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野回來了,說:“先生,已經將樂祚安置妥當了。”又問:“不知先生打算什麼時候離開這裡?”
趙靈本來是在休息,現下睜開了眼睛,平淡的說:“此刻”
樂野說:“這麼急,地宮裡的珠寶怎麼辦?”
趙靈道:“留下”
樂野很心疼,齜牙咧嘴的,然後問:“那是去宋國還是魏國?”
趙靈依舊話不多,略顯疲倦道:“宋國”
過了一會兒,趙靈想起了魏女,上已節已經過去了五六日了,他確實把她給忘記了,吩咐道:“把魏女也帶着。”
樂野目光變得很複雜,說:“先生,那個魏女可能被嚇壞了。她確實怕先生了,只是現在是不吃不喝,身子瘦了一圈,快要脫相了,這樣別說獻給魏王了,就是能不能捱到那時都成問題。”
趙靈聽罷,無奈的嘆了口氣,說:“帶我去見她”
昏暗陰沉的屋裡,魏姝就這麼發怔坐着,聽見木輪車的轆轆聲,眼眸忽的變了,身上的肌肉都繃緊了起來。
趙靈看着矮案上沒動過的吃食,道:“爲何不用?”
魏姝沒說話,眼睛緊緊的盯着他,紅的充血。
趙靈看了看那夾肉的烙餅,說:“不過是普通的炙羊肉。”說着他拿起肉餅遞到了魏姝嘴邊,平淡的說:“不要死了,不要在這個時候給我添亂。”
魏姝看見他那修長的手指,身子就開始簌簌的抖,那樣子似哭非哭,上前咬了一口,細膩香腴的肉味讓她覺得噁心,胃中翻騰,她盯着趙靈的眼睛,好不容易嚥下去,便又想要嘔,恨不得兜肚連腸的都吐出來。
趙靈嘆了口氣,吩咐樂野說:“命人煮些不帶肉腥的米羹來。”
樂野道:“嗨”
趙靈沒走,也沒說話,倒了杯清水給她。
魏姝看着他的手,那是雙乾淨白皙的手,也是雙血腥冰冷的手,但她還是哆哆嗦嗦地接了過去喝了一口,嘴裡的肉味淡了些。
她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會想再吃肉了。
接着,她又喝了點樂野送來的熱騰騰的白粥,覺得胃裡暖多了也舒服多了。
趙靈說:“過會兒便會離開這裡,去宋國。”
魏姝捧着粥碗的手臂微曲硬,說:“要離開這裡?”聲音嘶啞。
趙靈淡淡的應了一聲。
魏姝眼眸有了光彩,她已經記不得自己在地宮裡待了多久了,身子也因長久不見光亮而變得虛弱蒼白。
她說:“是要去有光亮,有天空的地方?”
趙靈意外的沒嫌她煩,說:“是”
魏姝笑了,舔了舔乾裂的嘴脣,然而下一刻她又消沉了下去,說:“是要把我獻給魏王了嗎?”
趙靈說:“暫且不會。”
魏姝吃不下去,她把粥碗放下,只想快點離開,說:“我吃飽了。”
魏姝沒想過這個地宮竟然這麼長,或者這本來是兩個地宮,一個在魏國,一個在宋國,這兩個緊密挨着的地宮被意外的打通了,於是便成了一條密道。
石門打開的時候,明亮的光亮投了進來,帶着好聞的泥土草香味,還能聽見水流敲打岩石的泠泠水聲。
魏姝跟在樂野身後出來,此刻外面正是響午,這裡是一處山澗,有如茵綠草吱吱蟲鳴,還有潺潺流水。
這纔是人間。
魏姝用了很長時間才重新適應這樣的光亮,她跟在趙靈身後,他們走的都很慢,木輪車碾過青草,留下兩排轍印。
魏姝盡情的享受着溫暖明媚的陽光,讓它照耀着自己,驅散掉身上的陰冷和潮溼,目光環顧,欣賞着周遭美景。
她沒有說話,趙靈自然也不會說。
走了一會兒便到了一處草屋,木頭泥巴呼成的,不大,方方正正的一個院子,坐落在青青的草地上。
魏姝隨着樂野進去,樂野道:“這段日子就且先住在這裡。”
屋子簡單明亮。
趙靈揮了揮手。樂野便把一旁半人高的木篋子搬來,順手打開蓋子,裡面堆滿了竹簡。
魏姝傻了,不明白這又是什麼意思。
趙靈說:“會在宋國滯留旬月,把這些都背了。”
魏姝確實是傻了,還沒能理解趙靈的話,趙靈卻已經離開了。
魏姝大概是沒想到以色侍人卻還得背書。
她拿起一卷竹簡,展開,裡面是齊字,各國文字都有細微的差別,她勉強認得幾個,放到了一旁,又拿起了一卷,燕字。
如果有比死亡還要可怕的事,那一定是背書,魏姝覺得自己的頭足有七個大。
樂野將趙靈推進對面的一間草屋,說:“先生,這裡也沒個守衛,就咱們三人,你說她不會又想逃吧。”
趙靈說:“不會”
樂野說:“那篋子裡有不少鬼谷先生的陰書典籍,先生敞亮,就這麼交給她背?”
