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在宋國背書時魏姝都不曾這麼早起來,她不知道嬴渠怎麼能每日堅持下來,若是換成她一定會崩潰。
她很費力的爬起來,看着一身黑色深衣的嬴渠淨口,洗臉,擦手。他每日都是如此,僅僅睡一兩個時辰,天將亮就要起身梳洗更換朝服上朝。
魏姝也爬了起來,頭髮亂的像是鳥窩。
嬴渠已經準備離開了,他看了她一眼就笑了,道:“起來晚了,趕不上了。”
魏姝說:“你這是故意的,故意不叫我起來,讓我睡過時辰。”
嬴渠笑道:“這你也能怪寡人”
魏姝小聲道:“怪的就是你!”
嬴渠笑了笑,沒與她爭辯,說:“時辰尚早,你再睡會兒。”然後便離開了。
魏姝在牀榻上坐了一會兒,也立刻的動身了,她這是在替趙靈做事,不能當誤,更不能有差池。
嬴渠坐在大殿上,沒帶冕旒,只用一鑲嵌白玉的黑冠束髮,他不是奢侈之人,用度從簡,衣裳也非錦帛而是黑色細葛布,列國的國君講究享受與奢糜,像他這樣勤勉剋制的國君是很少見的。
嬴渠聽着朝臣們的諫言,眉頭微微皺着,但是看起來還是很平靜的,一點不是列強來犯,迫在眉睫之時該有的樣子。
不管這秦廷內部如何的暗流涌動,在勁敵兵臨之時都異常的團結,廷上之臣無一不主戰,爭辯的也均是走哪路反攻三晉。
上大夫甘龍是個老臣,他沒與那些朝臣爭辯,因爲他本也不是個會領兵打仗的人。
此刻甘龍只覺得君上很奇怪,對待三晉,秦公並不積極但也不消極,他只是任由他們爭論,並不多言一句,甘龍隱約覺得秦公或許並不想開戰。
於是出列躬身行禮道:“不知君上作何打算?”他話一處朝臣們就安靜了,都擡頭看着秦公,剛剛他們爭的面紅耳赤口沫橫飛儼然是忘了還有這個年輕的君主在。
嬴渠看了廷下的人一眼,沒說話。
衆人自然也不敢出聲,這個新君看似性子溫潤脾氣好,實則心思藏的很深,幾乎無人能揣度的透。
饒是一同長大的嬴虔膽子大,開口說:“君上,這三晉的大軍眼看就要在岸門歃血爲盟,克敵制勝講究兵貴神速,不能再等了。”
他話一說完,就聽見殿外寺人說:“你不能進,君上在朝議……”
嬴虔回頭,面色十分不悅,道:“何人如此猖狂,竟膽敢在政事殿外鬧事!”他怒目圓睜,說着就要出去一探究竟。
嬴渠平淡道:“讓她進來。”
魏姝這便掙脫了寺人,氣度從容的走了進來。
嬴渠見她不禁笑了笑,她根本沒有梳洗,臉依舊黝黑,眉毛依舊粗重,爲了避免被嬴虔認出來,她還特意的黏了一圈的鬍子,但衣裳還是整齊的,白色的錦帛曲踞深衣穿在身上,倒真有幾分儒士君子的樣子。
魏姝躬身行禮,壓低了聲音說:“草民珮玖拜見君上。”
她這樣子連嬴虔沒認出來,聽聲音又些微耳熟,但他實在想不起來。
嬴渠淡淡的說:“擅闖政事殿乃重罪,念在昨日你同寡人說有良策獻秦,姑且先饒過你,若是無良計良策便數罪併罰。”他看着魏姝,脣角微揚卻一點不像是開玩笑,他是會罰她,但怎麼罰又是另一回事。不過他沒想到她會這麼固執,決意來到這大殿之上。
魏姝說:“若是草民能解秦國之危,君上可願賞”
嬴渠笑道:“寡人賞罰向來公允”
魏姝正色:“承蒙君上不嫌,草民曾聽聞,貧民傷財莫大於用兵,使國危主憂也莫速於用兵。”又道“今秦之地,廣不及三晉,雖北有胡貉代馬之用,然無強弩勁弓之器,雖有虎將然難解實危。”
嬴虔嗤之以鼻。
魏姝道:“夫韓有強弓銳戟,帶甲十萬,魏有攻城雲梯,田肥民富粟支十年積蓄饒多,趙有戰車萬乘奮擊百萬……”
嬴渠聽着,他知道她以前有多不學無術,能說的出這些話來,看來是下足了功夫,不禁笑了笑,待她說到割地求和,分裂三晉之時,滿殿譁然,譁然之後則是震怒。
尤其是嬴虔,氣的目似充血,恨不能立刻將她殺了,血濺廷前。
求和?還割地?
