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姝同趙靈進入大梁城時已經過了遷都人聲最鼎沸的那幾日,不過依舊是熱鬧的,穀車相擊比肩接踵,府路兩端又開了不少的酒家商肆,和她印象裡的多少有些出入。
大梁,她以前是想念這裡,現下這兩個字卻只讓她感到痛苦,她回來了,卻什麼都沒了,人沒了,魏家沒了,熱鬧繁華的大梁再沒有她容身的地方了。
她想回趟魏家,同趙靈提了,他沒有說話,甚至不多看她。
通過這幾日的接觸,魏姝多少摸得了他的脾性,他不說便是不準,她也就沒再提及。
傍晚時分,樂野將她們拉至了大梁城的一處僻靜的宅院裡,四方的,一色黑石牆黛色厚瓦,荒廢了許久的樣子,到處結着蛛網,窗框子被腐蝕的黑爛,地上蟲蟻猖獗,灰塵濃的嗆鼻。
魏姝眉頭皺着,心想,這樣的屋子要怎麼住。
屋子裡黑漆漆的,樂野蹲下把一塊被腐蝕的地板撬開,又將下面的大石塊拉開,下面赫然一條傾斜的石路,甚至還有昏黃的火光。
魏姝是傻了的,沒想這下面別有洞天。
樂野對她說:“姑娘,下去吧”
魏姝看了他一眼,沒別的退路,沿着那坡路往地下走,樂野將趙靈推了進來,便回手關上了頭頂的石門。
這下面雖然深,但確是通風的,高大黑色的牆體上掛着銅盤,上面燃着微弱油燈,大半都陷在黑暗中,幽暗,死寂,連蟲鳴聲都沒有,路窄而又四通八達,彷彿交錯縱橫的蛛網。
應是有些年頭了,看起來十分的破舊。
魏姝聽着趙靈木輪車的轆轆聲,心裡越發的害怕,她覺得這個趙靈很詭異,整個人都透着一股陰冷,況且誰會住在地宮裡,地宮那是死人下葬的地方。
趙靈,他住在這種不見天日的陰冷的地方,難怪會那麼的蒼白虛弱。
走了一會兒,便看見了別的活人,像是守衛,執着鐵戟站着,臉色又紅又青,身子動也不動,筆直的站在那裡跟陰兵一樣,連呼吸聲也沒有,十分瘮人,不過看那裝束倒像是齊兵。
魏姝就更是疑惑了,這趙靈到底是什麼人,怎麼還會受齊兵的保護,是齊國潛藏在魏國的斥侯?
她聽說齊魏近來連年交戰,勢如水火,有齊國的勢力奸細潛藏在魏國倒也不奇怪。
只是這陣勢未免太可怕了一些,儼然是在大梁城下的墓葬裡埋藏了一小隊的齊兵。
又走了一會兒,樂野停了下來,對魏姝說:“姑娘,進去吧”
那算不上間屋子,倒像是個囚牢,門是一截截的鐵欄,裡面只有一張牀榻和一張矮案,牀榻上鋪着發黃的白布和被褥,紅色的燭火隱隱的跳躍,昏暗又陰冷。
這哪裡是活人住的地方,更像是地宮裡那些隨葬的,太不吉利了,太晦氣了,魏姝不想進去,她站在門外,臉色十分不好,受了不小的驚嚇,對趙靈說:“你不是說要幫我殺魏王嗎?爲什麼要把我關在這裡,這裡跟個棺材一樣,還是陪葬棺材!”
趙靈說:“因爲你不是個聽話的人”
魏姝是真的怕,怕住在這種陰冷的深埋在地下的鬼地方,這感覺就像被關在棺槨裡一樣,讓人窒息。
她說:“誰知你們會不會一直關着我,或者餓死我,渴死我。”
趙靈說:“你有的選擇嗎?”
