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軍出發的那天,天氣很好,秦國沒有下雪,陽光灼目,黃鳥在枝丫間跳躍。
魏姝敲門進去時,嬴渠正在系甲衣,修長挺拔的身子穿着甲衣更顯得十分的利落,黑髮上的玄色冠嵌着紅玉,身披絳紅色大麾。
如此肅殺的鐵衣還是掩不去他的清俊溫潤,反而更襯的他面色白皙,若不是過他殺人的樣子,魏姝定然覺得他上不了戰場。
嬴渠正在系袖腕上的護甲,看見她眼睛下的烏青,微笑着說:“怎麼起的如此早?”
魏姝臉色很不好,一臉怨氣的說:“嬴渠哥哥!你真派人來看我了!”她一早起來,發現門外多了六個寺人,六個!加上燕宛,她走到哪裡,那些人就會跟到哪裡!
嬴渠笑了笑說:“你是逃出去過的人,自然要多些人看才穩妥。”
魏姝泄氣了,說:“嬴渠哥哥,你就帶着我唄,姝兒自己在秦宮很無聊!”
嬴渠說:“嬴潼不會走,你可找她去馬場。”他走了,即便是有嬴潼在,那也是不一樣的,她早早的起來,就是爲了可以再看他一眼,迫不及待的趕來,甚至一晚都沒有睡實,生怕一覺錯過了便又剩她自己了。
她問:“此戰會多久。”
嬴渠說:“少則半年。”
“多呢?”她立刻的追問,重複道:“多則多久。”
嬴渠沉默了片刻說:“多則也是半年。”
魏姝知道他是寬慰她,她不能阻止他離開,打仗是很危險的,她現在也開始擔心他了,不像石門那次,理所應當的認爲他不會出事。
嬴渠說:“我離開的時候,別甩開寺人和燕宛。”面色微冷,又說:“防着點羋氏”
魏姝知道他爲何意,重重的點頭。
嬴渠微皺着眉頭說:“有事便去找嬴潼。”
魏姝覺得他很擔憂,擔憂的都有些過頭了,他走了,將她自己留在秦宮,他其實也很不放心的。
魏姝重重的點頭說:“姝兒明白。”見時候不早了,他快要走了,魏姝說:“嬴渠哥哥你過來。”
嬴渠不知她爲何意,微躬下身子。
魏姝便摟過了他的脖頸,湊近了身子,親了下他的脣,她只是想貼一下,想試試自己的心會不會像上次一樣咚咚的跳。
然而不等她離開,嬴渠伸出手臂來摟住了她的腰,將她錮在了懷裡,他的舌又侵入了進來,吻的她身子軟綿綿的,癱軟在他懷裡。
她的手落在他的肩旁,摸着他冰涼的甲衣,她的身子很奇怪,又熱又酥麻,心果然開始咚咚的跳着,然後她也試探着伸出小舌來回應他,來體會這種新奇的感覺,她心跳的更快了,身子也更燙了,很難受,她覺得自己的血液都是滾燙的,她流了好多的津液,喉嚨又幹又渴,但是好舒服。
纏綿片刻,嬴渠鬆開了些,鼻尖還是相互輕抵的,很近很近,他說:“別亂跑”
魏姝臉燙的像火燒,應道:“嗯”
嬴渠笑了,說:“別讓我擔心”他笑起來很好看,但魏姝不敢看他,更不敢對上他的眼睛,只盯着他的衣領,說:“會聽嬴渠哥哥話的。”
嬴渠這才鬆開她。
她其實是有些傻乎乎的,嬴渠走了她也沒反應,等過了一會兒,她才偷偷的笑,撞上了嬴潼。
嬴潼說:“你傻笑什麼呢?”
魏姝紅着臉:“我沒笑”
嬴潼說:“嘴咧的都快將自己給吃了,還說沒笑。”又拿手背貼了下她臉頰,說:“臉熱的像碳火,怎麼,剛剛去見嬴渠了?”
魏姝抿嘴笑,說:“是”
秦軍再次出發了,走出咸陽城,車千城,騎萬餘,連綿近百里,旌旗避日,秦軍尚黑,通體便如黑色巨龍一般,在凜風烈烈中緩緩前行,頗有吞狼咽虎之勢。
嬴虔其實是很擔憂的,秦國此戰乃是傾一國之力而攻一國,這賭注實在是大,秦國賭不起,敗了,則有亡國之憂,勝了,也將是遍地瘡痍,但他不敢勸,更何況此戰乃是秦公領兵,他說不上話,只得騎馬跟隨。
而且嬴虔有所聽聞,不日前廷前曾有朝臣諫言,曰秦之府庫不盈,囷倉空虛,朝有彈冠之朋,野有結璜之友,賞則不與,伐則不行,士民斷生畏死,如此秦國,戰則敗,勝必衰。
這一番話說的雖是鏗鏘激昂,字字珠璣,卻惹得秦公怫怒,當即斷首,血濺廷前,如此一來,更是無人敢與置喙。
他們的君父,不是個昏庸的君主,卻太過獨斷專行,鐵腕狠厲,不計後果,這一切在他的末年顯得尤爲嚴重。
嬴虔正是憂慮之時,見嬴渠面色平靜,便問:“你覺得此戰有把握嗎?”