她是怎麼想的?又怎麼敢說出來?
割地!他此刻就想把她這腦袋割下來,他這個弟弟不是昏庸的君主,怎麼就能聽信這麼一個狗屁謀臣的話!
但是你讓嬴虔當廷辯論吧,他又說不過這滿口是道的魏姝,不止是他,這朝堂上就沒人說的過,因爲這堂上多是武將,帶兵打仗行,逞口舌之力可就不行了。
這廷上若有一人能說的過她,那人一定是老臣甘龍,但是甘龍沒有說話,一句話都沒有說。
嬴虔有些急了,他不知道這個黑乎乎的瘦猴似的珮玖是哪裡冒出來的,連是秦人,是魏人都不知道,他現在只怕君上聽信了她的鬼話,去割地求和,去分化三晉。
嬴渠始終沒有說話,直到廷上安靜了,他才平淡的道:“誇誇其談,知易行難,光是辯論於廷上,恐怕不足以證明你所言的虛實?”嬴渠這話說的很奇妙,看似在否決她的主張,其實已經悄無聲息的站在了她的那一側。
魏姝順勢說:“臣願往趙韓,以解秦危,不過臣一路漂泊,捉襟見肘,還望君上能爲臣約車並幣,臣定當不辱君命。”
約車並幣,嬴渠笑了,說:“好,寡人準了。”又對衆臣道:“然三晉攻秦之危一日未解,大軍一日不可鬆懈。嬴虔領兵,駐紮於武城城西。”
武城於少樑有一段路,嬴虔明白嬴渠已經有了把上郡割給魏國的意思,瘋了,都他孃的瘋了,上郡那麼大一片地,數十城邑都白白割給了魏國,這種恥辱他那裡能忍受!
嬴虔非常憤怒,他說:“君上!不能聽信這小人……”他的話沒說完,因爲站在他身後的甘龍狠狠地踩了他一腳,他這話就戛然而止。
嬴虔回頭看甘龍,甘龍雖然沒看他也沒說話,但是卻輕輕的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嬴虔很氣憤,很不情願的說:“諾!”
魏姝也知道嬴虔恨,割這麼大一片地,誰能不痛,不恨,可是唯有痛下血本才能吊住魏國的胃口,魏國是很貪婪的。
魏姝笑了笑,說:“秦國割了這麼大一塊地,自然不能白割,要讓魏國更痛才行。”
嬴虔冷冷的看着她,道:“你還有什麼餿主意?”他話一說完,甘龍又踩了他一腳,心想:他們這個公子虔啊,怎麼能如此的愚蠢還沒有眼力價。
魏姝說:“既然終歸要分裂三晉聯軍,不如再拉上魏國的老敵人齊楚,來個五國伐魏,秦國只要河西上郡兩地,其餘的隨便那四國去搶好了。”
甘龍終於說話了,道:“三晉分秦,反手便成五國伐魏,計是好計,未嘗不可,然而五國會同心嗎?”
魏姝笑道:“同心是不會,不過是各揣鬼胎罷了,不過卻足夠嚇一嚇魏國,挫挫魏國這些年來的銳氣。”既然魏國獨霸,那便慫恿列國羣起而攻之,五國伐魏,看似聲勢浩大,實則很難成事。齊楚圖地,秦國圖存,不過各取所需罷了。
甘龍對秦公說:“此法可使秦國免於塗炭,乃上策,老臣認爲或可一試。”
見甘龍都如此,嬴虔也就不再置喙,等朝議散了,他問甘龍說:“大人也信那個什麼珮玖的話?地是靠着斧鉞打下來的,不是靠嘴皮子說來的!”君子務能,小人伐計,在他看來,珮玖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
甘龍嘆了口氣,回頭說:“你當一個耍嘴皮子的小人能進的來這政事殿?”
