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姝不是第一次回大梁城了,馬車轆轆行駛在人聲鼎沸的府路上,心境很不一樣。
她變得相信趙靈了,因爲趙靈是沒有理由害她的,他們其實是一條船上的人,但是她始終還是有些懼怕他的。
馬車停在了一座樓閣前,是三層的,這在大梁以致與列國都很少見,通體漆着桐漆黑底紅紋,木門上繪着紅鸞,高翹的檐角懸着小銅佔風鐸。
魏姝心裡有些驚訝,面上還是很平靜的,問趙靈說:“我們住這裡?”
且不要說這樣裝飾奢華的樓閣,單這地段就是在大梁最繁華的府路旁。
趙靈依舊是很疲倦的,他經不起折騰,連日趕路明顯有些吃不消,虛弱蒼白的坐在木輪車上,只淡淡的嗯了一聲,算做迴應。
下了馬車,站在樓前,魏姝仍是在不解,白家是七國鉅富,這樣的樓閣白家就有一個,價值千金,趙靈可不比白家,她問道:“你怎麼會如此有錢?”
這是個毫無意義的問題,趙靈沒回答。
魏姝又問:“你建它來做什麼?不會只是爲了住?”
趙靈依舊很疲倦,說:“酒肆”又道:“起個名字”
魏姝沉吟了一會兒,說:“既然是酒肆,就叫今朝樓。”
樂野道:“今朝樓是什麼鬼名字,陰裡陰氣的。”
趙靈依舊是很平淡的,說:“縶之維之,以永今朝。所謂伊人,於焉逍遙。”
樂野是個粗人,說:“聽不懂”
魏姝笑了,說:“是留客惜別之意。”
樂野生調侃之心,說:“了不得,看來書是沒有白背,不過一個月倒像是脫胎換骨了一樣。”
趙靈交代樂野,說:“擇日命人打造門匾懸上。”
樂野說:“諾”
今朝樓裡尚未修葺好,工匠正在往木柱上刷着黑色桐漆,裡裡外外的搬着矮雲梯。
魏姝看着,突然覺得很是眼熟,對面的街道,尚未刷漆的木柱房樑,真的是很熟悉,她沒說話,努力的回想着,可是記憶太久遠,太模糊了。
趙靈看她一幅苦惱思忖的樣子,平靜的說:“這樓曾是白家的。”
魏姝恍然,難怪呢,她此前以爲是趙靈派人新建的,沒想是白家原來的那個樓。
然而她身子又突然的僵住了,問道:“我母親已經逝世了,你又是從誰的手裡賣下的。”
她心裡燃起了那麼一點希望,或許她的母親沒有死,或者魏家還有人活着,哪怕只有一個也好。
趙靈看着她眼裡的閃爍的期冀,平淡的說:“公子昂”
魏姝身子就冷了,涼了,又忽的問:“這是白家的家產,怎麼會在公子昂的手裡!”
這些都是她母親的,是白家的,怎麼會全數變成公子昂的。
趙靈沉默了半響,說:“或許殺魏時一家本就是公子昂的意思。”
所以白家的財產都成了公子昂的,魏姝心裡恨,但是這恨是沒有意義的,只有殺了這些人,讓他們生不如死,才能解這恨。
她沒再說話,上了今朝樓的第二層,那裡有休息的地方,她有些累了,不想再聽有關魏家的事了,她只想睡一會兒,歇一會兒。
趙靈是住在第三層的,也是今朝樓的最高層,樂野將他推進屋去,這是間擺設裝潢都十分考究的屋子,矮案牀榻都是木色的,四面是大雕木窗,陽光透進來時,就會變得十分明媚。
住在這件屋子裡,通過方木窗子,便可以輕易的看到周圍的每一個街角,也不會有人上來打擾,趙靈不喜歡出門,這對他來說是個絕好的地方。
況且是沒有人會想到的,今朝樓的主人是趙靈,也沒人會知道趙靈就是策劃重傷公叔痤,輔佐田需爲相的人,更沒人會想到而魏時的長女也在這今朝樓裡,沒人猜的到,公子昂也不例外。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樂野倒了杯水遞給他,說:“先生把公子昂的事說與魏女,恐怕她不會像此前那麼恨魏王了,更恨的將會是公子昂,這對先生的計劃並不利。”
趙靈可以瞞她,可以騙她,讓她爲自己所用,一心一意的對付魏王。
但是他突然的不想了,不想欺騙她,利用她,所以他纔將實情說給了她。
這不是因爲他善良,而是因爲他想起了那個故人,魏姝相信他,那個故人也相信他,她們很像,像到他有時會在魏姝的身上看見她的影子,像到他怕魏姝會因此而死。
人真的是很奇怪的動物,他自認是堅定的人,卻還是動搖了,只因那一瞬的相似,他就輕易的被觸動了,心也亂了。
樂野說:“先生不想將她送給魏王了?”
