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軍途中的傍晚,這隊頗爲狼狽的疲倦之師在重泉安營,背靠洛水。
魏姝端了碗熱湯麪進入營帳,嬴渠正看着一卷竹簡,面色平淡,他身上負了傷,但不是很重。
魏姝能看的出來,他心情不好,問:“嬴渠哥哥,你是不開心嗎?”
嬴渠微笑道:“沒有”
他並沒有不高興,他只是覺得很迷茫,對於秦國的未來,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不是個消極的人,但此刻他覺得自己像是深處在迷霧裡,沒有方向,也沒有光亮指引。
魏姝跪坐在他身側,說:“我們這戰是嬴了嗎?我聽說,魏軍的統帥都被我們給抓回來了。”
她用的是我們,顯然她已經把自己當成了秦國人,但她自己還不覺得。
嬴渠只是微笑着,他沒有說話。
將公孫座俘虜過來固然是件好事,但是公叔痤能帶來多大的價值,這誰也不知道,甚至連是福是禍都不知道。
沉默很長一會兒,湯麪上的熱氣都散了,魏姝開口說:“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
她蹙着眉,皺着臉,樣子頗有些責備。
嬴渠笑了笑,說:“對不起了,讓你擔心了。”他沉吟了片刻,又說:“這戰,擒獲了魏軍主帥,長玹當立首功”
魏姝臉上立刻盈笑,說:“真的?”
嬴渠也笑了說:“真的”
他其實並沒有她那般高興,只是見魏姝笑了,他便也笑了。
他親眼目睹長玹殺入魏軍之中,這樣的人就像是爲戰爭而生的一般,兇狠無情,刀起刀落,血灑如漿,那些魏卒便好似俎上魚肉,任其宰割。
無關於他喜不喜歡長玹,只是秦國需要這樣的人。
魏姝興致勃勃的問:“那長玹,他會得到賞賜嗎?”
嬴渠笑道:“會”
魏姝問:“會是什麼賞賜?”
嬴渠說:“你覺得應該賞賜什麼?”
魏姝詢問着說:“去了他的奴籍,可以嗎?”
嬴渠說:“可以”
魏姝很高興,那種高興是發自內心的,很真實,就像是荒蕪的土壤忽然的生出花蕾一樣的高興。
長玹去了奴籍,那他就不是奴隸了,不再低人一等,也不必被人奴役買賣。
她高興的還要說話,然而卻想起了白英的話。
……
“姑娘,你是喜歡長玹吧。”
……
她是喜歡他吧。
魏姝身子僵住了,她看着眼前微笑的嬴渠,嬴渠是真的待她好,一心一意的,長玹呢?既然已經選擇過放棄,現在又何必再重拾起來,她不能爲了一個沒有未來的長玹而放棄嬴渠。
此刻她只覺得她真是像別人說的一樣,水性楊花,如同個破魚簍子一樣。
嬴渠見她的臉色突然變了,問:“怎麼了?”
魏姝沉默了一會兒,語氣忽又變得很平淡,說:“再給他賜門婚事吧。”
嬴渠沒有說話。
魏姝又說:“找個好姑娘,漂亮點的,溫柔點的,給他辦個婚事,讓他安定下來,在秦國留下來。”
她已經不算是他的主人,卻替他安排了下來,而她的樣子也算不上是開心,至少沒聽到他除去奴籍時那麼開心。
嬴渠看着她,過了很久,說:“好”
湯麪從始至終也不曾用過,魏姝便又端了出來,準備倒進鐵釜裡熱。
沸騰的乳白色濃湯在翻滾着,冒着咕嚕嚕的泡,釜下的木柴噼啪作響的燃燒,紅色的火焰似乎要將鐵釜包裹起來。
魏姝站在旁邊,身子被烤暖了,出汗了,然後她看見了長玹。
他坐在另一鐵釜旁邊,手裡端着碗熱湯,沒喝,就那麼坐着,很冷淡,像是也在取暖。
魏姝便走了過去,同他一起坐下,兩人都沒有說話,像是陌生人一樣,也都沒有看彼此,很冷漠。
過了一會兒,魏姝淡淡的說:“你立了功,不僅可以去了奴籍,還可以加軍功,進百夫長。”
長玹還是沒有反應,這應該是件很高興的事,可是他卻像是沒聽見一般,只是看着燃燒的木柴。
他的左手端着湯碗,右手裡則攥着一塊玉,一塊白玉,鏤着鸞鳳花紋,是他雕的,比不上名匠,但也非常的精緻。
他不說話,也沒反應,魏姝並不意外,沉默了半響,又說:“我給你尋了門親事,那女子雖然不是公侯女,也非顯貴名門之後,卻一定是個漂亮溫柔的姑娘,你以後就落根留在秦國吧。”
她說完,就轉過頭,微笑的着看他。
若是長玹也轉頭看她,就會發現,她黑漆漆的眼眸裡是蒙着一層水光的。
可是他沒轉頭,也沒看她,甚至於一點反應都沒有,他只是將那湯碗放在了地上,轉而起身離開了。
夜裡,營帳裡點着油燈,嬴虔就在嬴渠的帳子外踱步,面色又爲難又猶豫,身上的鐵甲也隨之作響。
最終他像是牟足了決心,一甩身後的大麾,掀簾進去。
嬴渠看見嬴渠安靜坐在矮案,目光很平和的看着一卷竹簡,沒說話,沒問他爲何而來,更沒有看他一眼,只是淡淡的很平和的坐在那裡。
嬴虔就開始變得侷促,臉有些扭曲,手腳也像生了蟲,來回的亂動,但是他看起來還是很英俊的。
嬴虔說:“嬴渠!那日…我是真的想去救你!”
