知被人追殺,命懸一線之時還開這種玩笑。
但魏姝實在不願意去相信,如果老秦公真是是她的殺父仇人,那她肚子裡懷的又是什麼?
是孽障,是個連她自己都沒法子容忍的孽障。
可那是她孩子,她得知這個孩子存在時,是那麼的開心幸福,她不敢再想下去,她的心已經開始疼。
再想下去,她會瘋,會崩潰。
她咬牙說:“好,第一件事姑且不論,你憑什麼說魏孌已經死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衛秧說:“好”他的眼睛異常的堅定,他說:“不肖你說,我也一定會找到她的屍身,將她好好安葬。”
魏姝從未在他臉上見到過如此鄭重的神情,不由得怔了一下,說:“你……”
衛秧的眼睛已有些泛紅,但他沒有哭,只是斂着眼眸,淡淡地說:“我辜負了她,我對不起她,可我沒想過她會出事,倘若是知道她一個人面臨那樣的危險,即便是搭了自己的性命,也定想法子救她。”
一個小姑娘,獨自面對死亡的來臨,該是多麼的無助和恐懼,然而卻沒有人能幫她,沒有人能救她,由着她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
衛秧他當時若是知道魏孌有危險,他一定會想盡辦法救她的,哪怕死的是他。
而他到底愛不愛魏孌?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或許是責任,或許有喜愛,但都已經不重要了,故人已去,想這些不過是徒增煩憂。
魏姝的心果然被他說動了,她覺得衛秧和她一樣,他們都對魏孌的死耿耿於懷,心生愧疚,霎時間,她對衛秧的芥蒂少了幾分,但看起來仍是冰冷的,她說:“你爲什麼要將這些告訴我?”
衛秧說:“因爲我想給她報仇”
他說完喝了一口酒,語氣平淡,就像是說自己想吃飯,想睡覺一樣。
魏姝的心轟的往下一沉,怔怔地看着衛秧,霎時間變得很慌張,他要報仇?他要怎麼對待嬴渠?難道他要殺了嬴渠?她忽然的緊張起來,防備起來,像是隻渾身立起毛的貓,她說:“你什麼意思?”
衛秧說:“字面上的意思。”
魏姝站在那裡,她的眼睛有些混沌,她在心裡反覆重複着“報仇”這兩個字,過了好一陣子,她說:“嬴渠他不會這樣做的,他不會這樣做的……”
她還是不相信,不相信老秦公殺了她的母親,更不信嬴渠殺了魏孌,不信,沒法子信。
衛秧知道她會是這幅樣子,她的精神已瀕臨崩潰,她報不了仇,衛秧喝了一口酒,冷淡地說:“我本來也爲指望你,只是覺得魏孌是你的妹妹,該同你說這事,你可以裝作不知情,你亦可以將我今天的話轉述給秦公,以徹底的剷除掉我,我自認無愧於自己的心。秧自侍秦數載以來,功成名就,聲名顯於列國,此生亦無憾事。”
她可以出賣他,可以把這一切轉述給秦公,他並不在意。
他又說:“秧這一生鍾愛功與名,生與死對秧來說其實並不重要。此時,我已位極人臣,聲名顯赫,死後也會史冊留名。縱然有些污點,亦不妨礙我功記千秋。這樣的人生若真有遺憾,大抵也是孤枕難眠,佳人不再。”
衛秧苦笑一聲,酒已經沒了,空空去也,他不喝了,喝夠了,身子往後一仰,說到:“然我一心爲秦,效忠君上從無二心,卻沒想身側之人遭此橫禍,秧心已寒。”
衛秧效忠君上,效忠秦國。
那她呢?
她把自己的一切,她的心,她的忠誠,她的身體,全都毫無保留的給了秦國,給了秦公,此刻她的心又該有多寒?
真是可悲,真是可憎。
她已經被這一切折磨的快要崩潰。
此刻她只想知道真相,事情的真相,她不要再想一個傻子一樣被矇在鼓裡。
她隨推門而去,直奔韓恬的宅子。
韓恬將門打開,她看見魏姝,魏姝的額頭上都是汗,嘴脣蒼白,魏姝只說了一句話:“準備筆墨,我要給先生寄信。”
韓恬愣了一下,立刻的讓她進來,隨即取過了信簡和筆墨給她。
魏姝已經許久都沒有跟趙靈通信了,她握着筆,心已經亂成了麻,每寫一會兒,就得停下來平復自己混亂的內心。
韓恬在一旁守着,給她研磨,有意無意的瞥了一眼,然後手下停頓,輕聲說:“姑娘請問趙靈大人的可是魏家一事?”
魏姝冷冷的看着她,說:“誰準你看?”
