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居殿裡擺了一案的吃食,有炙肉醢醬,蒸菜和碎肉羹,尋常這個時候是不用膳的,但魏姝有些餓了,進到修居殿裡盥洗淨手後,就坐在矮案邊用。
她吃的實在是不成樣子,炙肉直接撿大塊的,沾了沾肉醢就塞到嘴裡,蒸菜幾乎不動,碎肉羹吃的倒是乾淨,她真的是餓壞了。
嬴渠沒有用,他不餓,看她狼吞虎嚥的吃了一會兒,就忍不住笑了。
魏姝將嘴裡的炙肉嚥下,說:“君上又在嘲笑我。”
嬴渠笑說:“沒有”
魏姝說:“我是真的餓”
嬴渠說:“寡人命他們再烤只黃羊來。”
魏姝連忙說:“不必了,不必了,姝兒已經飽了”
嬴渠伸出手來摸了摸她的小腹,那裡還非常平坦,不過小腹上面的肚子已經鼓了出來,她那是吃多了。
魏姝笑說:“君上感覺到了什麼?”
嬴渠也笑了,說:“感覺不到”
魏姝將手覆在他的手上,笑說:“但是姝兒能感覺到,他就在這裡。”她笑的非常溫暖,整個人像是鍍了一層光暈。
嬴渠看着她,心裡也變得幸福而柔軟,忍不住的吻了吻她,然後將她抱到了榻上,一同躺了下來。
她的身子很溫暖,他將她摟在懷裡,忍不住吻了吻她的脖頸,魏姝笑着推攘,說:“君上別鬧”又說:“對了,魏孌大婚,君上可派人去。”
嬴渠心裡一沉,面上仍非常平靜,說:“去了”
魏姝皺了皺眉頭,柔聲說:“姝兒現在就剩下這麼一個親人了,她大婚的時候我未能在,這一路上心裡都不舒坦。”
嬴渠沒有說話,斂着眼眸,手臂搭在她的腰上。
魏姝翻身,抵在他的懷裡,說:“我想晚間去看看她,畢竟剛剛成了婚,範傲也不在,她自己住在範宅,心裡一定寂寞”
她說完,轉頭看着嬴渠,他似是聽了,又似是沒聽,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麼。
魏姝有些嗔意,叫他:“君上,你可有聽姝兒講話?”
嬴渠擡眼看她,笑了笑說:“聽見了”又吻了吻她的脣,說:“寡人在想朝堂上的事。”
他總是能裝的很冷靜,他不能讓她去範宅。
她一直相信他,也從未對他生過疑心,所以他欺騙她,隱瞞着她,倒也不算件難事。
魏姝見他一幅心事重重的樣子,說:“朝中有事?”
嬴渠笑了笑,他看着她懵懂的眼睛,平淡地說:“宗室們知道你有了身孕,都蠢蠢欲動了起來。”
這話倒不假,嬴伯他們爲了權利與利益,早就視她這個外臣爲眼中釘,而今她又懷了身孕,恐怕他們已經在籌謀要如何除掉她了。
魏姝不怕冒險,但她懷了孩子,就不能再像以往那樣了,可她還是想見魏孌一面,她的心裡總是沒來由的不安穩,就像是有一把鈍刀在割她的心,她說:“那我……”
嬴渠平淡地說:“先別出宮了。”一句話便絕了她的心思。
魏姝不免有些失落,卻也只得說:“好”
嬴渠將她脖頸上的黑髮撩開,他的心有些亂,他愧對於她。
他看着她那雙黑漆漆的眼睛,欺騙着她,心就會隱隱作痛,他不能再看着她,他要靜一靜,於是他說:“一路舟車勞頓,你睡會兒吧”他說完便要起身回政事殿。
修居殿是他的寢殿,殿裡沒有什麼華麗的錦緞配飾,非常簡單,被褥間帶着一股好聞的氣息,和他身上的氣味一樣,讓她覺得安心和舒適。
魏姝不想讓他離開,她喜歡依偎在他懷裡睡,她說:“那君上什麼時候回來?”
嬴渠微笑着說:“還有一些政務,處理完便會回來。”
魏姝嗯了一聲,看着他離開,然後躺在他的牀榻上,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燕宛先一步回到了華昭殿,這次雖然出了秦宮去了楚國遊玩了一趟,但也實在是累,她的肩膀痠痛,骨頭也像是散了架,但她落不得消停,她還要去收拾收拾華昭殿,她看見了站在華昭殿門口的子瑾。
子瑾看起來很焦急,兩隻手緊緊的攥着,他也看見了燕宛,眼睛先是向四周瞟了瞟,見四下無人,才說:“大人呢?”
他的語氣也非常急切,好似有什麼神秘的,要緊的事要說。
燕宛敲着自己的肩膀,她太累了,心不在焉的說:“同君上在修居殿呢。”
子瑾眉頭皺成了川字,語氣急的好似要哭,說:“那大人什麼時候能出來?”
燕宛說:“這可說不準,君上稀罕她呢,有可能留她住個幾日。”她覺得子瑾不對勁,上下掃了他一眼,把聲音壓的很低,又說:“是出什麼事了嗎?”
