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姝從沒聽過這種規矩,腦子裡浮現的都是以前被白氏處死的奴婢,她想:既然已經窮追不捨的問道現在,就必須要知道長玹的下落,她說:“我要見他,萬一你們要殺了他。”
通仲這次真是無話可說,他此前還沒看出這個魏女這麼強的戒備心。
嬴渠許久沒有開口,他看着追問的魏姝,面上沒有什麼喜怒,還是一副淡淡的樣子,他問她:“你想讓他終身爲奴?”
她眼眸微動,終身爲奴,與牛馬同圈,衣不避體,食糠噎剩菜,沒有人生來甘願如此,長玹亦不例外。
她低聲回道:“不想”
嬴渠說:“那便讓他投營從戎,等立了軍功,自然可以洗掉奴籍。”
魏姝是想讓長玹留在身邊的,可是比起割爲寺人,軍營纔是最好的去處,立下軍功,洗刷掉奴籍,只有這樣長玹才能算上是一個人,而不是像現在,連個牲口也不如。
可是她還有好多的擔心,就拿嬴虔而言,他怎麼會輕易的放過長玹,他一定恨不得扒了長玹的皮。
“等過幾日,會帶你去見他。”嬴渠說,聲音已經有些發涼,揮袖轉身緩緩走着,身上的貉子輕裘隨風抖動。
通仲怕她再揪着這件事不放,立刻低聲對她說:“剛纔公子替姑娘說話,君上連着公子一同責罰,讓公子連夜想出應對魏韓的良策,姑娘這幾日就留在公子身邊照顧着,公子既然開了口,那個奴隸也不會有事的。”
魏姝經通仲這麼一點,瞬間翻然了悟,她現在是在秦宮,沒人會像白氏那樣寵着她,嬴渠替她說話,那是恩情和眷顧,她非但沒有半句感謝還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也虧了是嬴渠脾氣好,若是換了旁人早就對她動怒了。
在這秦宮裡,嬴渠是唯一能保護她的人,是她的靠山,一旦她背離了嬴渠,便步履維艱,隨時有性命之憂,她應該是巴結他纔對的,像昨晚那樣對他好言撒嬌,討他喜愛,她竟然因爲長玹而忘了。
她快步的趕到他的身側,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涼,而她的手很燙,皮膚相接溫度似冰火碰觸。
嬴渠身子微頓,她突然的觸碰,讓他有些詫異,他低頭看她,見她揚着微紅的臉,眼眸彎彎的,帶着小女孩的甜氣。
她有些討好的笑說:“是嬴渠哥哥救的姝兒,剛剛是姝兒的不好,你不要生姝兒的氣。”
嬴渠看着她,她沒了剛纔一心赴死的慷慨,看他的眼睛也不滿是戒備,她憤怒時可是拿他當死敵一樣,爲了保護那個奴隸,恨不能與他拼命。而現在又變了,同昨晚一樣笑盈盈。
她很聰明,知道要討好誰,年紀很小卻足夠的世故狡猾,她那點自作聰明的心思入不了他的眼,若是換做他人,他定心生鄙夷。
然而他一對上她充滿笑意的眼眸,再多的冷淡也終消散了,他沒法對她冷言冷語,一聲嬴渠哥哥,叫的讓他無奈。
他沒有將手從她手裡抽開,卻也沒有回握住她,由着她緊緊的握着,她貼着他的皮膚熱乎乎的出了一層底汗,他沒有說話,因爲確實不知要對她說什麼。
魏姝見他不迴應,心下發慌,眼睛直直的盯着他,有些惶恐的問:“嬴渠,你真的生我的氣了?”
她都這般小心翼翼的詢問了,他又能說什麼呢?嬴渠若有若無的輕嘆一聲:“沒有”
魏姝說:“可是你的樣子分明是生我的氣了……”
她話沒說完,嬴渠已經停下了腳步垂眸看着她,眼眸裡的淡漠消散,帶着淺淺的笑意,溫柔的像是溺人的深潭。
魏姝看的發呆,這個少年笑起來真是好看。
嬴渠沒想魏姝是這麼一個較真的小姑娘,每一件事都要追根問底,看着她不依不饒的模樣,他忍不住輕笑,頭還是裂脹般的疼,他拿手指輕輕按壓額頭,緩解這種疼痛,薄脣揚着無奈的笑意,問:“我若生氣了,你又能如何?”
魏姝委屈的說:“我不能如何,不過我可以幫你按頭。”
嬴渠笑了,將手放下說:“好,那便同我走。”
他這算是接受了她的道歉!