嬴渠平淡的說:“沒有”
嬴虔見他回答的這麼幹脆,就有些不滿了,說:“怎麼就沒有?”
嬴渠說:“公孫座是爲魏國相國公叔痤一派,力主滅秦,此次爲主帥,恰合其意。”又說:“副將龍賈乃魏國名將,聲明不遜於龐淙,更配甲兵五萬,騎兵八千,武卒一萬。”
嬴虔其實也是沒底,聽嬴渠這麼一數,心裡更是發慌,嘴上卻說:“長他人威風!”
嬴渠倒是笑了,說:“那兄長如何看?”
嬴虔抿了抿嘴,頗沒面子的說:“我也沒底!”又說:“我看你倒挺有底。”
嬴渠只是沉默,沒有再說話。
秦宮
秦軍這一走便是半年,宮中清閒,現在已至夏初,天氣清爽,微風拂柳,嬴潼帶了剛烤的炙肉來,她都走近了,這魏姝還是沒發現她,就站在方木窗子旁,也不知想什麼,直出神。
嬴潼便將那炙肉在她鼻子旁晃了晃,見魏姝有反應了,嬴潼這才調侃她說:“呦,小狸這是聞到味了。”
魏姝伸手要去盂上拿炙肉,嬴潼手下一晃,便避開了,也不給魏姝吃,笑眯眯的說:“想什麼呢,這麼出神?又想嬴渠了?”
魏姝臉唰的紅了,說:“沒有”
嬴潼說:“真沒有?”
魏姝說:“這都半年過去了,還是沒有回來的消息。”她其實也沒相信他半年就可以拔城回來,只是心裡還是失落。
嬴潼笑了,說:“這不還是想了”又說“這戰不比石門,勞師遠征,沒那麼容易。”
魏姝沒再接下去,遲疑了下,說:“你說什麼是喜歡。”
嬴潼笑了,坐在矮案旁,指了指她的胸口說:“這得問你自己”
魏姝也一同坐下了,她很懊惱,很疑惑,說:“我以前是不喜歡他的。”
嬴潼將炙肉推給她說:“別想了,人是會變的。”
人是會變的,就像她以前只在意長玹,可現在她已經許久沒有想過他了,更沒有去詢問過他的生死,就像是徹底忘記了一樣。
長玹
她想起了他的模樣,想起了那雙碧色的孤獨的眼睛,他們有過短暫的相依爲命,他們有着同樣的孤獨。
她與長玹,他們的人生,從此以後不再會有交集,他或是戰死了,或是病死了,都不再與她有關係。
很悲傷,很無奈,可她沒有辦法,她必須要生活下去,她不能總是沉浸在對長玹那沒有希望的想念中。
可是她走不出來,走不出來,那就只好讓另一個人走進心裡,去代替長玹,去填滿她內心深處的空虛。
魏姝說:“不是因爲人會變,是因爲人有太多的無奈。”
人說:忘記一個人最好的辦法,便是去愛上另一個人。
這固然是個好辦法,但人畢竟是人,自己以爲忘記了,卻哪裡能忘得徹底而又幹淨呢?
倒最後還不是痛苦了自己,也傷了別人,追悔莫及。
嬴潼怔怔的看着她,然後笑了,往嘴裡塞了一塊炙肉,說:“小姑娘家的,這麼多愁善感。”
魏姝也笑了,拿起一塊炙肉,不等她放進嘴裡,就見燕宛神色緊張的從門外進來,白皙的臉頰凍的通紅,一雙細手緊張的攥在一起。
燕宛說:“姑娘,羋妃邀姑娘過去。”
魏姝面色一怔,立刻的想起嬴渠囑咐的話,心底有些不安,很忐忑,她不知如何應對羋氏,對嬴虔的母親也自帶一種恐懼。
嬴潼說:“我同你去。”
燕宛很着急的說:“不行,羋妃說了,只許姑娘一個人去,說有些私話要說與姑娘。”又說:“這可怎麼辦,誰知她打的什麼心思。”萬一出了事,她要怎麼同嬴渠公子交代。
魏姝沉默了一會兒,說:“不就是去趟羋氏那,不用這麼緊張。”
嬴潼說:“不行,萬一她連你也害了,讓嬴渠怎麼辦。”
魏姝不解,問:“什麼是也?以前出過什麼事嗎?”