趙靈說:“一顆愚鈍的棋子不僅會害了自己,還會誤了全局,她雖然有些聰明,卻不足以立於魏宮。”又道:“我不僅要她在魏宮求生,更要她攪弄雲雨。”
與君王相處有很多的門路,縱橫捭闔,幹旋其中,察君言,窺君心,遠親近疏取寵見用。這些魏姝都是不懂的,不懂,單單憑藉美貌遲早會有色衰愛馳被君王厭棄的一日。
樂野說:“也對,魏王是何等精明,她那一黃毛丫頭,不學得狡猾點,自己出事不受寵也就罷了,萬一再連累先生,不堪設想。”又問:“先生這是想親自教她?收她爲徒?”
趙靈輕笑着搖了搖頭。
他許久沒見光了,看着窗外投進的光亮,心情竟然也變好了些,雖然臉色還是蒼白,但卻不覺得疲倦。
樂野給他倒了杯水,問:“不過先生想如何推田需爲魏相,我們此刻畢竟身居宋國。”
趙靈喝了一口,說:“不急,公叔痤還沒有死。”又笑道:“暫且歇一歇,這樣平靜的日子不會太多。”
樂野看着他們先生帶着笑意的眸子,覺得是那麼平靜美好,他覺得他們先生應該是這樣的,擇一處靜好的宅院平淡愜意的生活,遠離那些腥風血雨,爾虞我詐,對於他們先生而言,只有這樣的生活是真正快樂的。
樂野雖然如此想,卻不敢說,更不敢阻撓趙靈。
另一邊,魏姝展開竹簡,她也認真的背了,但是她不識齊字,燕字,這就很爲難。
背到了傍晚夕陽西垂,她也沒背下來一篇,又不敢去問趙靈,況且她心裡不懂,不懂爲什麼自己還要背書,在她看來自己去侍候魏王就是去吹枕邊風,並沒有必要懂這些典籍。
她背不下來時,就看着窗外發呆,這裡的景色很好,緋紅的夕陽天地將染的一片火紅,春風颯颯很涼爽,空氣也沒有黴味,乾淨又清爽。
下一刻,門被一把推開了。
她在溜號,嚇得一抖,竹簡都給嚇掉了。
樂野瞥了她一眼,沒什麼好氣,說:“吃飯了!”
魏姝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趙靈第二日竟會來查她的功課。
在她眼裡趙靈是很忙的人,忙的根本不會管她,她理所應當的沒背下來,站在那裡,吭哧癟肚的。
趙靈看着她,沒說話,一向的冰冷陰沉。
魏姝沒敢瞅他,不止是沒敢瞅,動都不敢動,這麼站了有半個時辰。
樂野把竹簡塞到了她懷裡,說:“重背!”
魏姝小心翼翼的看了眼趙靈,趙靈沒有走的意思,魏姝便坐在矮案旁,她看着陌生的齊字,額頭淌汗,更是覺得如芒在背。
她怕趙靈,怕他看着她,怕和他共處一室,總之只要有他在,她就覺得不自在。
她越是緊張,腦子裡就越是空白,那字就越發陌生,結果一個時辰後,她還是背不下來,衣服都被汗水打溼了。
樂野也奇怪了,說:“你看着也不想這麼笨的,再背不下來就打你手板了!”