魏姝便不再說話,但她儼然還是不願意進去的。
趙靈道:“你可以逃,不過一定要避開這裡的齊兵,千萬別被他們捉到,否則我也不知他們會如何懲罰你。”
魏姝沒說話,臉色越發的慘白,半垂着頭,身子再輕微的戰慄,趙靈的聲音很輕,也很弱,聽着卻叫人骨頭都發寒。
趙靈道:“這裡是晉靈公地宮的一角,所以你更是要避開那些凶煞暗器,不然怕就要陪着靈公長眠於此。”
魏姝還是沉默的,但是她放棄了掙扎和抵抗,像是一頭溫順的羔羊,聽話的進去,看着樂野將鐵門栓上,結實的沉鎖敲打在鐵門上發出冰冷的聲響。
樂野說:“姑娘先休息,過會兒會有人來給姑娘送吃食和清水。”
魏姝環顧四周,心裡又慌又怕,她坐在牀榻上,身子不敢貼着牆壁,將自己縮成一團,嘴裡咕嚕咕嚕的唸叨:“你們別來找我,別來嚇我,我也不想佔你們的地方,只要他們放我,我立刻就走,我會給你們祭牲肉和酒的。千萬別找我。”
樂野在昏暗的長廊裡推着趙靈的木輪車,走了一會兒忍俊不禁地說:“先生你可真會嚇那魏女,這哪裡是什麼晉靈公的墓,就是個普通地宮,看她臉都嚇的沒血色了,估摸着今晚是又睡不着了。”
趙靈看起來還是很疲憊,揉着額頭,並沒覺得有什麼可笑的。
樂野說:“不過先生爲何要關着她,這裡裡外外都是齊兵和線人,她就是插翅也逃不出去。”
趙靈說:“你可見過樓煩人馴化野獒?”
樂野是見過的,很殘忍,斷食不斷水,幾日後野獒便沒了力氣,雖然沒力氣,但還是很兇惡的,這時樓煩人就會用鞭子抽,抽的渾身是血,沒別的法子,只能抽到它聽話,抽到它翹着尾巴乞憐,若是野性依舊不減,那便直接的抽死了。
樂野想,難不成先生想要抽魏女,他很快的又否認了,先生看上的便是那魏女的好皮囊,抽壞了便沒價值了。
樂野道:“先生是想挫挫那魏女的銳氣。”
趙靈道:“一顆失控的棋子會壞了整盤棋局。”
他不喜歡冒險,自然也不喜歡下沒有把握的棋,他不會馴化野獸,但他卻懂得如何去馴服人心。
消磨挫滅掉她所有的銳角,切斷所有可能的危險,他是絕不會允許她有那個膽子,敢將匕首捅進他的身子裡,無論是身前亦或是背後。
樂野問:“那先生想如何做?”
趙靈道:“先關個幾日。”他的語氣有些倦怠,有些厭煩,大概是不願意再提那個魏女的事了。
樂野便說:“安邑這一路舟車勞苦,先生也必是身心疲倦,那齊女還留在這裡,可需安排她給先生寬衣解乏?”
趙靈沒有拒絕,他是個成年人,自然也是有男人的需求,需要柔軟的身體和溫暖細膩的肌膚。
魏姝一個人縮在牀榻上唸叨了許久,正當時,聽見了腳步聲,竟是一個年輕的女子走了過來,一身淡黃□□紅對襟曲踞深衣,腳穿翹沿繡紋履,黑髮如墨用一支簡單的白色玉笄束着,生的算是貌美,身子清瘦高挑,只不過看起來氣色不太好,應該是在這地宮裡關久了,臉也是蒼白的。
魏姝想,住在這裡的人怎麼都跟鬼一樣。
她從牀榻上起身走了過去,蹲在地上,隔着鐵欄看着那女子。
魏姝其實很新奇,她以爲這裡不會再有別的女人,便問:“你是什麼人?”
那女子沒有說話,只是垂頭將漆木食盒打開,她的手背白皙的可見紅色細細血管,手指纖細若無骨一般。
她先是遞過來一碗稻米,魏姝接過時觸到了那女子的指尖,冰涼的。
魏姝抓着鐵欄杆問:“你一直生活在這裡?”
那女子還是沒有說話,冷漠又溫順。
魏姝皺了皺眉頭,接過女子遞來的蒸菜,不依不饒的問:“那你在這裡是做什麼的?”
