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列國,知道趙靈的人很多,見過趙靈的人卻很少。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趙靈是個很神秘的人,他是鬼谷子的高徒,是不出世的大才,心計才智天下無雙,可覆天下之大勢,據說容貌也十分俊美。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卻沒有人見過,又或者他們是見過的,在某個府路上曾擦肩而過,但他們卻不曾想過趙靈竟是這樣一個坐在木輪車上的虛弱蒼白的年青男子,不曾想,大概也不會相信……
次日清晨陽光正好,魏姝起的早,她實在是沒怎麼睡,恰好碰到端着膳食上樓去的樂野,是一碗米羹。
魏姝問:“先生醒了”
樂野說:“醒了”
魏姝便同樂野一起去了頂閣,頂閣的光線好,趙靈正坐在那裡看着一張錦帛,是從齊國送來的。
因爲尚早,他的黑髮並沒有冠起,而是隨便的一束,一身白衣如雪,坐在木輪車上好似玉刻的人。
他的眉目生的清秀,所以即便是棱角分明也不會顯得過於剛硬,鼻樑高挺,嘴脣雖是蒼白但形狀很是好看,儘管有些虛弱陰沉,但魏姝不能否認,她沒見過比趙靈還要俊美的男子。
趙靈將手裡的錦帛扔在矮案旁,他看見了她,平淡的說:“起來了”
魏姝點了點頭,說:“先生用完早膳陪我出去一趟吧。”
趙靈很不喜歡出門,淡淡的說:“去哪裡?”
魏姝說:“先生昨日讓我買的物件,有幾樣不清楚,先生同我一起去挑吧。”
趙靈說:“樂野”
魏姝說:“先生不去嗎?這大梁很熱鬧的,先生自來了大梁就不曾出過今朝樓。”
樂野知道他們先生有多不喜大梁,不喜,更不願意出去,甚至還很反感。
樂野便喝道:“去甚,先生很忙,哪裡像你,無所事事的。”
魏姝沒說什麼,她其實也是好心,樂野一喝她,她心裡多少有些失望。
趙靈突然鬆口,說:“你要去哪裡?”
魏姝說:“街肆走走,先生願意去嗎?”
趙靈放下手裡的米羹說:“好”
魏姝怔了下,眉開眼笑道:“那我去換身整潔的衣裳。”
樂野嘆了口氣說:“先生是越來越慣着她了,雖然龐淙在趙地,可這大梁城中還是有曾見過先生的人在,若是叫他們認出來就不好了。”
被認出來雖然不會帶來危險,但還是會惹得一身麻煩,這是沒有必要的。
樂野只覺得越來越看不懂他們先生了,他們先生不怕麻煩,但也不是喜歡惹麻煩的人,今日怎麼反常了。
趙靈說:“你知今天是什麼日子。”
樂野不假思索說:“五月十二”又說:“今兒也不是什麼特殊的日子。”
趙靈依舊很平淡,說:“今日是魏時的生忌”
樂野恍然,道:“難怪她非要先生同她出去,看來是想賣些什麼,直接要錢不就得了”又道:“既然先生都知道她什麼意思,那就同她挑明瞭唄,非同她去做什麼。”
趙靈沒再說話,他不是個好人,卻也不是個惡人,有些話是沒有必要說的,有些傷口也是沒有必要當衆揭開的。
魏姝雖然換了身整潔的衣裳,但是臉抹的依舊是又黑又醜。
她是越來越放肆了,看着趙靈俊美白皙的臉,說:“莫不我也給先生抹抹?”
趙靈說:“不必了”
魏姝吃吃的笑着,又說:“先生抹黑了也依舊是好看的。”
趙靈對她並沒有什麼話可說。
外面的天氣很好,趙靈這樣的人出門總是會引來不少目光,他們都在暗自揣度,這樣一個俊美的青年是犯了什麼罪,又或者是受了什麼傷,纔會致使雙腿不良於行。
昨日剩下一些紗幔沒有買,紗幔錦帛多是楚國的,魏姝不會挑,她看了眼趙靈。
趙靈笑了,道:“我自然也是不會挑的。”
魏姝對楚商說:“那就每樣都來些。”又說:“反正我們先生有的是錢。”
趙靈笑了笑,說:“我再多的錢,也會被你給揮霍空的。”
魏姝笑道:“先生肉疼了?”