魏姝眼眸一亮,剛剛的委屈樣子瞬間消失,嬴渠知道她是裝的,裝的委屈,裝的可憐巴巴,他又能拿她如何?由着她笑眯眯的拉着自己的手往房間走,真是狡猾如狸的小傢伙。
嬴渠的房間四方,一踏進去便見一同牆高的大雕木屏,這種裝飾在公侯家是最爲常見的,不過魏姝在嬴渠房中所見的與此前魏國的大爲不同,這雕木屏上掛的不是絹帛彩畫,而是一大片由厚羊皮製成的碩大圖鑑,七國的山脈水渠,陡山城郭均清晰的繪製於上,宛如生動的鋪展在她眼前一般。
她驚呆了,一雙眼睛瞪得圓溜溜的,一寸寸的山河掃過,她看見了大梁兩個字,心跟着一沉,大梁的過往在她眼前浮現,好似離別僅是昨日,緊接着又泛出少許酸澀,堵在鼻腔。
嬴渠站在她身側,他笑了笑說:“這圖鑑若是乃魏文侯時李悝所制。”
河西之地也是那時喪於魏人,將魏人繪製的山河圖日夜掛於眼前,是因爲這是國恥,因爲要時刻的鞭策自己,像是臥薪嚐膽一般,魏姝是這麼猜測的,可當她擡頭看去,發現嬴渠還是一副溫和淺笑的模樣,他也在看着那大羊皮圖鑑,沒有什麼怒火,只是看着,淺笑着,像是個局外人般。
魏姝看不懂這個秦公子,他不像嬴虔,喜怒都擺在面前,他很淡,像是水,品不出他的喜怒偏好,她想伸手抓住點什麼,卻不等用力已經全從指縫間溜沒了。
嬴虔還沒養好身子,卻已經在牀榻上休息的不耐煩了,大戰在即,他哪有心思再躺着養身體,他在羋氏的驚聲中推門而去,臉還腫着,一步步走在秦宮裡,身上的甲片疊壓敲擊發出轔轔的聲響,他的樣子很有意思,青紫的像是個豬頭,不過卻沒人敢笑,就連多瞧一眼都不敢,全低着頭避之不及。
羋氏沒他步子大,快步的跟在他身後,衣襬在地上拖出長長的一條印跡來,踩在厚實光滑的積雪上不時打滑。
她見嬴虔卯勁的往宮外走,臉都嚇白了,嚷嚷着吵道:“你都傷成這幅樣子,就別急着往軍營跑了!”
羋氏要去拉扯他的衣袖,卻被他揮臂打落了,羋氏是夫人,她沒法出秦宮,被守衛的長戟給攔住了,這是秦宮的規矩,她不能失了身份的向守衛喊叫,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嬴虔走出了宮外,急的直跺腳,嘴裡不肯罷休的嚷道:“嬴虔,你是要氣死我嗎!你不能去找那奴隸!”
然而嬴虔半點沒聽進去,他站在宮外,隔着守衛的長戟,隔着半個厚實烏黑的宮牆,躬身行了一禮說:“母親擔心了,嬴虔去過便回”說罷轉身離去,從頭至尾不多看羋氏一眼。
嬴虔其實是看不起女人的,即便羋氏是他的親生母親。
在他看來,女人不能上戰場打仗,卻可以在後宮攪弄是非,弄得舉國動亂,兄弟異心,羋氏如此,更遑論韓氏魏氏的,都一樣。
嬴虔的步子很快,他沒有去軍營,而是走到了閭左的一間破屋子,是間土房,荒廢了很久,上面壓着厚厚的乾草當屋頂,風順着窗子呼呼的鑽進,攪和的門板也在抖動作響。
白英是秦營裡不出衆的一個小秦兵,有些膽識,只是還沒上過沙場,人長得黑乎乎的,很年輕,細端詳下有幾分俊俏。
白英看着牀榻上病殃殃的少年,手裡端着碗剛煮好的湯餅,滿滿的一大碗,他是過了會兒才端的,已經不那麼燙了,全當暖手。他看了半響,唉聲嘆氣,這人半死不活的,若是真死在他這裡,那可攤上麻煩了。
白英正這麼想着,門被一把推開,他嚇的險些將手裡的陶碗給丟出去。待他看清了來人是一臉青腫的嬴虔,腳下更是發軟,立刻的將湯麪放下,躬身行禮。
嬴虔連看也沒看他,徑直走到長玹的牀榻前,長玹躺在腐朽的發黑的牀榻上,身上蓋着厚被,他白皙的皮膚上全是血污,還陷入在沉沉的昏迷之中。
嬴虔眉頭皺了皺,冷聲問白英:“可給他灌藥?”
白英立刻答:“灌了,已經是第三副了”
白英不知道這個長公子發什麼瘋,被打成這樣竟然不殺長玹泄憤,反而讓他來照顧這個奴隸,白英看那奴隸渾身是傷,又髒又臭,心裡既可憐又嫌棄。
嬴虔心裡奇怪,皺着眉頭,上前探了長玹的氣息和脈搏,是活着的,高燒也退下了,怎麼就醒不來呢。
嬴虔思索着,他向來多疑,此刻面色陡然一凜,一把抽出了腰間的配劍,他用劍挑開了長玹身上壓着的厚被,直指長玹的手臂,腕下一用力,刺入了小個劍鋒,血立刻就流了出來染紅了被褥,嬴虔看着長玹的蒼白的臉,連睫毛不不曾動一下,這才確認長玹不是裝做昏睡。他鬆了口氣,將劍拔了出來,吩咐一旁的白英說:“給他包紮,他若是死了,唯你是問!”