嬴潼面色變得很難看,慘白的,她有些磕絆的說:“以前…聽聞…嬴渠的母親,也就是國後,就是讓羋氏給害死的。”
魏姝感覺到很憤怒,她不怕,只是憤怒,身子都在發抖,問:“嬴渠,他的失憶和羋氏是不是也有關係?”
嬴潼抿嘴,沉默了片刻,還是點了點頭,說:“所以嬴渠纔會在你身邊安了這麼多的人,還讓我陪你,就是爲了防羋氏。”他其實很擔心她,最放心不下的也是她,如果可以,他其實寧願帶她進軍營,也不願留她在宮中。
魏姝問:“她能怎麼害我?”
嬴潼臉色更不好了,很難看,慘白的說:“這就多了,她代理國後,掌後宮之事,別的不說,隨便給你安插個罪名,又或者直接對你動手,再隨便找個理由搪塞,她都是做的來的。”又對燕宛說:“你去告訴羋氏的人,就說姝兒重病,起不了身。”先給回絕的,能託一時算一時,羋氏和嬴虔,都是殺人不眨眼的。
燕宛說:“諾”
不等走出去,魏姝便說:“燕宛,告訴羋氏的人,說我片刻就去。”
燕宛驚聲叫她:“姑娘”
嬴潼也說:“你胡鬧什麼,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如何向嬴渠交代。”
魏姝想了,她也不是胡鬧,鄭重的說:“嬴渠不是什麼時候纔會回來,我總不能一直託詞不見。”
嬴潼說:“那個羋氏的心思何等詭異奸邪,你哪裡是她的對手。”
魏姝笑了,說:“我又不與她鬥,當什麼對手。”
嬴潼心知魏姝的脾性,她勸不動魏姝,又實在是着急害怕,說:“那我在外面守着,若是出了什麼事,你就大聲的叫嚷。”
魏姝說:“好”
魏姝對羋氏的印象大多還停留在她要暗殺嬴渠的時候,她對羋氏這對母子也確實是害怕。
她跟着寺人進了羋氏若居的蟠殿,這殿很大,垂落着薄紗,還有香爐,羋氏就柔柔的半躺在牀榻上,三十五六,保養的很好,面容還很姣美,一身紅色長袂深衣,腰墜鸞鳳玉璜,頭帶紅石金簪,鬢髮烏黑如墨。
魏姝還是緊張了,手底不知不覺的出了一層細汗,她禮了一禮,說:“夫人所謂何事?”
羋氏笑了,從牀榻上起身,她走過來,遍隨之飄來了椒蘭香氣,手柔柔的落在了魏姝的肩膀上,說:“沒什麼事,就是宮中無人,蕭條了些,所以找姑娘來說說話。”羋氏說着,還牽過了她的手,走到矮案旁坐下。
羋氏的手很涼很滑,就像是冰涼細滑的蛇皮,觸到魏姝的肌膚上時,魏姝整個人都起了寒顫,卻也忍耐了住,同羋氏一併坐在了矮案旁。羋氏說:“聽聞姑娘是魏人,今日特意命人備了魏食,不知可否姑娘口味。”
魏姝見那滿桌吃食果真是魏食無誤,卻斷不敢吃,只得說:“回夫人,近來身體有恙,喉嚨腫痛,難以吞嚥,辜負夫人美意了。”
羋氏不動聲色的向一旁的寺人馮使了個眼色。
嬴潼在外面等的很心焦,不斷的踱步,手則叩在錯金帶勾的容刀旁,雖時準備抽刀而入,面色凜然,約有半個時辰,房裡終於有了聲音,她聽見魏姝叫她,便立刻的破門而入。
快步到魏姝旁,魏姝的臉色也不好,慘白的,但還是裝作很鎮定的樣子,斂了眸子,俯在嬴潼耳邊說:“羋氏想對我下藥。”
就聽羋氏說:“嬴潼,你膽子到大,帶刀闖入!”
嬴潼笑了笑說:“剛纔姑娘大嚷,我以爲是有匪人闖入,這才着急了,既然沒事我就同姑娘離開了。”
羋氏眼睛很冷:“深宮內苑,哪裡有匪人!”她還要說話,卻被寺人馮給拉住了,寺人馮向他遞了個眼色,羋氏便作罷了。
面上還是很親和的對魏姝笑說:“魏姝姑娘身子不舒服,那便先先回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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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姝禮了一禮說:“諾。”
等出了門外,魏姝才長舒一口氣。
嬴潼問:“發生了什麼?”