趙靈說:“幾匹絹帛,還不至於,不過你若是把千閣珍品也如此搬空,怕就會疼了。”
她的單目上還有三樣千閣的珍品需要買。
魏姝笑道:“先生把心放在肚子裡好了”
買完珍品已經是正午了,魏姝託人把東西送回了今朝樓,魏姝有些猶猶豫豫的,她其實並不喜歡管別人要錢,但是今日是她父親的生祭,她想造個簡單的牌位,再買點酒水乾肉。
趙靈說:“你若是還想買什麼便一道買了”他將一袋刀幣給她說:“我可只陪你出來這一次,你若是不去,可莫要後悔。”
魏姝捧着那袋刀幣,捧着捧着就笑了。
她其實真的很感激他,雖然她失去了長玹,但是幸好她遇到了趙靈。
給魏時打造牌位其實是件很危險的事情,稍有不慎便會泄露魏姝的身份,趙靈說:“你買點生忌的祭品,牌位已經命樂野去打造了。”
魏姝點點頭。她買了些酒水,還有魏時生前喜歡的吃食,同時她又給自己買了點小甜餅,她已經許久沒有吃過了。
她不是個鋪張浪費的人,所以只買了兩塊,給了趙靈一塊,趙靈沒吃,他不喜歡吃甜食。
魏姝邊走邊咬了一口,含糊不清的說:“先生嘗一口吧,味道不錯……”
只聽一旁的魏人說:“聽聞公子昂帶了一隊衛隊去了城郊”
另一人說:“聽說地底下有齊人的軍隊!”
“話可當真!”
魏姝清楚的聽見了,怔了下,然後回頭看趙靈,略顯擔憂,說:“先生”
“何事?”趙靈很平靜,似乎是沒放在心裡一樣。
魏姝突然覺得自己的擔心是多此一舉,趙靈他是個很聰明的人,所以他是不會讓自己暴露於險地的,相反,陷入危險的該是那些想找他麻煩的人。
魏姝笑說:“沒什麼事,先生是天下最聰明的人,有事的該是別人纔對。”
趙靈知道她指的是什麼,笑道:“還是第一次聽你誇我。”
魏姝說:“先生喜歡聽誇獎話?”
趙靈說:“誰又會不喜歡呢?”
魏姝笑說:“那我以後多誇先生好了,這樣纔會有甜頭討”
趙靈笑了笑。
正當時,一個女子不可思議的道:“魏姝”
魏姝一怔,也看見了那女子,她這笑便僵在了臉上,甚至整個人都變得木訥起來。
那女子很英氣,一身青色勁衣,柔順的青絲高高束起,腰配短胡容刀。
魏姝說:“嬴潼”沒有特別的驚喜,甚至有些躲閃,她無論如何也沒想過會在這裡遇到嬴潼。
嬴潼上下看了她一遍,說:“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她的眼裡帶着淚光。
魏姝說:“你怎麼會在大梁。”
嬴潼淚光不減,說:“嬴…君上讓我來找你。”嬴潼以爲魏姝會很激動,會很開心,然而都沒有,魏姝只是淡淡的應了一聲,很平淡,並沒有多麼高興。
嬴潼突然覺得魏姝有些不一樣了,只分開了不到半年,魏姝卻像是變了一個人,與秦國那時完全不同。若不是那張臉,嬴潼定會認爲自己認錯了人。
嬴潼不懂,到底是經歷了什麼,能讓魏姝蛻變成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就連嬴渠對她來說都變得不再重要了。
嬴潼說:“你不想回秦國去?”