白英說:“諾”立刻的去給長玹包紮,等嬴虔離開才鬆口氣。
已經漸入深夜,屋內燃着昏暗的油燈,魏姝端正的跪坐在矮案旁,手放置在膝蓋上,脊背筆直,她此前真是錯怪秦人了,不光是她的屋子,就連嬴渠的房間都是十分簡陋的,碳火微弱,冒着星星點點的火光,嬴渠披着大厚貉子皮,執筆的手凍的發紅,然而他好似不覺冷,依舊在竹簡上書着字,很認真,很專注,油燈的光亮映的他清俊的面容很是柔和。
他寫一會兒,便會低聲的咳嗽,身子跟着輕輕發抖。
魏姝披着大羔羊皮,臉紅彤彤的,氣色很好,他見他咳嗽,心生愧疚,他的風寒是她傳染的,現在她病好了,他卻要受罪,她怯怯的問:“嬴渠,你的頭還疼嗎?”
她始終沒有說話,怕打擾到他,嬴渠將手中的筆放下,他看着她,淺棕色的眸子像是琉璃般好看,秦國的貴族及冠一向很早,他才十五的年紀,已經冠了發,叩着上好的白玉冠和骨笄。
他笑了,將竹簡卷好,說:“好些”
魏姝說:“我來幫你按按?”
嬴渠沒有拒絕,魏姝便膝行爬到他身側。她手指的力氣不大,在他的額頭上按着,很輕,沒什麼實際性的作用,但他也沒有推開,而是揮手展開了一卷地圖,正好鋪滿了矮案。
魏姝不知道自己按的對不對,找話說:“我聽長公子說你有風涎,是我傳染的?”
嬴渠的手指修剪的乾淨白皙,正一寸寸的劃過地圖,聽她這麼一問,又笑了,說:“風涎是自小就患的,與你無關。”
魏姝心裡安慰了些,偏頭問:“風涎是怎麼患的?”
嬴渠眼眸微垂,那是許久以前的事了,他說:“從祭祀的臺階上滾落下來。”
祭祀的高臺。
魏姝心裡跟着一抖,她見過祭祀臺,足有城牆那麼高,臺階聳立嶙峋,從那上面跌下來,別說摔壞頭,就是摔丟了性命也不稀奇。嬴渠的心性並不頑劣,更不會那麼不小心,她問:“那是怎麼滾落下來的。”
嬴渠淡淡的說道:“不記得了,太久了,是六年前的事,那以後就連兒時事,也都記不清了。”
魏姝心想那就是失憶了,六年前,也就是嬴渠十歲的時候,只比她現在小兩歲,她問:“什麼都忘了?”
嬴渠說:“不然,記得些故人,聲音也記得,只是容貌都忘了。”
魏姝想那還真是奇怪,她看着嬴渠,只覺得他同剛剛有些不同,他有些落寞,斂着眼眸,很淡,淡的看不出來,但她竟然抓住了他情緒的細微變化。
魏姝跪坐在他身側,問:“忘記的是很重要的人?”
嬴渠說:“是母親”
魏姝心裡跟着輕微的刺痛,像是被卷耳紮了一下,他越是平淡,她就越是覺得難受。
嬴渠接着說:“八歲那年薨了,現在只記得些零碎的聲音,樣貌都不記得了,也真是奇怪。”他最後笑了一下,有些懊惱,怎麼就想不起來呢,分明是那麼重要的人,有的時候夢裡會見着,也是模糊的一個身影,他已經習慣了,不覺得多難過,但偶爾會很惋惜,想再見她一面,也沒了機會。
魏姝不能體會那是什麼感覺,一定很難受,比她被迫離開大梁的感覺還難受,她替他難過,安慰他說:“嬴渠哥哥,我們睡覺吧,姝兒給你唱歌。”
嬴渠笑了,看着她揚臉純粹的樣子,他說:“這話讓人聽了,會毀了你。”
魏姝扯着他的衣袖說:“姝兒知道,只有夫妻才能一起睡覺。”
嬴渠無奈的笑說:“那你還如此。”
魏姝不覺得纏着嬴渠有什麼。夫妻?她沒想過嫁給嬴渠,她也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喜歡嬴渠,左右也是要嫁人的,魏國的公侯女嫁給秦國的公子,只要身份上匹配,嫁給他好像也沒什麼不可以。
她偶爾有些強勢,算是隨了白氏,她的骨頭有時也很硬,源於公侯家的尊嚴。但她卻不是個獨立的人,她被保護的太好,因而她需要攀附,需要別人的照料,她不能獨自的存活,也經不起洗禮,如果她不能變得強大,便只能依附強者而生,成爲他人羽翼下的幼獸。
魏姝笑着說:“姝兒就喜歡在嬴渠哥哥身邊。”她的嘴很甜,也不知是她生來如此,還是魏女都是這般。
嬴渠看着她灼灼的目光,無奈搖頭輕笑,問:“你要唱什麼?”
魏姝笑眯眯的說:“無衣”她只聽過一遍便會唱了,她開口唱着,一點沒有秦風的粗獷豪邁,聲音很甜,淺淺的,像是山澗泠泠的流水一般,他聽着,一直斧鑿般的頭竟然就這麼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