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
魏國遷都了,清晨的安邑變得十分的僻靜,街上沒有熙攘的行人,沒有趕着去上朝堂的大夫,本是初春時節,這裡的一切卻都變得蕭條了,偶爾有走賣的商販喊的也是漫不經心。
但是還有一個人是留在這裡的,他就是魏昂,魏國的第一公子。
他被魏王委派處理安邑的後項事宜,而他也願意在安邑再留一段時日,因爲他要找出魏時的女兒魏孌,找出那個禍根,再徹底的剷除。
同時他有種感覺,白氏與他籤的那捲錦帛就在那個魏孌手裡,而安邑現在的每個角落都佈滿了他的眼線和死士,只要出現風吹草動,他便會立刻的得到消息。
而與凋敝的安邑相比,此時的大梁就顯得熱鬧多了,列國的商販遊士都齊聚與此,街道上飄蕩着各色的旌旗,比肩接踵,揮雲汗雨。
一個身着錦衣腰配玉璜的俊美男子就站在這裡,身邊還跟着一個漂亮的小少年。
那小少年便是魏孌,雖然她的臉被抹黑了,但是五官看起來還是很漂亮的。
魏孌皺着眉,顯然不喜歡這麼人聲鼎沸的大梁。
衛秧則不然,臉上的笑意很濃,翩翩君子的模樣引來不少女子的目光,然後他問魏孌說:“你們魏家在大梁可有房地?”
魏孌說:“有,但是不能去住。”
衛秧笑道:“有何不能住的,公子昂他此刻在安邑。”
魏孌說:“你可想好了,你說會幫我留意長姐的動向,現在我們卻來了大梁。”
衛秧看起來很不在意,依舊是笑着的,樣子像只老奸巨猾的美狐狸,他說:“放心吧,你那長姐,遲早也是會來大梁的。”
秦國
魏姝還沒有出秦國,卻也得到了魏國遷都的消息,是聽過往的秦人說的,三五成羣從函谷關往秦國去的百姓都在議論着安邑是如何的蕭條,如何的沒買賣可做。
她不知道她的父母到底出了什麼事,她現在很猶豫,不知是去大梁還是去安邑,而且她是從秦宮逃出來的,都已經這麼多天了,竟然沒有秦兵追捕她,很奇怪。
還有嬴渠,魏王要殺她,那他爲什麼要將她送去楚國?她不能理解,一切看起順理成章,實則她總是覺得很彆扭。
想着,她已經過了函谷關,不遠處便是魏國,函谷關離安邑是很近的,她決定還是先往安邑去。
安邑的城門依舊宏偉磅礴,她從小在安邑長大,她對這裡的一切都熟悉無比,但此刻她的心裡十分不安,就像是有一把小刀在她的心尖上輕割一樣,過往的魏人向她投來的目光也很奇怪。
熟悉的街道上十分荒涼,入春時節,卻蕭瑟冷清。
魏姝心裡這股隱隱的不安越發的嚴重,以至於心在胸腔裡碰碰的跳。
騎了一會兒馬,她就下來了,牽着繮繩走過了一條條縱橫的街道,儼然的屋舍,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而心則是越跳越快。
然後她停住了腳步,展現在她眼前的不是魏家富麗典雅的府邸,而是一片燒焦的廢墟,發黑的焦木,破碎抖動的碎布,□□的框架,碎地的黑瓦,她看着這一切,眼神有些恍惚,面容也有些木訥。
但她的心卻狠狠地墜了一下子,驚慌,錯愕一齊涌來,就像是翻涌的駭浪衝毀堤壩一般,她怔怔的站了許久,身子就開始打抖。
她覺得她一定是走錯了,她已經三年沒有來過安邑,她一定是走錯了。
她轉身,看到了熟悉的街道,魏家的對面就是這樣的一條街道,她的身上起了一層細細的冷汗,神智抽空。
可是她還是不信,她的身子在抖,聲音也在抖,臉色慘白,她抓過一旁的行人道:“魏家呢?上大夫魏時的府邸在哪裡?”
行人說:“就是這啊!”
魏姝抖的更厲害了,嘴脣發紫,她問:“那魏時呢?白氏呢?魏家那麼多口人,都哪裡去了。”
行人說:“都死了啊,都被燒死了。”
魏姝像是一下子墜到了冰窟裡,她看着那行人,像是一頭髮狂了的哀嚎着的幼狼,她叫道:“你騙人,你胡說,你憑什麼說他們都死了,八十口的人,你憑什麼詛咒他們!”
行人嚇壞了,趕快的走了,像是看見了一個不可理喻的瘋子。
魏姝沒哭,她的臉還是慘白的,她轉頭看着長玹,直直的看着他,然後她笑了,說:“他說我們一家都死了,都死了?怎麼可能?”