子瑾臉唰的一下子白了,一邊搖頭一邊往後躲,說:“沒事”
他年紀小,膽子小,藏不住心事,都明明白白的寫在了臉上。
燕宛想笑,她也是見過風浪的,想當初魏軍攻進秦宮,她可是爲數不多的倖存者,她說:“得了,鬼才信,到底出了什麼事?你同我講講,興許我還能幫你。”
子瑾不敢看她,低頭盯着她的裙角,也不說話,樣子固執又彆扭。
燕宛板臉說:“你信不過我?”
子瑾囁嚅着說:“我不是不信你,只是這話我只能同大人講。”
他的語氣非常嚴肅,燕宛心思細,想這絕對是件大事,她的心忽的就沉了下來,正色說:“你隨我去修居殿”
子瑾一聽修居殿三個字,心裡就開始牴觸,那可是秦公的寢殿,不是隨便一個寺人都可以進的,稍有不慎,出了岔子,是會被問斬的。
子瑾犯怵的厲害,臉色都變了,身子緊繃,說:“我,我不想去”他已經有些磕巴了。
燕宛說:“你怕甚,你是夫人的人,就是出了岔子,夫人也會保你。”
子瑾臉色依舊不好,他在心裡掙扎了許久,說:“好,我同你去”
魏姝睡得很沉,嬴渠回來叫她,她才醒過來。
外面的天已經黑了,嬴渠倒了杯水給她,她喝了一口,說:“君上處理完政務了?”
嬴渠坐在牀榻上,道:“處理完了”實則他的心已經平靜下來,不然他僅僅是看着她,就會感到心疼。
魏姝要掀被起來,她要同君上說說,把範傲調回咸陽,征戰雖然可以立軍功,但她實在不想自家妹子獨守空房,她管不了這麼多,魏家就剩下她和魏孌了,她作爲長姐必須要替妹妹想想,她說:“君上,我……”
她話沒能說完,燕宛進來了,微弓着背,說:“君上,夫人,子瑾有事想稟報夫人。”
魏姝話卡在喉嚨,她不太明白,這子瑾急着見她作甚。
魏姝尋常是不願意讓嬴渠見到子瑾的,畢竟子瑾生了雙碧色的眼睛,像當年的長玹一樣。
魏姝擡頭看着嬴渠,徵詢似的問:“君上,是否召他進來”
嬴渠倒是很平靜,說:“讓他進來”
燕宛說:“諾”
不一會兒,子瑾就進來了,他大概是沒想到秦公也在,臉色忽的就變了,跪在地上,聲音有些顫抖,說:“君上,夫人”
儘管嬴渠看起來非常平靜,但他其實很不喜歡子瑾那雙碧色的眼睛,他想不太明白,這個子瑾不是長玹,長玹已經死了,而她也成了他的夫人,既然如此,她爲什麼還要留這麼一個綠眼睛的人在身旁,或許她的心裡還留着長玹的位置,嬴渠不願意往哪裡去想。
魏姝說:“你來修居殿做甚?”
聲音很疏離,很冰冷,她是在證明自己與子瑾並無其他,她不想讓嬴渠懷疑她。
子瑾本來就懼怕來修居殿,現下秦公就在他面前,他更是抖的不得了,他不敢起身,就那麼跪着,頭埋的更低了,說:“嬴伯,嬴伯他命奴才把這藥下到夫人的吃食裡。”說着顫抖的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布袋。
當着秦公的面說出這些話來,需要非常大的勇氣,畢竟子瑾不知秦公會不會一怒之下殺了他。
嬴渠皺了皺眉頭,問魏姝說:“他是嬴伯的人?”
魏姝如實說:“是”又對子瑾說:“你先退下”
子瑾將那布袋放在地上,如釋重負的躬身離開。
殿裡變得很安靜,魏姝看着地上那布袋,轉而對嬴渠說:“他是嬴伯的人,嬴伯現在已經動手準備剷除我,君上想要如何做?”
嬴渠看着她鄭重的模樣,忽然就笑了,他太瞭解她了,剛剛因子瑾產生那點不快瞬間煙消雲散,他說:“你不是早就在等着這一天了嗎?”
雖然嬴渠與她都想除掉嬴伯,但畢竟嬴伯並無過錯,名不正言不順,沒有一個可以將他剷除的由頭都沒有,故而遲遲都沒有動手。
現在嬴伯親手將着把柄送到了他們跟前,他們又豈能不牢牢攥緊。
她把子瑾留在身邊,等的便是這一天。
魏姝笑說:“什麼都瞞不過君上”又說:“君上想要如何處置嬴伯”
嬴渠笑了,說:“謀殺尚未出世的公子,當處以腰斬。”
魏姝轉頭看這地上的布袋,也笑了,說:“不過這戲一定要演完才行。”
子瑾腳步蹣跚的從修居殿裡出來,他不知道背叛嬴伯是什麼後果,但他清楚背叛君上和魏姝的結果只會更慘,趨利避害是人之本能。
燕宛笑盈盈地說:“怎樣?夫人可責罰你?”