嬴渠笑了,把竹簡放下,說:“我知道”
嬴虔卻覺得嬴渠根本不知道,還在費力的解釋說:“那日君父受了重傷,你把魏卒引來後,我們是拼死殺出的重圍,回來時都身負重傷…”
嬴虔也確實是怕,怕嬴渠誤會他是見死不救,以爲他是故意借刀殺人,畢竟羋氏暗殺嬴渠再前,這事雖然和嬴虔無關,但他百口莫辯。
嬴渠卻還是在微笑,像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一般。
嬴虔不停的解釋,不停的證明自己的清白,最後他在嬴渠平淡的目光下終於敗下陣來。
這世上總是有這樣的人,他不必大發雷霆,旁人就會心生畏懼,又或許他只是在微笑,旁人卻不禁的脊背發寒。
嬴虔沉默了一會兒,坐在了矮案旁,他垂着頭,像是俯首認罪,說:“嬴渠,我想你知道,你十歲那年失憶,是她做的,前陣子石門死士也是她的人!不單是這兩次,這麼多年來她從來不曾停手。”
嬴渠沒說話,他看着嬴虔,很冷漠,然而過了一會兒,他就笑了,有些無奈並揮袖給嬴虔倒了一杯熱漿湯。
嬴虔說:“你笑的我心裡發慌…”
嬴渠微笑道:“兄長不必掛懷,嬴渠知道,這一切與兄長無關。”
他說着,身子微傾,將冒着熱氣的漿湯推到了嬴虔面前。
熱氣薰到了嬴虔的面頰上,凝成津津細汗,嬴虔像是下定了決心,說:“嬴渠,以後所她再有傷你性命之舉,你儘管處置,我,我”
嬴虔遲疑了很久,最後說:“我絕不阻攔,權當是她咎由自取。”
嬴渠還是微笑的,平和的,他說:“兄長不必爲難,除非是君父命令,否則我絕不傷及夫人性命。”
嬴虔顯然很感動,雖然沒說話,但是眼中的神情足夠證明了。
嬴虔起身離開後,大帳裡又歸於了寧靜,這寧靜很難得,讓久涉沙場躁動又不安的心也跟着平靜了下來。
嬴渠卷着矮案上的竹簡,一片片的竹簡疊壓碰撞發出好聽的聲響,他微笑着說:“出來吧,人已經走了。”
魏姝這才從牀榻地下爬出來,剛剛嬴虔突然到訪,她心裡慌亂,不願見嬴虔,這才躲到牀榻上。
現在她走到矮案旁坐了下來,給自己倒了杯水,她看着平淡的含着笑意的嬴渠,很好奇的說:“你會如何對付羋氏?”
嬴渠微笑着,將一卷卷竹簡摞好,問:“全都偷聽到了?”
魏姝說:“怎麼?要滅口麼?”
嬴渠還是笑着的,說:“那要看你都偷聽到了什麼?”
魏姝問:“那姝兒現在逃命還來得及嗎?”