韓恬被她陰冷的目光嚇到了,臉色忽的就變得鐵青,然後跪拜稽首說:“奴婢是無意的,先生派奴婢來姑娘這裡前,曾交給奴婢一封書簡,說若是有一天姑娘問起魏家一事時,讓奴婢好交給姑娘。”
魏姝手裡的筆掉了,墨汁污了衣袖,趙靈早就準備了信簡給她,或許趙靈早就預料到了會有這麼一日。
她的嘴脣顫抖,聲音亦在顫抖,說:“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韓恬說:“三國會盟前夕。”
魏姝把頭垂下,咬着下脣,她閉上了眼睛,手攥成一團,身體上的肌肉繃緊,然而她還是遏制不住的顫抖,過了好一陣子,她從嘴裡艱難地吐出了句話:“拿來”
韓恬諾了一聲,回身從大木篋子裡取出一卷竹簡。
魏姝緩慢的展開,竹簡之間碰撞的每一下敲擊聲,都像打到了她心裡。
珮玖親鑑
昔年安邑魏時一案,實乃公子昂與秦公共爲之,上大夫魏時當歿於公子昂之手,魏家大火數十餘條性命皆乃公子昂爲之,然白氏等三條人命並非公子昂之過,實則乃秦公死士殺之,此間陰差陽錯,使世人皆知公子昂,而不知秦公。秦公已薨,恩怨已了,善待骨肉,切莫苛責自己。
趙靈手肅
魏姝看完,沉默了一會兒,忽的就笑了,聲音變得異常喑啞,彷彿一個老婦,她笑說:“此間陰差陽錯,陰差陽錯,好一個陰差陽錯!”她忽然將將案上的竹簡掃掉。
她還是笑着,眼淚卻流了出來,因爲這麼一個陰差陽錯,她認賊作父,給秦國盡了這麼多年的忠,她甚至還懷了嬴渠的骨肉。
她嘶啞着吼道:“孽障!真是孽障!”
她是孽障,腹中的那個亦是孽障,該死的孽障,她恨透了自己。
她伸出手來去錘打自己的肚子,擡起手,卻始終不捨的落下。
她的眼淚噼裡啪啦的掉了下來。
那是她的孩子
她怎麼能捨得,她寧可自己去死,也不捨得傷害那個無辜的生命。
秦公已薨,恩怨已了,善待骨肉,切莫苛責自己。
趙靈早就料到了,料到了她會有如此痛苦的一天,可這恩怨如何了?她又怎麼能不苛責自己?
她不恨嬴渠,她恨她自己,恨她自己像個蠢貨,她恨自己愚蠢透頂。
她從沒想過死,她在魏國險些被人欺辱的時候沒想過死,趙靈將她關在不見天日的地宮裡時也沒想過死。她拼命的想要活下去,她眷戀明媚的陽光,眷戀世上的一草一木,她從沒想過死,但此刻,她卻累了,累了,倦了,她不想面對這一切,她想閉上眼睛,想告別這一切
韓恬嚇壞了,她看着魏姝伏案,沒有聲音,亦沒有抽噎嚎啕,只是安靜的流着淚,像是隻奄奄一息絕望的羔羊。
韓恬拿着帕子膝行到她身前,輕輕的擦着她的淚水,韓恬不知說什麼,索性就不說了,一心一意的給她擦眼淚。
淚是滾燙的,身體卻是冰涼的。
韓恬知道她還懷着身孕,這樣哭下去絕對是不行的,她勸道:“姑娘,別哭了,我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您這樣,先生見了,一定會難受的。”
過了好一陣子,魏姝笑了,說:“這關他趙靈什麼事?”
韓恬怔了一下子。
魏姝看着她的眼睛,說:“趙靈他就一點私心沒有嗎?你說!他就一點私心沒有嗎?我若是不知,他是不是打算一輩子都不告訴我,他不就是怕我報復秦公嗎?他不就是怕我脫離掌控,怕自己的計劃落空嗎?他自己又好到哪裡去?”
她現在就像一個不分好賴的瘋子,哪怕是毫無干系的趙靈,她都想去瘋咬一口。
韓恬看着魏姝眼睛裡陰森森的光,說:“先生若想利用你,大可欺騙你,瞞着你,又何必告訴你真相,姑娘您說這些話,也不怕先生心寒。”
魏姝待夠了,扶着矮案踉蹌的起來,她的腦子有些混沌,聲音也很含糊,她說:“不是好人,嬴渠不是個好人,趙靈也一樣,都不是好人,我死了,他們就開心了。”魏姝推門出去,她有些迷糊,恍惚間她好像看見了白氏在盈盈的淺笑,揮手召她回家,魏姝含糊地說:“我好想母親,只有母親纔是真心對我的,我好想她,好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