嬴虔怔了怔,說:“何意?”
“何意?”甘龍反問,又道:“這不明來歷的珮玖只是把劍,而使這把劍的人能是誰,你仔仔細細的好好想想。”
嬴虔皺着眉頭沉吟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甘龍嘆口氣點了點頭,說:“不戰,求和,這其實是君上的意思,自三晉合兵之後,每每在朝議上商議此事,羣臣無一不激昂亢奮,可謂秦廷內外齊心同心,然結果呢?君上也沒有要發兵的意思,恰好這時又跑出來一個珮玖嚷着求和,這其中難道真就沒有一點君上的受意?”揣摩君心是件很難的事。
嬴虔說:“君上爲什麼要求和,他以前不是這麼懦弱苟且的人!”
甘龍說:“懦弱?苟且?這天下猛毅之君不免於外患,懦弱之君不免於內憂,秦國打不起了,此前先君再世時連年征戰,府庫空了,糧食盡了,人丁不興,若再開戰就要徵僅年逾十四的男丁,這是把秦人都打死。你又可知道,今年大旱,渭水已經快乾了,百姓恨不能宰畜飲血,而旬月前雍城一帶又發生了蝗災,餓殍遍野。”
嬴虔沉默了,眼裡更是痛苦。
甘龍說:“打仗,你們這些武將倒是高興了,建功名了,卻留下秦國這麼一個爛攤子讓君上背罵名,你們這些人啊,就沒一個設身處地的替君上想過,秦國這擔子有多重,你們也不知道。”
嬴虔後悔了,他不是國君,想的也只是打打殺殺,哪裡體會的到嬴渠的難處,況且嬴渠總是一副平淡冷靜的樣子,他便覺得那些天災都不是大事。此刻他終於明白君父爲何把秦國交給嬴渠了,秦國這擔子若是交給他擔,恐怕他早就崩潰了,秦國也早就亡了。
他說:“那該如何?”
甘龍說:“解憂還需分晉退敵,只希望那個珮玖真能破三晉盟約,聯五國之軍,解秦國之危,此刻你我若想給君上分憂,還是少置喙多辦事爲好。”
早朝退了,魏姝也餓了,坐在矮案旁吃湯餅,雖然餓急了,但吃相還是很優雅的。
嬴渠見她吃的慢條斯理不疾不徐,不禁皺了皺眉頭,過了一會兒,他說:“寡人許你分晉,卻未準你連五國伐魏,你許下如此大的海口,可想過做不成該當何?”單是遊走這五國就需要多長的時間,遊說五國,哪裡那麼容易。
魏姝放下木箸笑說:“君上儘管罰我”
嬴渠嘆了口氣道:“你當真以爲寡人不會罰你?”
魏姝膝行到他身邊,捏着他的肩膀說:“君上放心吧。我掌管今朝樓時曾結實一君子,名爲智堯,此人言辭無比,憑三寸之舌可傾一國,且昔年遭受魏國迫害,對魏國怨恨頗深,此人信得過,所以就叫他去遊說趙韓。至於齊楚嗎?恰好在泗上會盟,趙靈在齊國,託於他即可。”
嬴渠握住了她捏着他肩膀的手,說:“是你的意思?還是趙靈的意思?”