嬴渠看着她的眼睛,依然很溫和的微笑道:“怕是來不及了。”
魏姝也看着他的眼睛,那是雙很平靜也很溫柔的眼睛。
然後魏姝笑了,她雙手拄着下巴,像一個小孩子一樣說:“那我就不逃了。”
接着她看見嬴渠向她一點點的傾身,她看着他清俊的面容,醉在他的眼眸裡,一顆心又開始像兔子一樣的亂跳。
她喜歡和他親近,和他親吻,他總是能吻的她身子酥軟,像是融化了的一汪水一樣。
也僅僅只是脣齒間的輕挑流連,他便能讓她欲罷不能,心甘情願的任他擺佈,雖然這很不公平,但她確實不是他的對手。
她的腦子裡都是些亂七八糟的羞人的東西,身子軟乎乎的,臉蛋紅彤彤的,魂丟了一半。
結果嬴渠只是拿指腹抹了一下她的鼻尖,輕輕的。
他捻了捻手指,微笑着說:“怎麼蹭了這麼多的灰。”
魏姝這就很失望了,像是朵蔫了的花。
嬴渠他絕對是能看出來她的心思的,絕對是故意讓她空歡喜的,絕對!她看着他笑眯眯的眼眸,十分的篤定。
咸陽 秦宮
老秦公受了傷,現在已經養好了些,不至於完全痊癒,卻可以下牀行走了,通仲取過一旁的貉子大麾給秦公披上,很擔心的說:“君上,還是多加休息吧,身體要緊。”
秦公不斷的咳嗽,身子抖的像是一片在風中瑟瑟的枯黃的落葉。
通仲立刻的給他撫背,咳了許久,秦公終於覺得好些了,聲音還是有些沙啞的。
少樑一戰後,他頹廢了不少,瘦的骨相嶙峋,以前挺拔的背也駝了下來,他說:“同我去見公孫座。”
通仲說:“大牢陰冷,君上再加件披風吧”
秦公沒有拒絕。
大牢是由大石頭堆砌成的,同體漆黑,在風雪裡格外的顯眼,大牢左右各有兩個巴掌大的通風口。
一束薄光從這石口投進來,而除了這束光以外,整間大牢裡再沒有其他的光亮。
這裡很陰冷,溼氣沿着皮肉鑽進了骨縫裡,而魏國的統帥公孫座就安靜的坐在這牢房的草垛子上,臉上的血水污漬都沒有清洗,已經幹了,呼在皮膚上,身上的鎧甲也被秦兵脫了,只剩單薄白色的麻衣,如喪考妣般渾渾噩噩。
秦公進來便見到了這麼一副淒涼的景象,他以前在魏國爲質時,與公孫座,與魏時都相交甚深,應算的上是故友,故友相逢是如此景象,只能怪造化弄人。
公孫座知道秦公在居高臨下的看着他,他沒說話,也沒動彈,樣子和死了差不多,過了許久,他聽見嬴師隰說:“子田,好久不見了。”
那語氣頗爲感慨,時過境遷,如何不能感慨。
公孫座這纔有了一點反應,他先是身子一僵,子田,那是他的字,然後他一點點的擡起頭來,他看着秦公,眼裡悲涼,道:“公子連,你是來殺我的嗎?”
公子連,秦公微眯起眼,二十三年了,沒有人這麼叫過他,昔日那個英姿勃發的公子連,如今已經變成了遲暮的老秦公。
秦公看着髮髻散亂,滿面血污的公孫座,抖了下大麾,也一同席地而坐。
公孫座很驚訝,然後就見秦公笑着說:“爲什麼要殺你,又非是沙場操戈之時,此刻你我只是抵掌相談的故友。”
公孫座很難不動容,他看着秦公花白的鬍子,身子就開始發抖,很難過,那愴然要從他的眼裡溢出一般,但他嘴還是很硬,笑說:“你以前可不會說這麼好聽的話。”
秦公笑了,他長公孫座近十歲,在魏國爲質之時,論起爲人處世之道,他不如公孫座,此刻他也會說客套話了。
秦公笑罷,說:“戰場之上,你我乃死敵,有梟首之心,也在所難免,我不介意。”
他用的是我,而非寡人,他很聰明,知道如何同故人拉進關係。
接着,秦公說:“我生平最痛絕的乃是見不得人的宵小之徒。近來耳畔傳聞不斷,我雖顧念舊情,卻也想再問一句。”
秦公忽的停頓,而公孫座心中一寒,只見秦公向他迫近了幾分,看着他的眼睛,問:“魏時,他可曾背叛出賣我。”
公孫座嘴脣上下翕動,最終垂下了頭。
雖然他一言未發,但已是昭然若揭。
秦公的臉色也變得陰沉了,再也沒說話,拂袖離開了。
另一邊,嬴潼在咸陽是等着盼着,日夜翹首就待大軍回來。
她知道這戰打的慘烈,但畢竟是勝了,沒想一切出乎她所料,也與石門大捷那次截然不同。
咸陽城就不必說,在龐淙大軍的洗禮後城人十中去八,留下的也多橫屍街頭,不日前才徹底的清理乾淨,至今空氣中還瀰漫着血腥味,更不會有人迎接軍隊。
咸陽雖不比大梁富碩,卻從來沒有如此蕭條過。
魏姝一身秦甲未脫問嬴潼說:“咸陽城怎麼如同空城一般?”
嬴潼嘆道:“何止咸陽是空城,這秦國都快成空國了!”
嬴潼說:“秦國上下瘋傳,說秦國要亡了,說秦公還要開戰,說全國的男丁都要充軍。”
魏姝生氣的說:“危言聳聽!”
嬴潼再嘆道:“老百姓們可都信,都牟足勁的往外跑了,有人脈的往齊楚跑,沒人脈的就往巴蜀跑。”
魏姝很不解,說:“就沒有人不跑?”
嬴潼很堅定的說:“有”又說:“我就沒跑!”
魏姝笑了,說:“嬴潼姐姐,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嬴潼也笑了,她向四周環顧了一圈,然後問:“嬴渠呢?怎麼沒見他人?”
魏姝搖頭說:“不知道,沒回宮,興許在處理軍中事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