魏姝話也說不話出來,很委屈,心裡很苦,比當年白氏逼她背書還要痛苦。
趙靈看着她,平靜的說:“她不識字。”
“不識字!”樂野聲音高了些,不可置信的問魏姝:“你不識字?”
魏姝說:“只識魏字,秦字。”
樂野罵道:“那你他你孃的不早說!陪你相面呢!”
魏姝這便更委屈。
趙靈吩咐說:“你去準備飯食。”樂野走了。
趙靈依舊是冷淡的,問道:“哪些不認識?”
魏姝說:“都不識”
趙靈嘆了口氣,取了卷無字的竹簡給她,說:“我念與你,重新謄抄一份。”
魏姝哪裡敢有抱怨,沾着墨水,乖乖的照做。
唸的是捭闔其一,他師從鬼谷,無需看着竹簡,坐在那裡便可隨口背出。
趙靈的聲音其實很好聽,一點也不冰冷,淡淡的,不疏遠也不親近。
他稍做停頓,魏姝便立刻遞了杯水給他,她一半是示好,一半是不好意思,他身子虛弱,卻要陪她背,她心裡多少有些愧疚。
趙靈接過水,沒有喝,他並不是因爲渴了才停頓,平淡的道:“寫錯字了。”
魏姝臉一紅,自己馬屁拍錯了,說:“哪個字?”
趙靈說:“嗜”
魏姝用筆劃了,寫了一個,好像又是錯的,就又劃了,還要再寫。
趙靈嘆了口氣道:“給我”
魏姝遞給他,他給改了,字跡很漂亮,清揚俊逸,人說字如其人,他的字卻一點不像他的人,更不帶一點虛弱陰沉勁。
魏姝見他寫的是魏字,問:“先生七國字都會?”
趙靈沒理她。
魏姝抿了抿嘴,接着謄抄。
他念完,便離開了,大概是累了,他總是這樣。
秦國咸陽
這天的咸陽是陰天,沒有下雨,一片片如鱗的烏雲翻涌,遮天蔽日,天也是灰色的,黑色的城牆更顯得沉悶和壓抑。
秦宮內陷在一片沉寂死靜之中,老秦公就要不行了,生老病死是沒人可以避免的,所以只能靜靜地等待着這一刻的到來。
一切都很平靜,平靜的古怪,平靜的壓抑,婢女寺人都井然有序。
然而羋氏卻坐不住,她在蟠殿裡來回反覆的走着,這一天還是到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這一天,沒辦法不緊張,她也是在賭命,賭榮華富貴。
寺人高低垂着頭,他看着羋氏來回的腳步,聲音尖銳的說:“夫人不必着急,這秦國一定是長公子的。”
羋氏腳步一停,以爲他是聽到了什麼傳聞,轉頭問:“你怎麼知道!”
寺人高說:“景櫟將軍已壓境於地。”
羋氏一怔,說:“我沒有知會楚國,是你通風報應!”
寺人高沒說話,只是微笑。
羋氏氣壞了,揮手撤了他一個嘴巴子,說:“誰準你自作主張的!”
寺人高說:“王上等不及了,夫人再這般猶豫,怕王上會震怒。”
羋氏氣急敗壞,她指着他,氣的發抖,額頭冒汗,厲聲吼道:“君上還沒有薨!萬一叫他知道了此事!嬴虔就完了!你根本不是在幫我!是在逼我!”
另外一邊,嬴潼急切的去找嬴渠,她得到了不得了的消息,那就是楚軍迫境,她嚇的臉色青白,國君更替之時最怕的便是別國引兵來襲,如此便有滅國之危。
她看見了嬴渠,嬴渠正從殿裡出來,她便立刻的上前,道:“嬴渠!不得了!前方來報楚軍迫境,如今正駐紮在丹陽城外!”
嬴渠眉頭是皺着的,卻並沒有慌亂,他掩上殿門,冷靜的問:“可曾交戰?”
嬴潼搖頭說:“尚未。”又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君上殯天也就在這兩日,這事是秦國機密,就是宮中寺人婢女大多都不知曉,那楚國爲何會算的這麼準!”
嬴渠看了嬴潼一眼,沒有說話。
但是嬴潼瞬間猜到了,道:“是羋氏!”嬴渠依舊是冷漠的,不發一言。
嬴潼說:“她瘋了不成!嬴渠他是長公子,她把楚人引來,不要說我們,就是她兒子也不會好過的!真是個愚蠢之極的女人!”轉而又道:“不行,趁着君上尚在,我必須要將此事說與君上!”