子瑾如夢初醒,搖了搖頭,他沒有說話,事實上,他還沒有徹底的緩和過來。
燕宛說:“君上和夫人都不是濫殺無辜的人,也不知你擔心個什麼。”
她是同魏姝長大的,在她看來,魏姝和秦公都是善良的好人。
魏姝在修居殿過夜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蟠殿。
姜衣難以置信,發怔的坐在矮案前。
這怎麼可能呢?魏姝怎麼可能毫髮無損的回到咸陽,他們田吉將軍是絕不會不幫田湘的忙的,難道是出了什麼差錯?
姜衣想不到,更想不到田吉不幫田湘的理由。
田湘卻很平靜,她的心已經死了,對她來說什麼都已無所謂。
魏姝的孩子保住了,田湘覺得這樣也挺好,免得她心裡愧疚忐忑,日夜難眠。她本就不是個心狠手辣的人,沒法子做出打掉別的女子的胎兒這麼陰毒的事。
一切似乎都已塵埃落定,魏姝依舊寵貫後宮,她依舊不得君心,冷落堂前。
她覺得這樣也挺好,不想爭了,太累了,迫使一個不愛她的男人轉心,這種事田湘本就做不來。
姜衣仍是不甘心,眼裡滲着陰森森的光,說:“夫人,您不能……”
“住嘴!”田湘突然厲聲呵責她。
姜衣的話沒能說完,卡在喉嚨裡,臉忽變得慘白,唔了幾聲,礙於田湘冰冷的樣子,又將話生生地嚥了回去。
田湘聲音低了下去,神情恍惚地說:“你不要再妄動了,倘若君上的孩子真的出了事,我們便死無葬身之地了。”
嬴伯以爲自己做的天衣無縫,他更不認爲子瑾會出賣他,因爲子瑾沒那個膽子。
但是嬴伯錯了,錯的很離譜,秦國是秦公的,不是他嬴伯的,子瑾若是想要求生,就勢必站在強大的一方。
秦公可以給子瑾庇護,嬴伯卻給不了,子瑾雖然膽子小,卻聰明的很。
這件事安排完畢,嬴伯便覺得已成竹在胸,等他除掉魏姝,再剷除智姚一黨,還有那嬴虔,嬴虔他算個什麼東西,不過手握着秦國的軍權,說到底還不是個虎暴馮河的草包,蠢貨。
嬴伯心裡痛快,整個人也是喜氣洋洋的,然而這種愉悅的心情並沒有維持多久。
與此同時,另一邊,衛秧也想除掉魏姝,現在魏孌已經不在他身邊了,他更不會再對魏姝手下留情,不過他可沒嬴伯那麼蠢,他是這天下少有的聰明人,既然是聰明人又怎麼會在這時淌這趟渾水。
第二輪變法,已在此時展開,他已經與秦公商議過,要藉着君上剷除嬴伯之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廢除井田制。
若有反者,連坐處刑。
早朝結束之後,衛秧便離開了秦宮,咸陽街道的每一處,他都無比熟悉,轉進巷子裡,推開家門,他看着空蕩蕩的宅子,有些茫然。
他是爲了理想,爲了可以留名青史而赴秦,如今他在秦國任職已有四載,年近三十,可能是年紀大了,他看着空無一人的宅子竟生出了寂寞蕭條之感。
但也只是轉瞬,他又恢復如常,笑了笑,只覺得剛剛脆弱的自己格外荒謬。
他正要關上門,卻聽兩個老婦說話。老婦愛嚼舌,說的都是家常裡短,然而這兩個老婦的話卻引來的衛秧的關注。
老婦說:“範家宅子自從那日大喜後好像就沒了人。”
另一老婦說:“當真?”
“自然當真,範家的夫人,還有老僕都不見了。”
老婦說:“興許回孃家省親去了,難不成這剛成親就跟別的男人跑了。”老婦嗤笑了一聲又說:“先不提這個,聽說今早從渭水裡撈出一個男屍來,身上沒有衣裳,脖子被劍給割開。”她說着用手比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做完只覺得陰風陣陣,連這巷子都變得黑乎乎的。
衛秧心不可避免的一沉,別人不知,他確實知曉的,魏孌不可能省親,因爲她的家人都死在安邑了。
她不在範家,又是去了哪裡?
她嫁做了人婦,和他已經沒有關係了,但他聽到和她有關的事時,還是忍不住去想,去擔心她。
衛秧忍不住打斷,說:“範家已經沒人幾日了?”
老婦見衛秧生的俊美,給樂意與他攀談,說:“七八日了,也是奇怪,自從大婚之後,範家的門就緊閉着,一點動靜都沒有,不像有活人。”
這話說的無心,說完,疑心病便犯了,老婦瞬間覺得這巷子更陰森了,還有那邊放着的大木篋子,她覺得這大木篋子從裡到外都滲着寒氣,不僅是寒氣,還有一股血腥氣。
衛秧沒有理會老婦一會兒青一會兒白的臉,略做沉吟,然後把門關上,去了範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