趙靈沉默了一會兒,說:“送去魏宮,無論成敗,她都只有一條路可走。”
樂野知道,那是死路。
無論成敗,她都會被魏王殺了,從她走進魏宮,就註定了這樣的結局。
趙靈垂下眼眸,脊背也微微躬了起來,過了許久,他說:“我已不想再利用女子了。”
他不想再利用女子,他曾利用過女子,爲此他至今都處在自責愧疚之中。同樣,他其實也並不需要利用女子,只是這是田吉的意思,他當時沒有拒絕,現在便有些後悔了,因爲他從心底是鄙夷這種手段的,這種手段不僅無恥,還很骯髒。
樂野說:“不送進魏宮倒也沒什麼,以她的性子送進去,反倒會添亂。”又道:“不過公子想如何安排她?也不能一直帶在身邊。”
趙靈嘆息說:“我遲早會回齊國,今朝樓需要一個主人。”
今朝樓不僅是一個酒肆,趙靈也不會閒來無事開酒樓消遣。
今朝樓是趙靈建在大梁的一個消息據點,大梁城中所有的消息都會流通到今朝樓,間諜,斥候,奸細來往穿梭。
修葺的如此華麗也是爲了吸引貴族朝臣,酒後可失言,那些魏國的機密便可不脛而走。
所以這裡是一個樞紐,一個消息遊走的密站。
這裡需要一個能掌控大局的人,這個人要足夠的聰明,心細如絲,要足夠的瞭解魏國,一葉知秋,還要了解朝堂的動向,忠誠,勇敢。
最重要的,是要足夠的神秘。
要連那些顯貴也摸不透此人的身份,摸不透所以不知今朝樓究竟是何人所建,更不知它背後是哪一國的勢力。
他手下樂祚,宋宕這樣的名將名士不少,然而他們的名氣太響了,留在大梁也太招搖了。
樂野說:“先生……”
趙靈打斷道:“此事再議”
他有些累了,不想再想這些了。
公子昂聽說了,他賣出去的那個白家的樓閣成了酒樓,聽聞叫今朝樓,品味高雅,他很有興致,只是不知主人是誰。
但如果他知道今朝樓的秘密,他一定會非常後悔,後悔親手把這樓賣給趙靈。
正當時,家僕來了,附身貼耳說道:“公子,衛秧找到了一個地宮,據說就是齊軍的!”
公子昂興致散了,他沒想到衛秧真的能找到,起身說:“他現在身在何處!”
家僕說:“魏府”
公子昂面色變了,但還是去了,他其實很討厭去魏家,因爲他潛意識裡認爲魏時白氏的鬼魂就在那裡,他一進去,身體就變得冰涼。
那個魏時的小女兒也在,她看着他的眼神很嚇人,好像要下一刻就要將他剝皮剔骨似的。
衛秧倒是很悠閒愜意,靠在矮案旁喝酒,說:“公子來了。”
公子昂面色很不好,道:“你是故意讓我來魏家受驚的!”