她沒想過回秦國,也不願意再回去,長玹梗在她心裡,她沒法再像以前一樣面對嬴渠,也不願去面對,她寧可就這麼跟在趙靈的身邊,跟一輩子。
但是嬴潼來找她了,她就必須得面對,她不能再繼續的逃避了。
魏姝沒回答她,轉而同趙靈說:“先生,她是我的一個故人,可以同我一起回今朝樓嗎?”
趙靈說:“可以”
魏姝便同嬴潼說:“嬴潼姐姐可願同我一起?”
嬴潼皺着眉頭,一臉霧水,說:“好”又不由的看向趙靈,她不喜歡趙靈,大概也沒有人會對這麼一個疏離冷漠的男子產生好感。
回到今朝樓,關上了房門,嬴潼迫不及待的問:“那個男人是誰?”
魏姝說:“趙靈”
嬴潼怔了怔,然後緩慢的說:“原來他就是趙靈”
魏姝同她一齊坐在矮案旁,又倒了杯水給她,說:“你認識先生?”
嬴潼說:“聽過而已,鬼谷子的高徒,不出世的大才,只是沒想……”她沒繼續說下去,喝了口水,復說:“君上讓我接你回秦國。”
魏姝又沉默了。
嬴潼說:“你不想回去?”
魏姝把目光移開,說:“我不能回去”
嬴潼問:“爲什麼!”
魏姝說:“因爲我要報仇,魏王,公子昂。”
嬴潼驚聲說:“你要殺了魏王!”
魏姝說:“無論殺亦或是不殺,總之我是一定要讓他們要付出代價。”
嬴潼心沉了下去,說:“所以你要留在趙靈身邊,那嬴渠呢?你不回去見他了?”
魏姝不再說話了,她的心裡也很難受,可是她現在還是不想去見嬴渠,她的心裡對他有愧,對長玹亦有愧。
她是能逃就逃,能躲就躲的人。
嬴潼嘆了口氣,說:“你若是不同我回去,我也沒法子回去。”
魏姝說:“爲何?”
嬴潼說:“嬴渠他如今是秦公,他說,若是不能接你回去,那我也不必再回去了”又說:“嬴渠他是沒有法子,秦國前些日子很亂,他沒法子抽身,但他一直都是惦記你的,你不回去,難道要眼睜睜的看着他娶別的女子爲夫人?”
……
“我一定會將你接回來,也不會娶別的女子,你等着我,別放棄我們,好不好?”
……
她想起了他的話,可眼前呢?她彷彿又看到了滿身是血的長玹。
長玹
她大概到死都沒有辦法釋懷,沒有辦法放下他,那是插在她心尖的刀,她覺得自己沒有能力再去面對嬴渠,沒有勇氣再接受嬴渠的好,或者再去愛別人。
她本是可以一直躲避的,只要不遇到嬴潼,不遇到這些舊人。
嬴潼說:“你別這樣,你這樣我看着心裡也難受。你若是不想回去,我們就不回去了,好麼?”
魏姝輕輕的點了點頭。
嬴潼說:“不過還是要寄信給嬴渠的,至少讓他知道你還活着,不然他會一直擔心的。”
魏姝搖了搖頭說:“就讓他當我已經死了吧。”
嬴潼皺着眉頭,頗爲懇求的說:“魏姝,你若是這樣告訴嬴渠,他心裡怎麼能好過?他一定會自責,會難受。”
魏姝說:“故人雖然死了,但活着的人還是會一直的活下去,久了也就淡了,忘了。”
她不知道自己說的是誰,或者是她自己,久了也就淡了,忘了。
人這種動物,到底都是薄情的。
嬴潼說:“你說的這叫什麼話!”