魏姝邊往回走邊說:“她讓我用吃食,其中怕有鬼,我不依,她便想讓那寺人高用強,我這便叫你了。”
嬴潼說:“她想毒死你?”
魏姝說:“不見得,畢竟宮裡人多眼雜,又有你在,她應該不會要我的命,但那吃食裡一定用問題。”
嬴潼聽她說,恍然的說:“我知道了,此前嬴渠抓了一個暗殺他的死士,若沒料錯,定是羋氏的人,羋氏她興許是想控制你,同嬴渠做交易。”又埋怨的說:“我就說她不懷好意,你偏要來見她一面,以後再有諸如此類的,全都一口回絕了。”
最安全的法子就是不見她。
魏姝見她惱火的的樣子,笑說:“好,聽嬴潼姐姐的。”
走了一會兒,魏姝問:“河西那邊戰況如何了,嬴渠哥哥他們打的容易嗎?”
嬴潼皺眉說:“秦魏雙方已呈膠着之勢近三月,也難怪,那龍賈,公孫座都是沙場老將,定不會像勝公子昂那般容易。”
秦營
嬴虔着一身鐵甲風風火火而來,一把掀開了營帳,就見嬴渠在大羊皮圖鑑前,嬴渠皺着眉頭看着,身下的甲衣已經幾天不曾卸下,下巴也泛出了青色的胡茬,雖然戰事吃緊,但是他整個人還是很冷靜的。
嬴虔則顯得更爲狼狽,髮髻微亂,因爲不曾打理,幾縷碎髮垂至額前,英俊的臉上也髒污了,鎧甲上都是暗紅色的血跡,絳紅色大麾上也全是口子,他見嬴渠如此冷靜,就更是着急。
嬴渠沒看他,而是冷靜的看着圖鑑,問:“敗了?”
嬴虔說:“敗了!這該如何是好!”
嬴虔很急躁,行軍打仗其實很忌諱心急,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在帳子裡來回的走着,身上的鐵甲也就跟着轔轔做響,走了一會兒,他便停了下來,很懊悔痛恨的說:“這戰就不該打,這就是個大泥潭,誰也拔不出來,我們遲早會被魏國給耗死!”聲音不自覺的高了幾分,又說:“這都夏始了,誤了春時,黍稷不支,不用到來年,秋末大軍就會斷糧!軍中全是流言蜚語,各種亡國之談鋪天蓋地!”
嬴虔說了這麼多,而嬴渠好似一句也沒聽,他只是平靜的看着圖鑑。嬴虔怒道:“嬴渠!你聽沒聽我說話!”
嬴渠這纔看他,說:“聽了。”
嬴虔說:“你有沒法子。”
嬴渠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可記得,魏軍此戰調的乃南邊之軍。”
嬴虔說:“記得啊!可是龐淙在攻宋前已經順路平了楚軍,魏國南邊無憂,他們無憂就可以一直同我們耗下去,我們耗不過魏國!”
嬴渠說:“出征之初,我曾託書於楚。”
嬴虔一怔,驚訝的高聲說:“你託書於楚!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乍一吼完,嬴虔也覺得自己問的毫無意義,聲音平靜了些,又問:“託書何人?”
嬴渠說:“江一”
江一乃是楚國謀臣,弱冠之年便拜以卿位,乃是楚國最年輕的客卿,其人冷靜沉着,攻於謀略,城府破深,爲楚王所倚重,更重要的是昔年他曾於嬴渠有過一面之緣。
嬴虔不瞭解此人,只問:“所託爲何?”
嬴渠只是看着圖鑑,說:“如今魏東大軍陷於宋地,無法抽身,此時楚國大可北進中原,繼而大梁危如累卵,如此一來,公孫座必將撤兵,而我軍也可全身而退,秦楚皆盡得其利。”
嬴虔面露喜色,大笑說:“你竟然還留了這麼一手,當真厲害!難怪你這麼平靜。”
秦楚兩國世代交好,且秦弱楚強,又皆視魏爲勁敵,沒有不幫之理,嬴虔這心中焦慮瞬間散了大半。
嬴渠卻面無喜色,甚至眉頭微皺,語氣還是很平淡的,說:“如今已是半年有餘,楚國那裡卻一點動靜也沒有,怕早已暗中生變。”
嬴虔問:“怕楚國不幫?”
嬴渠沒有立刻的說話,他看着嬴虔,很平靜,平靜的嬴虔心裡發毛,然後嬴渠垂下了眼眸,說:“不怕楚國作壁上觀,只恐他圖漁翁之利。”
嬴虔心中發寒,他聽着嬴渠說話頭腦脹白,嬴渠的聲音很平靜,很冰涼,他說:“兄長,秦國此次,怕真面臨亡國之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