衛秧笑道:“怎麼會”
公子昂說:“聽說你找到那夥賊人的藏身地了?”
衛秧一邊倒酒一邊將一塊木片給他,說:“就是此處,公子可帶一隊衛兵去,這下面還有聲音,恐怕還有人尚未撤離。”
公子昂接過,上下掃了一眼,收好了。
秦國咸陽
前些日子將老秦公與羋氏下葬於雍城了,現下剛入夏,還未到來年朝正,因而未改元繼位,用的依舊是老秦公的年號。
秦國以十月爲年首,與中原迥異,因就差不到五個月,秦宮上下都在焦急的籌備着。
政事殿裡,嬴渠正看着案上堆積如山的竹簡,很是頭疼,他再勤勉,也還忍是不住嘆氣,將手中一卷竹簡放下,揉着額頭。
門被敲了敲,嬴渠看也沒看,平淡的說:“進”
嬴潼說:“嬴…君上”她險些又喚他大名。
嬴渠沒介意,道:“何事?”
嬴潼說:“改元大典可是在雍城?”
嬴渠淡淡的應了一聲。
嬴潼沒走,她其實並不是爲了這事來的,猶猶豫豫的不知如何張口。
嬴渠看出來她是欲言又止,平靜的道:“想說什麼便說。”
嬴潼說:“君上,姝兒她還流離在外呢?君上繼位了,不派人去找她,此前子車罟傳來消息,說……”
嬴渠身子一僵,面色變了,語氣也變了,看着嬴潼,道:“他說什麼”
嬴潼咬了咬脣,說:“子車罟說,那個保護姝兒的叫長玹的人死了。”
嬴渠心沉了一下,整個人都陷入了恍然,冷的徹骨,聲音冰冷,道:“什麼時候的事!”
嬴潼更怕了,說:“三個月前得到的消息。”
三個月,都這麼久了,他只覺得身子發沉,他沒說話,可這比發怒還要嚇人。
嬴潼立刻解釋說:“當時老秦公正病危,局勢緊張,沒敢告訴君上,但是一直都在派人去找她。”
嬴渠沒說話,他的心已經亂了,非常的亂,沉默了一會兒,道:“人呢?可找到了?”他要的是結果,不是解釋。
嬴潼聲音非常的低,說:“還沒有”
嬴渠依舊是沉默的,但他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豁開了一道口子,鮮血淋漓的,比君父的離世還要痛。
他其實並不求什麼,她好好的活着就好,不管在魏國還是秦國,亦無論是在不在他身邊,可是她不能死了,因爲她死了,他就會感到無盡的孤獨,這種孤獨像是會啃噬心肉的蛀蟲,一點點的蝕出一個碩大的窟窿來。
嬴潼怕了,嬴渠這樣子讓她非常恐懼,她說:“君上,我現在就去魏國,一定會找到她,將她帶回來。”
嬴渠說:“若是找不到她,你也不必回來了”
不必回來了,他的心裡很難受,也不想再見到嬴潼了。
嬴潼眼裡含着淚,躬身行了一禮,說:“諾!”
自從到了今朝樓,趙靈就很少來見魏姝,都是魏姝主動上樓去找他,魏姝讀了很多的書,很喜歡管子,所以魏姝就總是上樓去請教趙靈,趙靈也從不嫌她煩。
今日樂野不在,趙靈便交給她一塊錦帛,說:“將上面的東西買來。”
魏姝哦了一聲。
趙靈又說:“公子昂就在大梁,出去前稍易些容貌。”
魏姝說:“好”
她換成了一身男裝,將臉抹的黝黑,又把眉毛畫的粗又重,活像兩條噁心的粗蟲,她其實還想點個痣,但那樣就太醜了些,她實在是不願意。
她和公子昂交集不多,又是這幅樣子,別說公子昂了,就是她孃親都認不出她來。
大梁城很繁華,如果連這裡都賣不到的東西,那他國就更賣不到。
魏姝揹着木簍子,買的差不多了,該回去了,然而她卻挪不開步子,直勾勾的看着那一排打造的漂亮的簪子,鏤花的,錯金的,很漂亮,她也是個女兒家,到了年紀,就喜歡這種小飾品,可是她沒有錢,她的錢都是趙靈給的。
正當時,一個女子拿起了一支簪子,她很羨慕,隨便看了那女子一眼,只一眼,她便傻了,怔了,半天才說出話來,道:“姜宣!”