魏姝心下一緊,其實這是趙靈的意思,五國伐魏,齊國無需傾動過多的齊兵,同時還可以讓田吉將軍在新君面前立下首功,何樂不爲。
魏姝沒想到什麼事也瞞不過嬴渠,只得說:“不管是誰的意思,都是爲了秦國好,我不會害秦國的。”
嬴渠看着她的眼睛,沒什麼表情,不喜不怒的,看起來非常冰冷,魏姝的脊背都冒冷汗了。
然而過了一會兒,他又笑了,說:“好”
他笑起來很漂亮,清俊溫和,與剛剛那副冰冷的樣子截然不同,接着他便傾身向她壓去,去吻她的脖頸,又燙又溼,還很癢。
魏姝被他吻得咯咯直笑,倒在地上求饒說:“不行,嬴渠哥哥不行,太癢了。”她一求饒,他就咬了她一口,她不覺疼,仍是在笑。
嬴渠瞭解她的身子,知道她隱蔽敏感的地方在哪裡,也知道她的癢癢肉在哪,他不僅沒鬆開她,反倒去摸她的癢癢肉,在腰上一點點的地方。
魏姝被摸的咯咯直笑,躲也躲不開,只說:“嬴渠哥哥,姝兒錯了,姝兒求饒了,你別再弄我了。”
嬴渠確實還有政務要做,他不能一直沉淪於這種快樂,他鬆開了她,她的笑也停了下來。
他看着她笑的緋紅的臉頰和脖頸上的吻痕,又吻了吻她的脣說:“去休息吧”
魏姝跪坐在他身側,說:“姝兒想出宮去,我的東西還在驛館裡。”
嬴渠將一塊令牌給她,說:“早些回來。”又說:“若是需要人幫忙,便召兩個人同去”
魏姝說:“好”
待她離開了,嬴渠展開一卷竹簡,取過筆,一邊批註一邊平淡的吩咐寺人說:“派兩個人暗中跟着她,看她與何人接應,又說了什麼。”
寺人躬身說:“諾”
魏姝回到了驛館,她其實不必回來,也沒什麼重要的東西取,但是她必須見一面那個趙女,那趙女名爲樓瑩,不怎麼愛說話。
魏姝將一卷書好的錦帛給那趙女,說:“這是給先生的,五國伐魏,已勢在必行,齊那哪裡就有勞先生去聯絡。咸陽城右有一處小宅子,你以後就住在那裡,若我有事會去找你。”
樓瑩接過,說:“姑娘已經按照先生的要求住進了秦宮?”
魏姝點了點頭,說:“住進了,我不是夫人既可進出秦宮,也可長伴秦公左右,信中已向先生言明。”
樓瑩說:“姑娘做到就好。”
魏姝聽着話十分的反感,不僅是這話,她對樓瑩也很反感,突然間她問:“你是先生的人,還是田吉將軍的人?”
樓瑩怔了下,然後微笑道:“有區別嗎?”
魏姝懶得理她,轉身要離開,不等推開門,又停下了腳步,轉頭對樓瑩說:“我雖然爲先生和齊國做事,但我所圖的只是強秦滅魏,我不會傷害秦國和秦公,你們最好也不要逼我。”
樓瑩仍是微笑着的,說:“姑娘知道咸陽城中有多少齊人嗎?”
魏姝因她突然發問而怔了一下。
樓瑩說:“那姑娘知道秦宮中有多少齊國線人嗎?”
魏姝沒說話。
樓瑩說:“姑娘想必是都不知的,這些齊人雖然傷不了秦公,但是取姑娘性命還是綽綽有餘的。”
魏姝說:“我做不了的事,你殺了我,我也還是做不了。”
樓瑩說:“姑娘在先生身邊待的時間不短,學到的卻還是皮毛,至少先生的狠心姑娘還沒學到。”
魏姝不想再說了,只道:“我累了,七日後會再來聯絡你。”
寺人將驛館裡的事如實得向嬴渠說了。
嬴渠落筆書字,聽罷仍是在寫着,像是聽了,又像是沒往心裡去,這樣安靜了許久,才平淡吩咐寺人道:“退下吧”
“諾”
嬴渠將竹簡放到一旁,又展開了一卷,他其實是很多疑的,以前還沒有,自當了秦公之後就越發的嚴重,甚至連他都覺得自己越發的像君父。
他想是不是在這個位子上坐的越久,人變的就越多,心機變深了,性情也變的冷漠了。
他其實並不想自己變成這樣,但是沒有辦法,因爲他現在是秦公,他揹負的是先君的遺命,是整個秦國的社稷,所以他必須要非常的謹慎,尤其是在這內憂外患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