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天亮還十分的漫長遙遠,兩人在山上尋了處算是安全的地方坐下休息。
長玹有些睏倦了,身體越來越昏沉,但他不敢睡,怕一睡便醒不過來了,那就會很危險,此刻最重要的保持清醒和敏銳。
而魏姝也不困,她很想說話的,也不知爲什麼,她就突然覺得有很多的話想和長玹說,她心裡隱隱的有一個聲音告訴她,敲打她,她很快的就要失去長玹了,這個想法讓她整個的身子都開始發冷。
她說:“長玹,我們莫不下山去尋醫師吧”
長玹沒有說話,他只是半垂着眼眸,靠在一塊光禿的岩石上。
魏姝也知道自己是在犯蠢,天已經這麼晚了,上哪裡去尋醫師去,她又說:“長玹,等天亮我們就離開魏國,找個地方來養傷,另尋途徑回來。”
她說的每一句話實則都是在犯蠢,她看着他蒼白的臉,心尖發抖,她伸出手指來觸了觸他的手,冰冷的溫度似滲透進她的皮膚一般。
她搖了搖他的胳膊說:“長玹,你別睡。”
長玹還是沒有動,閉着眼睛靠在岩石旁,面容是平靜,安詳,就像是睡着了一樣。
魏姝又搖了搖他的胳膊,說:“長玹你別睡,你別把我自己丟下。”
她握住了他冰涼的手,將他的手貼在自己溫熱的面頰上,又用柔軟脣輕覆在上面貼了貼,說:“長玹,你快醒醒吧,我害怕。”
魏姝看見他輕輕地偏頭,看見他擡眼看她,看見他那雙碧色的漂亮的眼眸,她便笑了,鬆了一口氣,不再提心吊膽,她又用臉頰蹭了蹭他的掌心,那樣子就像一隻懇求愛撫的小毛狗。
長玹看着她,他沒有抽手,由着她在貼着自己的手掌輕蹭。小巧的鼻子,白皙細嫩的臉頰,纖長濃密的睫毛,和柔軟溼潤的嘴脣,他眼眸是溫柔的,粗糙的指腹下那細膩溫熱的觸感,讓他的心也跟着柔軟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魏姝說:“不許睡,說好了!”
長玹點了點頭。
她這才放開他的手。
長玹感覺有些空落,他是想再多摸摸她的,因爲他感覺到了自己時日無多,他自己的身體,他最是瞭解,那一刀刺穿了他的臟器,是活不了多久了的,所以再多一點的親近也好,死的時候心至少是溫熱的。
魏姝也是想再離他近一點的,想抱抱他,在這種時候多給他點溫暖。
她是喜歡他的,埋在心裡那麼久,可是她不敢上前,不是怕被他推開,是那樣做她的心裡會內疚,會覺得對不起嬴渠,她受不了那種譴責和愧疚。
僵持了許久,她還是去抱了抱他,只是這麼抱着,她便覺得自己的心就要跳出來了,比任何一次跳的都快,胸膛裡撲通撲通的,臉一直燒到脖頸,身體僵硬。
她的心裡在說,千萬不要把她推開,千萬不要對她冷眼。
而長玹沒有推她,他覺得她的身子真的很暖,又暖又軟,這種感覺很美好,也很真實快樂。
接着他便聽見了一種聲響,是猛獸從喉嚨裡發出的呼聲,他立刻的拉開了魏姝的胳膊。
只見一隻半人高的烈犬從山林裡走了出來。
那是隻遍體長毛的北狄黑獒,它是嗅着濃重的血腥味尋來的,露着長尖的犬牙,嘴裡淌着涎水。
它就站在百步開外,眼睛裡閃爍着紅光,飢餓兇狠的看着他們。
下一刻它迎面撲來,長玹一劍刺進了它的身體,或者是那黑獒的皮太過厚硬,又或者是長玹失血過多沒了力氣,那一劍沒能殺死它,更加把它激怒了,但長玹的劍很快,向下一剖,那黑獒的肚子便被剖開了,臟器伴着惡臭的狗血留了一地。
尋常這對於長玹來說並不是難事,但是此刻他腹部的傷口裂的更甚了,熱乎乎的血又流了出來,僅僅只是殺死一隻狗,他便覺得身子顫抖,力不從心。
魏姝在他身後,聲音發抖的說:“長玹,怎麼會有這麼多的獒狗。”
從山林的四面都涌來了獒狗,近百隻多,在黑夜裡只見它們紅的滴血似的眼睛,喉嚨裡發出可怕的低吼和喘息聲。
它們都在看着他們,盯着他們,各各蠢蠢欲動,隨時準備着附庸而上,將他們撕裂分食。
這是一羣飢腸轆轆的獒狗,飢餓的恰到好處,不至於無力奔跑,卻足夠將他們撕扯分搶。
魏姝說:“我們怎麼辦?”