她像是聽到了一個好笑的笑話,青紫着嘴脣又說:“這裡不是魏家,我一定是走錯了,我們去重新找,我們回城門去重新走,我們走。”
她去扯長玹的胳膊,長玹卻沒有動,他只是冷冷的站在那裡,碧色的眼睛看着那片廢墟。
魏姝的身子抖的更厲害了,她又扯了扯他,說:“長玹,我們走,我們走錯了”
長玹還是不動。
魏姝就怒了,又怒又怕,她說:“你是聽不懂人話嗎?我們走錯了!走錯了!”她到最後是喊出來的。
然後她看見長玹走到了那廢墟里,他撿起了一支燒黑的金簪。
魏家死的太慘了,太冤了,廢墟里至今還有下人燒的面目全非的捲曲着的屍體,以至於沒有人敢來這裡拾東西。
他將那金簪遞給了魏姝,魏姝沒接,她看着那黑乎乎的金簪,笑了,說:“你給我這個做什麼,我不要這麼晦氣的東西!你也以爲這裡是魏家,這裡不是!”
長玹用手將那金簪擦了擦,漏出本來的模樣,魏姝見過,她的母親就有支一模一樣的金簪,她的眼睛開始變的發燙,腦子也開始變得空白,她一把將那金簪從長玹的手裡抽了出來,尖銳的簪尖將他的手割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血沿着傷口滲了出來。
魏姝將金簪扔回了廢墟里,她說:“我告訴你,這不是我母親的,這裡也不是魏家!那只是一片廢墟!一堆不辨容貌的焦屍!”
她說着,抖着,身子篩糠一樣…
公子昂正跪在矮案前研究着一局殘棋,看起來很輕鬆,家僕進來說:“公子,找到魏時的女兒了!”
公子昂落子的手一頓,終於是可以除掉這把懸樑之劍了,他立刻的拂袖起身了,說:“如何?可動手殺了?”
家僕說:“公子,那人是魏時的長女,不是那夜逃跑的幼女。”
公子昂這纔想起魏時還有一個女兒,是在秦國的,怎麼這個時候跑回魏國來了,不過他想,跑回來也好,吩咐說:“一併處理了。”
家僕說:“怕沒那麼容易。”
公子昂笑道:“一個小姑娘還能生着三頭六臂不成?”
家僕說:“她身邊有一個隨從,一個綠眼睛的隨從。”
綠眼睛的,公子昂乍一聽,心裡隱約覺得熟悉,就聽家僕說:“那人就是當初在少樑擄走公孫座的。”
公子昂便知道了,他聽說過,不用猜也知道這個綠眼睛的怪物很難對付。
他沉吟了一會兒,想出了個既聰明又陰毒的法子,道:“前些日子從義渠送來了數十條烈獒,正好試試,看還有沒有野性。”
魏姝醒來時是在一間破草屋子裡,長玹在一旁煮着湯,連日的趕路,她的身子本就吃不消,剛剛心裡大悲大怒,受不住昏了過去。
現在她醒了,坐在草垛子上,不喊了,不嚷了,甚至於連話也不說了。
長玹將湯盛給她,她一巴掌給打掉了,長玹便又給她盛了一碗,她沒有再任性,卻也沒喝,手上被剛剛滾燙的熱湯燙的紅腫,發脹的疼着,而她卻連動也沒動,一點的表情都沒有,過了許久,她說:“長玹。”
她叫他,沒說什麼,只是很輕很輕的叫他的名字,長玹的心就覺得鈍鈍的疼。
他是在心疼她,他看着她散亂的長髮,看着她髒兮兮的衣裙,她的臉上沒有淚,眼神木訥又呆滯,她成了一個落魄的公室女。
她失去了一切,親人,愛人,像一株飄零的野草。
她是一隻不會捕獵的幼獸,離開了家人,離開了嬴渠,她便不會生存了。
這樣的女子除了被賣爲妓,再沒有別的出路。
她沒想過,沒想過自己也會有這麼一日,現在長玹成了她所有的依靠,她只有他了,一路的亡命奔波,她的身邊只剩下這個奴隸了,又或者她的身邊從來就只有長玹一人。
那些說要陪伴她,那些對她允下一個個程諾的,到最後都先離開了她,只有這個從沒開口說過話的奴隸,一直的陪伴在她身側。
她對他再沒有那種高高在上的優越了,沒有了,只有卑微和惶然。
公侯之家,不過一個笑話,那些她自以爲是的高貴的身份原來是那麼的脆弱不堪,而除去這些脆弱的身份,她便什麼也不是了。
公室女也可以活的很卑賤。
過了許久,魏姝說:“你走吧,回到秦國覆命吧,我要留在魏國。”她不會去楚國,魏王如果是殺了她全家的兇手,那這就是血仇,至死方休的血仇。
長玹看着她,眉頭皺着。
魏姝說:“你跟着我,什麼也得不到。”不僅得不到還會失去性命,她說:“你已經去了奴籍,回秦國去吧,建功立業,搏得個高官尊爵。”她又開始向他喊,因爲他那副冰冷的樣子。
她什麼也不是了,他現在也可以丟下她,就連她引以爲傲的出身,現在也沒有了,她什麼也不是了,和他一樣,以前是一樣的孤獨,現在是一樣的卑賤,孤獨卑賤的像條沒人要的野狗。