那女子正遞過來一樽清水,聽到魏姝的話,身子輕輕的抖了抖,水也撒了出來。
正當魏姝心中疑惑之時,一個齊兵模樣的守衛走來,高高的站在那裡,冰冷的說:“你晚上伺候先生去。”又說:“樂將軍說了,讓你把這身難看的衣裳給換了。”說完就冷冰冰的走了。
魏姝便明白,這女人原來是被關在這裡專門陪趙靈睡覺的。
魏姝還在捧着手裡的銅樽,也沒着急去吃,她就這麼看着那女子,看那她搖搖晃晃的起身,發抖的離開,瘦弱可憐的像是簌簌的落葉。
女子走後,魏姝把吃食捧回到了矮案上,她想那女子確實很可憐的,也不知被關在了這裡多久,終不見天日的,還要隨時準備着去伺候一個男人。
趙靈呢?雖然他不會吃人,可他就像一個陰沉冰冷的鬼,更不會在牀笫之間說什麼曖昧動人的情話。
退一步想,就算他長得俊美,可是雙腿被剜去膝蓋,不良於行。
若僅僅只是不良於行也罷了,像他那種長時間坐着無法行走的人,腿上的肌肉是會萎縮的,變得像是枯骨朽木,肌膚鬆弛。
而且趙靈他肯定是不會動的,不會動,那如何行房,豈不是要那女子自己坐上去動?去迎合他?伺候他盡興,讓他發泄出來?還是在這埋着屍體的地宮裡?
“不能再想了!”魏姝不禁脫口道。
她搖頭告誡自己,太可怕了,不能再想了,她覺得自己的精神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衝擊。
在這樣一個地方,與這樣的一個男人交合哪裡能體會到什麼魚水之歡,只怕是會糾纏一輩子的噩夢,不被逼瘋,逼死,就很堅強了。
魏姝幾乎是沒有什麼胃口了,她雖然生在公室,可是她並不殘忍,也看不得這些事,甚至於比父親魏時還要善良,她不能把別人的命視如豬狗,或是一個供發泄用的物件,那女子也好,長玹也好,又或者是現在身份卑微的她,他們都是人,有愛有恨,會哭,會笑,沒人的命生來就該卑賤。
長玹,她忽然的想起了他,便再也沒有一點胃口了。
她把木箸放下,趴在矮案上,把眼睛也閉上了,她想這世上的真的是有鬼有神靈的嗎,如果有,那長玹他現在是不是就在她身邊。
應該會的吧,她想。
她閉着眼睛,攥着他給她的那塊冰涼的白玉,腦海中又清晰的浮現出了他的樣貌。
她回憶着他說過的話,幻想着他的手輕撫她的臉頰,幻想着他就在她面前,她感到一種苦澀的幸福,心也跟着暖了一些。
過了很久,她睜開了眼睛,看着眼前的昏暗的地宮,油臺上那一小簇孤單的火苗輕輕搖曳,一股悵然和落寞倏忽尖將她吞噬了乾淨。
那個齊女叫姜宣,但她並不是這地宮裡唯一的齊女,這地宮裡之前還有兩個齊女,她們三個都是齊國的大將軍田吉送給趙靈的見面禮,最後她們都被一起帶到了魏國,被關在了這個深埋着的,陰冷的地宮裡。
姜宣記得,其中有一個田氏女,很年輕貌美,性子也有些潑辣,因爲她的父親是齊田氏的一個小官,從小就比較嬌縱。
而這個田氏女起初是很喜歡趙靈的相貌的,因爲這樣一個俊美的男子很少見,就是列國也挑不出第二個,況且又是田吉將軍倚重的,人間翹楚,她自然心嚮往之。
第一次,她們三個齊女是一起去服侍趙靈的,披着薄薄的輕紗,同沒穿沒有什麼區別。
因爲趙靈這個人戒備心很重,所以她們不能穿太多的衣裳,進去前樂野還裡裡外外的查了身,包括哪些難堪的,難以啓齒的身體的深處,爲的就是怕她們會藏兇埋毒。
等給趙靈脫了衣裳後,她們都嚇的沒了血色,因爲他的腿太可怕,那是一雙枯瘦的,沒有膝蓋骨的腿,那是行將就木的老朽纔會有的腿。