怎麼辦,這是一條死路,沒有辦法。
長玹看着那羣獒狗,他還是怕了的,不怕自己死,因爲他自知活不了幾時,而他對死亡也並不恐懼,他只是怕魏姝會死。
他是恨魏家人,恨到骨子裡,曾經他覺得,如果有人要暗殺魏家,他一定會幫着裡應外合,手刃他們。
但他不恨魏姝,不恨,也沒法去恨。
她不能死在這裡,不該死在這裡,更不應是被羣狗分食而死。
她應該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自由的,幸福的,擁有尊嚴的,就像他母親憧憬的那般。
他一路的斬殺,已經顧不得自己被多少條獒狗咬傷,顧不得自己流了多少的血,他手臂上的肉都被撕扯掉了一大塊,才勉強的把那些獒狗甩下。
終於,他看到一條河,一條算不上湍急的河,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他看見魏姝在哭,淚眼婆娑,歇斯底里,他看着她悲傷的樣子,有些恍然,她怕他死,但是他註定是短命的,沒有未來的,擁有過短暫的自由,對他來說已經足夠的幸運。
他要把她推進河裡,她會水,可以順着河水被衝出安邑城外,那樣她就可以活下來。
他一直緊勒的心終於鬆了下來,她活下去,便好似是延續了他的生命一般讓他安心。
但魏姝卻不肯,她的眼睛紅腫似銅鈴,緊緊的扯着他的衣袖,像是一隻無望的迷路人,她說:“長玹,我們一起走,你不能丟下我,你答應我的,你不能食言。”
食言,他從來沒有說過話,又哪裡來的食言。
她說:“長玹,我們一起走,不去楚國,也不回秦國,我錯了,我後悔了,我再也不要什麼嬴渠了,我只要你,我們在一起,再也不要分開了,我不是公室女,你也不是奴隸,我們是一樣的,我們可以一輩子在一起,長玹,我喜歡你,你不要把我扔下,不要死。”
她又在哭,她總是在哭,面對他時,她很少有笑過,他用手去擦了擦她的淚,蹭的她一臉頰的血。
……
我們是一樣的,我們可以一輩子在一起。
……
他覺得其實這世上是有比獲得自由還要幸福美好的事,他品嚐到了,體會到了,便不覺得人生還有什麼缺憾和可惜。
他將一塊玉遞給她,是一塊白玉,上面有一個姝字,是他一年前刻的,卻現在才交給她。
魏姝攥着那玉,不斷地再搖頭,消瘦的肩膀簌簌地顫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但是她聽見長玹說話了,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聽他說話。
他的聲音微微嘶啞,並不好聽,他摸着她的面頰,描繪着她美麗的輪廓,說:“活下去”
他只說了一句話,眼眸像是水一樣溫柔,接着他便微微的笑了,那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笑,是那麼的珍貴難得。
她的心裡又苦又脹,嘴脣翕動,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然後她便被他推進了河裡,冰冷的河水瞬間將她的衣裳打溼,連同四肢百骸都被河水刺骨的寒氣給侵染透了,而她腦海裡全是那雙碧色的眼眸,冷漠的,溫柔的,她要深深的,永遠的刻在腦海裡。
長玹看着粼粼的河水,看着皎潔冰冷的高月,看着圍上的層層獒狗。
他突然的想起了她母親死的那日。
他很清晰的記得那是凜冬之末,初春將至的時候,他還記得他母親的樣子,臉是烏青的,身子僵的像是鐵。
沒有棺槨,沒有掩埋,拿着草蓆子一卷就扔了。