她很難過,因爲魏家化爲了焦土,她很恥辱,因爲讓長玹看到了她這麼落魄的樣子,失去了一切的被人丟棄的樣子,她在他面前唯一的那點驕傲也沒了。
這種難過和恥辱折磨的她像是瘋了一樣。
可是長玹還是不動,他只是看着她,他的那雙眼眸原來也是溫柔的,可她卻一直將那看做冰冷。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說:“你還站在這裡做什麼?”又說:“我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不是了,你還跟着我做什麼?”她的眼淚掉下來了,患得患失。
長玹還是沒有動,他只是站在牀沿看着她,溫柔又冷淡的看着她。
然後魏姝環住了他的窄腰,將額頭抵在他的腹上,沒有更親密的舉動,她就是太怕了,太冷了,她需要一點微弱的溫暖,需要短暫輕柔的撫慰,她的眼淚暈進了他的衣衫裡,用臉頰貼着他的身子輕輕的蹭,他身上粗糙的葛布磨的她的皮膚微微發熱。
長玹沒有碰她,他不善於應對她,也不該去安慰她,甚至他都沒有摸摸她的頭髮,他只是有些冰冷的站在那裡,但是他的心就像被滾燙的熱水淋過一般,身子也是僵硬的。
她的手臂很軟,輕輕的環着他的腰,額頭臉頰貼在他的腹上,她在哭,眼淚把他的葛布衣都打透了。
他其實是該摸摸她的,撫撫她顫抖的脊背,摩挲她潸然的臉頰,或者是抱過她瘦弱的身子,讓她找到一點依靠,她是人,是動物,在最脆弱彷徨的時候需要的是安慰和輕撫。
過了許久,她向長玹道歉了,鬆開了他,淡淡的說:“對不起”
對不起,她面對長玹時總是這麼的脆弱敏感,那麼的歇斯底里。
她喜歡長玹,喜歡卻又怕長玹看不起她,從去秦國那時起就是,怕他的心裡是厭惡她的,怕他是討厭她的,所以她用出身來隔絕他,把自己裝點的高高在上。
也只有這樣她才覺得有那麼一點的面子與尊嚴,才覺得自己不是低他一等的。
而她,其實是那麼的想要親近他,從她見到她的那一刻,她就想和他依偎着取暖,因爲她知道他們都是孤獨的人,可是她卻退卻了,因爲他們沒有希望的未來,因爲他的冷漠疏離,因爲自己心裡那點固執和高傲。
她想:長玹,他若是和嬴渠一樣該多好,一樣的溫柔,一樣的愛她,一樣的親吻她,說着那些曖昧又美好的話。
那該有多好
那她就可以免去太多的掙扎與痛苦,也不必在他面前將自己裹成繭,不必患得患失,不必糾結於懸殊的身份,甚至她願意爲了他拼一次,即便明知是沒有未來的,只要長玹他肯給她一些溫暖和希望。
可笑的是,到現在她都不知道,不知道她對於長玹來說到底算什麼,長玹不愛她,因爲愛是親近,是身體原始的衝動與慾望,是想要侵入和佔有,可這一切,長玹都沒有,他對她永遠都是淡漠的,冰冷的,甚至他都不會去觸碰她。
她喜歡長玹,因爲喜歡才覺得難堪,因爲喜歡才這麼敏感自卑,只是她太小了,她那時才十二,什麼都不懂,不想,也不願去承認。
等她懂了,願意承認了,也已經晚了,什麼都晚了,她不能容忍自己和長玹再發生一點別的關係,不能容忍那樣無恥的自己。
凡活這世上的人,是多情的人,也是無情的人。
他們這夜是在這間破土房子裡過的。
當夜幕沉下的時候,這件土房裡便沒有了一點的光亮。
魏姝躺在牀上,沒有睡,也沒有翻來覆去,她想她父母的死真的是和魏國有關嗎?
究竟是誰殺的他們,魏王?還是別的什麼人?又爲什麼要殺了他們?
這些廟堂上的爾虞我詐離她太遙遠了,她現在只覺得又苦又恨,恨的嘴裡腥甜,恨的巴不得將那些兇手抽骨斷筋,或者像是狩獵野獸一樣,一箭箭的射進他們的脖子裡。
她想了一會兒,便又想起了兒時的事,想起了白氏,想起了魏時,瑛青,餘伯,想想眼淚就又留了下來。
她不懂,人的生命怎麼能這麼脆弱和廉價,說死就死了,高貴的公室和卑賤的奴僕都變成了一堆焦土,連樣子都分辨不出來了。
她閉着眼睛,淚水還是滑了下去,她哭的太多了,眼睛都是針扎般的疼。
長玹則是靠在牆邊的,守着屋門,沒有躺下,曲着一條腿,手肘搭在膝蓋上,就那麼坐着睡,他一向都是這樣,無時無刻不再保持着警覺,像是孤狼一般。
但此刻他也沒有睡着,他只是閉着眼睛,聽着她細微的啜泣聲,很小,她是努力的在壓制了,卻還是能聽到。
他微微睜眼看了她一下,便又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