姜宣顯然是才認出她來,眼神驚慌錯愕。
魏姝拉着她的衣袖說:“你沒死!我以爲……”
姜宣一把將衣袖抽走了,冷淡的說:“你認錯了!”轉身便走了。
魏姝纔不會認錯人呢,那個女子就是姜宣,姜宣沒死,也就是說她當時吃的肉羹不是人肉,趙靈他根本就是嚇唬她的。
她突然變得很輕鬆,轉而心想:趙靈那個大騙子,實在是太壞了。
然而她又想笑,她就覺得趙靈不是那麼壞的人,她好像突然之間不怕他了。還有樂野,他們把她騙得,嚇得好慘,這羣壞人!
趙靈正在閉目休息,就聽見了魏姝的聲音,又吵又響亮,人沒上來,聲音已經是震耳欲聾了。
他被吵醒了,皺了皺眉頭,轉而卻又笑了,因爲魏姝的臉畫的實在是醜,他沒法不想笑。
魏姝不覺,瞪着眼睛說:“先生!你根本沒殺姜宣!”
天已經暗下,趙靈打開火折點了油燈,沒有回答她,臉上分明還是帶着笑意的。
魏姝把鞋子脫了,走近他說:“先生,你說呀,那天我吃的到底是不是人肉羹。”她的語氣裡帶着點撒嬌的意味,她自己都沒察覺。
趙靈說:“你覺得呢?”
魏姝說:“當時覺得是,現在覺得又不是了。”
趙靈笑了笑。
魏姝不依不饒,跪在他的角邊,扯着他的衣袖,說:“先生,到底是不是呀!”
趙靈說:“你都已經喝了,是不是並沒有什麼意義。”
魏姝說:“是,反正先生已經嚇住我了,是不是並沒有意義。”
趙靈看着她黑成炭的臉,蟲一樣扭曲粗重的眉毛,嘆了口氣,說:“怎麼畫成這幅樣子。”
魏姝沒回答他,一雙黑亮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像是一直小毛狗,然後說:“先生,你其實是個好人。”
趙靈沉默了一會兒,說:“即便我將你送給魏王?”
魏姝說:“是”
趙靈依舊是很平淡的,道:“你不恨我?”
魏姝沉默了,過了一會兒,說:“以前恨過。”
他那時要讓齊兵侮辱她,要把她送去女閭,她當然恨他,不然也不會要殺他,可人是有感情的動物,相處久了,瞭解深了,敵人也可以變成朋友,況且趙靈並沒有真的傷過她。
他是利用她,但同樣也有恩於她。
趙靈看着她,說:“魏宮是爲一條死路,你可以不去,但是我要你想出別的方法,一個可以弱魏破魏的法子。”他這是在試探她。
魏姝面色突然沉了,她沉吟了片刻,說:“若是不動魏國朝堂,弱魏破魏,便只有聯他國一個法子。”
趙靈說:“若是齊國,當聯哪一國?”
魏姝不加猶豫,道:“秦國”
她同趙靈想的是一樣的,見趙靈沉默,魏姝問:“先生可是擔心秦國無信無義?”又說:“秦國偏居西隅,尚未開化,民風淳樸,現任秦公…”
魏姝的心裡像是被蒼耳紮了一下,她不想說了,也說不下去了。
趙靈沒有追問她,他知道她有心事,他不會去追問她,因爲沒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他淡淡的說:“不早了,回去休息”
魏姝點了點頭,樣子還是很難過消沉,然後說:“對了先生,有幾樣東西沒有買到,明日白天還得再去一趟。”
趙靈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