他聽說那些家僕說:曝屍荒野的人是會變成孤魂野鬼的,屍體還會被野狗給啃食的不辯人樣,可怕極了。
他很擔心,但他沒有辦法,他甚至出不了魏家的這個方寸大的院子。
他只覺得,他們不該活的如此悲慘,如籠中彘豝一般,生不得安寧,死不得入土。
而那時他還不知道有一天自己也會落得個被惡狗分食的結局。
事事自有輪迴,後人難免踩到前人的足跡,踏上一樣的歸路,落得相似重合的結局。
如今看來這一切倒似命中註定,並不稀奇。
不久,羣狗羣擁而上,撕碎了這靜謐的深夜,汩汩的鮮血沿着山林流淌,一直滲透進了泥土裡,碎裂的軀骸碎肉佈滿山林,不辯人形,就連那頭顱上的五官都被啃食的血肉模糊。
兇猛的孤狼終究隕於羣狗之口,充滿了譏諷,濃烈的血腥氣好似將那月亮都蒙上了一層鮮紅,而這漫長又動盪的一夜終又歸於了平靜。
長玹
大梁 三年前
天將亮時,餘伯終於清理好了他的身子,除去了黑乎乎的泥垢,他的皮膚白皙如雪,餘伯說:“能陪姑娘入秦是件好事,多少人求之不得,姑娘偏偏選了你,這是你的好福氣,不過若是同姑娘離開,必須割了身子,這是大人的吩咐。”
魏時或許是比白氏心善些,但他們終究都算不上是好人,因爲他們的眼裡,奴隸永遠是同豬狗一般的,連死活都不重要,更何況只是不當事的閹割。
餘伯看着他沉默冰冷的樣子,嘆了口氣說:“也算不得是壞事,至少離開魏家就能自由些。”
他聽見了自由兩個字,心裡是久久的震動,然後他便看見了天邊熹微的日光,用殘缺的身子換來自由,或許沒有什麼不值。
留在魏家,隨時面臨着屈辱,和他的母親一樣被當成牲口拉去□□媾和,這樣的生同死並沒有什麼分別。
他其實並沒有真正的放棄人生,他的心底還是留有一點微弱的希望的,希望逃離這裡,希望體會母親口中的自由尊嚴,而這點似熒熒之火的希望足夠支撐着他活下去,走下去。
於是他同意了,點頭了,連一點反抗都沒有。
刀起刀落,結束後,他疼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疼的蜷縮在牆角。
餘伯給他上了藥,說:“趁着還早,你先睡兒,下人煎了藥,一會兒喝了再隨姑娘走。”起身又說:“這是大人的意思,不是姑娘的本意,你別恨她,好好照顧姑娘,姑娘她是個好人,她救的你,又向大人討的你,以後在秦國,她能依靠的只有你了,你千萬不要傷害她。”
別恨她 ,她是個好人,她能依靠的只有他。
可是那時他多少還是恨她的,恨他們魏家所有的人。
他不懂,憑什麼他的命就該如此的賤,而她生來就那麼的尊貴,尊貴的望塵莫及,隨口一句漫不經心的話,就可以將他割成一個殘疾。
他恨魏家,直到死心裡都還是有恨的,他喜歡她嗎?或許,但他並不知曉那是喜歡還是責任,亦或是憐憫,無論是何種,現在看來都已不再重要。
魏姝一直被河水衝到了安邑城外,天亮時,她就這麼溼淋淋的坐在平靜的河岸邊,河水沖刷掉了她身上的血水,沖刷掉了她身上的髒污,膚色蒼白,溼發黏着面頰。
她手裡緊緊的攥着長玹給她的那塊玉,她看着那上面的姝字,想着那是他一刀一刀雕刻出來的,她的心就開始疼,但是她沒哭,哭不能讓長玹復活,哭不能給魏家上下報仇雪恨。
她終於清醒了,不再渾渾噩噩了,在這樣的亂世裡,沒有人會可憐她的弱小,因爲弱小就是原罪,弱小就該被人分食,她的心已經冷成了寒鐵。
這時她聽見了別的聲音,是一夥男人,四五個,應該是賊寇,那幾人見她坐在岸邊,溼透的衣裳裹着玲瓏的曲線,又見她漏出的小片白淨的脖頸,便起了色心,說:“姑娘怎麼獨自坐在這裡,心中不寂寞?”