他的目光是冰冷的,平淡的,臉上也看不出有什麼情.欲,如果他是笑着的,溫柔的,或許還會好一點,但他只是冷漠的看着她們,看着她們惶恐畏懼的樣子。
她們誰也不敢上去,甚至不敢去看他。
田氏女是最先後悔的,她要跑,要離開這裡,但是沒有人會讓她離開的,她從進來,便就註定了要留在這裡。
趙靈不放她們,她們便出不去。
田氏女像是一頭走投無路的困獸,憤怒的吼,她說她要回齊國去,她不要被關在這種地方,去伺候這麼一個可怕的殘廢。
趙靈聽她說着,倒也沒生氣,反而是笑了,然後他把田氏女賞給了地宮裡的齊兵們,賞給了那些不殘廢的人。
看起來好似還很善良,應了她的心願。
那些地宮裡的齊兵許久都沒碰過女人了,不要說女人,就是母狗都沒摸過。
田氏女哭的淚眼模糊,她那麼傲的性子,哪裡肯受人侮辱,撞牆自盡了,血漿濺了一地,是猩紅的,粘稠的。
姜宣沒敢去看她的屍體,她不知道,不知道這世上還會不會有人比趙靈更殘忍可怕。
她是希望他死的,希望有人能殺了他,能救了她。
從此她便同剩下的那個齊女一起伺候趙靈。
每一次行房時,無異於一種折磨,沒有歡愛和溫情,只有羞恥和痛苦。
他不會親吻她們,不會愛撫她們,甚至不會說話,他要的只是發泄身體裡原始的慾望,要的只是她們主動的去獻上身體。
可是她們沒有辦法,被送給了這樣一個殘疾,不是她們能選擇的,她們能做的,只有微笑着示好,媚好,裝着不在意的樣子。
沒過多久那個齊女便自殺了,這地宮裡也就只剩姜宣一個人了。
另一邊,魏姝被困在了這地宮裡三日有餘,實在是沉悶的不行,她覺得自己要被關瘋了,現在就是丟給她什麼儒墨典籍,她覺得自己都能被逼的通讀下來。
她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籠中鳥,不,籠中鳥至少還有人來觀看逗樂。
而她呢?除了送飯食的那個女子,沒有一個人來過。
送飯的女子不說話,來了將吃食給她便離開了,多一刻也不留,魏姝她其實需要人陪她說話,需要聲音,她不是個能忍受孤單寂寞的人。
此刻那送飯食的女子又來了,魏姝這次沒接飯食,而是伸出手直接握住了那女子的手腕,除了一層薄薄的皮就只剩骨頭了,摸着還有些咯手。
女子也終於有了反應,很錯愕,她抽了抽手,可是力氣哪裡有魏姝大。
兩人就這麼一直僵持着,到底是那女子先開的口,蹙眉說:“姑娘做什麼?”
魏姝心想,她原來真不是啞巴,嘴上說:“沒做什麼,我就是想問你,我天天同你說話,你爲什麼不迴應我?”
姜宣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同你私下交談,怕會觸怒先生。”
魏姝有些愧疚,怕給姜宣帶去災禍,說:“趙靈他不准你同我交談?”
姜宣輕搖了搖頭。
魏姝就淡淡的笑了,說:“那還怕什麼?”又問:“你是趙靈的嬖人?”
姜宣臉色忽又變得難看,說:“受寵的纔是嬖人,我不過只是個伺候的下人。”
魏姝問:“這裡除了你沒有別的女子了?”
姜宣說:“沒有了。”
魏姝其實想讓她去替自己問問趙靈,問問他到底是要做什麼,就打算把她一直關着?
不過她見這女子十分懼怕趙靈,便也就不好讓她去問,只道:“你有沒有聽說,趙靈他什麼時候會放我?”
姜宣依舊是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