嬴渠皺眉說:“嬴潼!”
嬴潼便停下了腳步,但仍是不甘心,說:“在這樣下去,秦國就毀了!”
嬴渠說:“兄長此刻正在殿中,你去了,君父也不會見你。”
嬴潼身子一僵,這種時候召嬴虔去,她怔然的道:“君上,他是想立嬴虔。”
嬴渠依舊是平淡的,說:“這是君父的抉擇,我們無權干涉。”
嬴潼怒不可遏,說:“嬴渠!我真是服你!這種時候你還能這麼冷靜!如果君上立了嬴虔,那羋氏不會放過你!也不會善待我!我們一定會被她給害死的!你忘了當年國後她……”
嬴渠面色也有些不太好,道:“嬴潼!”
嬴潼不再說了,但是面上還是很不甘心的。
嬴渠看似很冷靜,其實他心裡非常的混亂,他怕楚軍真的攻來,怕秦國亡國。
羋氏,他是一定要除的,爲了他自己,也爲了秦國,可是要除掉羋氏,就一定要掌握着至高無上的權利,這權利是屬於秦公的。
所以即便是他籌謀的再精準,手段再雷厲,手中沒有權利,他就撼動不了羋氏,救不了秦國。
他是希望秦公把這權利交給他,更不希望嬴虔成爲國君,不是他自私,也不是他眷戀權力,而是一旦嬴虔成爲國君,羋氏就動不得了,因爲嬴虔是羋氏的兒子,血脈相連,這是沒法割斷的,那樣一切都將會變得非常棘手。
然而沒人能左右秦公,他只能等,等着最後的抉擇。
他的頭很疼,心是從來沒有過的煩躁。
修居殿
老秦公病的非常重,面色鐵青,即便是春天,身上還是壓着厚厚的羔羊毯,樣子和死了差不了多少。
嬴虔已經多日沒見過秦公,他一看見躺在牀榻上的君父,眼淚就掉了,他長這麼大,很少哭。
他實在是無法掩蓋此刻的難過與悲傷,君父頂着的是秦國的天,如今君父要垮了,這秦國的天無疑就落到了他們的肩上。
他張了張嘴,卻只說出了兩個字:“君父…”
秦公從厚羔羊毯下伸出手,枯黃乾燥,像是骨頭上裹着一層幹皮。
秦公拉着他的手,嬴虔也回握住。秦公看着嬴虔的眼睛,喑啞的道:“告訴寡人,你可想當秦公?”
嬴虔怔住了,眼淚也不流了,他沒想到君父會如此問他,張了張嘴,說:“兒臣只願秦國富強,雄於列國,國儲之位,從未想過。”他說的是實話。
秦公還是握着他的手,那雙眼珠雖然渾濁,卻依舊有看透人心的力量,然後秦公說:“如果,我要把秦國交給嬴渠,你可願盡心輔佐,永不生謀逆之心?”
嬴虔用另外一隻手抹了抹眼淚,雙膝跪地道:“兒臣願歃血爲誓,永不生謀逆之心,否則人人得而誅之。”
秦公笑了,他用力的攥了攥嬴虔的手,說:“寡人這就放心了,嬴虔,你一向是最聽寡人話的,最孝順的,算是答應寡人,一樣的聽嬴渠的話,盡心輔佐他。”
嬴虔哭道:“君父放心。”
秦公拿手抹了抹嬴虔的眼淚,說:“寡人可能要對不起你了,你答應寡人,無論寡人此後下了什麼樣的遺詔,你都不要有所怨恨,更不要遷怒於嬴渠。”
嬴虔依舊是點頭,淚眼模糊,說:“兒臣謹記”
秦公虛弱的說:“還有那個魏女,寡人殺了她的母親,無論如何,萬不能讓她回到秦國,嬴渠心軟,容受其擺佈,不得意之時,你必親手誅殺掉那魏女”
嬴渠哭道:“兒臣明白,君父放心”
秦公長嘆一口,說:“只有兄弟齊心,宗室同德,才能保證秦國無期,這你一定要記得。”
嬴虔泣不成聲,道:“兒臣定當謹記,終生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