魏姝擡頭,冷淡又平靜的看着他們。
他們乍一看魏姝,也都驚呆了,因爲魏姝確實生的美,尋常是美的妖媚,仿若妲己妹喜,現下是美的淒涼,蒼白的面頰,勾人微挑的鳳眸,眼尾下還有一顆小而淡的痣,如細柳的彎眉,還有略失血色的脣。
她發育的很好,溼透的衣裳包裹着她豐滿高挺的胸脯,她裡裳內的福璫也斷了,若隱若現兩端小小的凸點,腰細而腿長,□□的腳踝白皙纖細,如此便勾勒出另一種別樣的美。
大概是從沒見過這等美豔悽恍的尤物,他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一邊解着自己的褲子一邊說:“竟然能遇到這等美人,老子一定多加疼愛。”
而魏姝還是很平靜的,他們脫下褲子時她很平靜,漏出那難堪的物件時她還是很平靜,當他們撲在她身上時,她依舊是沒有叫嚷哭喊,她只是抽出一把如手長的匕首一把捅近了那人的小腹裡,又髒又臭的血又流了出來,她覺得髒死了,噁心死了,恨不能立刻將自己沾上血的手放進滾燙的水裡去洗。
那人並沒有死,他痛苦的滾開,用腳狠狠踹她,向那幾個人大嚷,口齒不清的,說:“把這個小蹄子給老子扒了,老子要捅死她,要把她的胸給割下來!把她的肉片下來!”
她大概是知道了,知道反抗不了,可是她還是沒有哭喊叫嚷,那雙冷漠的眼眸就像是曾經的長玹。
那人哄上前,就像是發了情的急於媾和的野狗。
她是那麼的想長玹,想他那雙碧色的眼眸,她是多麼想見他,多麼的希望他此刻會出現在她眼前,斬掉這些人的腦袋,然後依舊冷漠對她。
她不在意,不在意身份,不在意他的態度,什麼都不在意,她就是要沒皮沒臉的纏着他,讓他開口對自己說話,說他喜歡她。
他們也不要回秦國了,等報了仇,他們就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她可以爲他生孩子,好多好多,有像他一樣綠眼睛,也有像自己一樣黑眼睛的。
她沉浸在了虛無又美好的幻想中,麻痹着欺騙着自己。
而其實她很後悔,因爲她發現感情是沒辦法欺騙的,沒有辦法用別人來替代的,如果不能抓住,如果一旦錯過了,便沒法再補救,哪怕是哭的肝腸寸斷也是沒用的。
那男人要撕她的衣裳,不等把手觸上向她的胸口,接連而來的幾隻短箭射穿了他們的腦袋。
他們就這麼死了,屍體倒在地上,褲子半脫,光着屁股,漏着醜陋的物件,腦漿混着鮮血留了出來。
是強弩射穿的
魏姝從地上爬起來,有些詫異,同時又心生感激。
她擡眼先是看見了一個男人,是個高大威猛的男人,三十五六,一臉大絡腮鬍子,皮膚黝黑,着棕色皮革勁衣,精雷紋窄袂胡袖腕,腰懸嵌赬石寶劍,身背半人高的強弓勁弩。
這身裝扮說貴不貴,說貧,卻也不貧,魏姝只是皺着眉頭,她辨不出來是這男人什麼來頭,也不知是善是惡。
而這男人身側還有一個年輕男子,二十五六,一身淡藍色麻布深衣,渾身只腰間墜有一塊白玉璜,再無其他裝飾。
與那大漢不同,這男子是坐在一輛大漆木四輪椅上的。
這並不奇怪,列國均有臏刑,受此酷刑者比比皆是,家境若是殷實,打造出這樣的木輪車來並不難事。
而這男子生的很是俊美,眉目清秀,鼻樑高挺,膚色蒼白的了無血色,消瘦病弱,眼下略帶烏青,坐在木輪車上,整個人看起來陰陰沉沉。
他在看着魏姝,只是那麼對視了一眼,魏姝便覺得被他看了個通透,覺得連自己此刻的心思都被他讀到了,這感覺很糟糕,她立刻的避開了視線,不再與他對視。
這男子很特別,他生的是俊美清秀的,看起來也很虛弱,絲毫不帶攻擊性,但卻總有一種晦暗不明的感覺,尤其是那雙眼睛陰冷抑鬱。
大概是覺得她這幅衣不蔽體的樣子十分有礙觀瞻,過了一會兒,那男子揮了揮手,大漢便躬身過來,遞給魏姝一件袍子。
魏姝的樣子很狼狽,雖然心裡依舊防備不減,但還是很感激的,畢竟他們救了她的性命,又給她蔽體的袍子。
那男子依舊是沒有說話,他只是靠在木輪車上,樣子十分的虛弱,整個人看起來也很是疲倦。
倒是那大漢開的口,頗爲爽朗的說:“姑娘是哪裡人?叫什麼名字?”
作者有話要說:
接下來出場的纔是男二,長玹就是打醬油的,幫助女主成長的,到這個時候已經該領便當了,看我這麼辛苦碼字的份上,求不罵我,不diss我,我本身更喜歡接下來的這個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