魏姝沒說話,她實在是累了,她真的不想去面對這些,她起身,心很沉,整個人都似往下墜一樣,像是行屍走肉。
她推開門,看也沒看嬴潼,說:“你先休息。”說完便離開了。
趙靈命樂野在今朝樓裡設了一個小靈臺,上面擺着魏時和白氏的牌位,魏姝將酒水牲肉擺好,然後便跪坐在了軟墊上,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想。
她就是跪在哪裡,像是一具沒有魂魄的皮囊。直到趙靈到她的身旁,她還是在發呆,發愣。
過了許久,魏姝說:“謝謝”
趙靈沒有說話,他看着那牌位,很平靜。
魏姝又說:“我答應過你進魏宮,自然不會同她回秦國,我的命既然是你救的,那就是你的。”
趙靈很平靜的說:“你不必去魏宮,我也不會將你送去。”又說:“這裡是你父母的靈堂,若是有委屈,便向他們哭吧,沒什麼可丟人的,因爲你本來也沒那麼堅強。”
本來也沒那麼堅強,想哭便哭吧。
魏姝強忍着把淚憋了回去,她不想哭,至少現在不想哭。
趙靈沒說話。
女孩子在要哭的時候,如果不願安慰,那還是快點離開爲好。
他正要走,就聽魏姝說:“先生”
她的聲音在抖。她這麼喚他,趙靈又怎麼能忍心再走呢?
魏姝眼淚還是在掉,她想回去秦國,可是卻又不想回去,人總是這樣矛盾,總是有太多的顧慮。
她沒有了方向,她只能問趙靈,說:“先生”
趙靈笑了,說:“你的命是我的,我並沒有讓你離開今朝樓,你也沒有選擇,我在你身上花費了那麼多時間,又怎麼會隨便的讓一個秦女帶走,交給秦公呢。”
他不是做虧本買賣的人,他只是不將她交給魏王,可沒說就此不用她了。
魏姝淚意沒了,忽的擡頭,說:“所以我在這裡猶豫不決根本就是多餘的,因爲你不放我,我就是想走也走不成。”
趙靈笑了笑,說:“是”
魏姝說:“所以我根本就去不了秦國?”
趙靈搖了搖頭說:“只是尚未到時候,屆時我自會派你去秦國。”
魏姝說:“你想派我去秦國?去做什麼?”她忽然的就明白了,說:“你想派我去盟秦!”
趙靈笑了笑,不置可否。
魏姝早就不想哭了,她很有興致,問道:“你什麼時候變的主意?讓我改去盟秦?”
趙靈說:“當我知道你與秦公是舊識的時候”他笑了笑,又說:“能迷惑魏王的美貌妖姬不難找,但是一個與秦公有舊情的女子卻不怎麼好找。”
魏姝笑了,趙靈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算的很清楚,同時也知道如何去發揮一個人最大的價值。
她笑罷,平靜的說:“如果我不去呢?”
趙靈笑了,說:“如果你想嘗的話,我可以再餵你吃一碗人肉羹”
魏姝也笑了,說:“那還是不嘗的好。”
趙靈平淡的說:“去秦國,並非是要你去與秦公兒女情長,而是要讓你盟秦,以使魏國腹背受敵。”又說:“魏弱,則秦必強,這於秦國是百利而無一害的,於齊國亦是如此。”
魏姝說:“先生就無半點染指秦國內政之心?”
趙靈笑了,道:“我沒那麼厲害,山東六國已經足夠我頭疼的,又何苦再給自己添麻煩。”
魏姝笑了笑,她突然覺得很輕鬆,至少她現在不用去面對嬴渠了。
魏姝道:“我推先生出去”
趙靈沒有拒絕。
她剛站起來,只覺得眼中發黑,頭暈目眩,然後便昏了過去。
樂野聽見聲音,嚇壞了,立刻進來把她搬到了牀榻上,說:“先生,她染風寒了。”
這病來的突然,又或者早就有病根在。
趙靈把了把她的脈,吩咐道:“煮點湯藥來。”
樂野說:“諾!”
這一病,其實是件好事,至少嬴潼暫時不能帶她回秦國了,不過嬴潼還是寄信給了嬴渠,告訴他魏姝尚且活着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