驍騎營
秦軍裡的將士,大多是農時耕種,戰時充軍,唯有驍騎營不同,四季備戰,所選□□的也是秦軍中的佼佼者。
正是夜濃時,白英一身鐵甲,飛快的跑回了屋子,這是間兩人住的土屋子,由泥土夯實而成,很結實,也很暖和。
屋裡的擺設簡單,有些雜亂無章,一盞油燈幾欲熄滅,昏昏暗暗,白英立刻的推門進來,動作敏捷,他將門板關上,走到牀沿推了推裹着被褥躺在牀榻上的長玹,興致盎然的說:“起來,看我給你帶什麼了!”
白英見長玹閉眼沉睡似沒聽見一般,便說:“你這個傢伙,犯了錯被罰,我見你沒東西吃,這纔好心給你偷來個烙餅,你還不領情!你可知我是冒着多大的風險!”白英說了這麼多,也沒見長玹有反應,有些悻悻的,說:“不吃我吃!”
他正要往嘴裡塞,長玹卻起來,一把從白英手裡抽了出來,放在嘴裡咬着。
長玹的頭髮長了,碎髮梳了起來,那雙碧色的眼睛就更加的顯眼了。
石門一戰,他立了功,和白英一起被提到了驍騎營。
石英看他狼吞虎嚥的樣子,嘆了口氣,將裝着清水的陶罐給他,說:“我知道,是那些人偷的你的玉,可是你也沒法證明那玉是你的。”
長玹停下了,他沒有再咬餅,而是垂着眸子,一動也不動。
……
“可能以後也見不到你了”
……
“唯有這玉,從小就不曾離身,你收着,省着忘了我。”
……
“不許賣了,不許丟了,很值錢的!”
……
他攥了攥手裡的烙餅,指節泛白。
白英看着他,很沒有辦法,一次沐浴,白英和所有人都看見了,長玹身上有一塊鐵烙的疤,那是一個奴字,是魏字,白英知道他是奴隸,卻怎麼也沒想過,這個碧眼的少年,竟是魏國的死奴。
一個死奴,即便以後脫了奴籍,身份也是洗不掉的,更是升不了軍官,置不了糧田。
白英說:“那玉自有子車罟將軍處置,你非動手重傷了他們,這又是何必呢!況你本是魏人,不比秦卒。”又說:“我知道是那些人覬覦你的玉,可現在只能姑且等着,明日看子車罟將軍如何處置吧。”
白英長嘆了口氣,他也厭惡軍營裡那些咄咄逼人的宵小,可又能怎麼辦,長玹他到底是個奴隸,是個外人,不會說話,不會寫字,只能任那些人潑髒水。
白英說:“吃完早些睡吧”便回到牀榻上裹被入睡了。
次日,魏姝起的早,精神抖擻的。
燕宛一邊給她穿着衣裳一邊問:“姑娘今日怎麼起的這麼早?”
魏姝笑意盎然的說:“我要去找嬴潼姐姐。”
燕宛手下一僵,她覺得自己是聽錯了,這魏姝昨日還不給嬴潼好臉色,今日張嘴就姐姐的叫上了,很詫異,打探着問她:“姑娘去見嬴潼做什麼?”
魏姝說:“自然是去學馬。”又很着急的說:“燕宛快點,我這穿的差不多了,可以走了。”
燕宛急忙說:“姑娘還沒用吃食!”
魏姝隨手抓起一塊烙餅往嘴裡塞,胡亂的說:“好了,快同我走!”說着推開了門。
嬴潼向來起的早,此刻正坐在矮案旁讀着一卷竹簡,是兵法,她自小喜愛這些,每日參讀,一身鎧甲,襯的格外英氣凌厲,頗有武將之儀。
嬴潼正讀着,聽有人敲門,說:“進”見是魏姝,便笑了,嬴渠是同她說過,只是她沒想魏姝會起的這麼早,隨手將竹簡放下說:“姑娘是來學馬的?”
魏姝笑着說:“是,嬴潼姐姐。”
嬴潼這便笑的更甚了,沒想一夜之間,魏姝竟也以姐姐叫她,意料之外。
魏姝走過去,跪坐在她身側,很討好的說:“嬴潼姐姐是生我氣了嗎?”
嬴潼說:“沒有”又將湯麪推給她,問:“起的如此早,可用朝食?”
魏姝說:“吃了些烙餅,不餓。”
嬴潼爽朗起身說:“好,那便同我走吧。”
兩人這便起身往馬場去,嬴潼向來進出秦宮自如,守衛不做阻攔。
清晨時,天氣尚涼,薄風滲進衣領,天邊日光熹微,蒼穹透白,黃鳥輕啼,略帶蕭瑟。
嬴潼將她帶至馬廄,仔細的選了匹馬駒,牽給她說:“昨日你擇的那匹是良駒,卻性子太烈,難以制服,你且來試試這匹。”
魏姝笑說:“謝過嬴潼姐姐”
嬴潼牽着馬轡,魏姝翻身而上,確實是輕鬆了許多,溫順的馬匹在她身下緩慢的走着。
嬴潼看着魏姝,不禁笑了,她瞭解嬴渠,畢竟是一同長大的,他向來不輕易開口求人,昨日夜裡來託她,她着實驚訝不輕,不過西南的事確實棘手,他無暇顧及魏姝,又恐嬴虔傷她,纔有此託付。這個嬴渠脾氣雖然溫潤,卻很少對旁人這麼上心,嬴潼通透,猜得一二。
另一邊,驍騎營中一片肅穆,衆人都在看着,等着子車罟如何發落,污衊長玹的秦兵名爲張魁,樣子魁梧,戰場上也驍勇,只是爲人品行不端,好欺軟怕硬,手腳也不乾淨。
而秦軍中,其實除了白英,大多數人還是偏袒張魁的,同袍浴血,怎麼也比跟這麼一個魏人要親,況且還是個魏奴,雖然討厭張魁,卻更不願意同奴隸在一個軍營裡。
子車罟接過紅玉,他本以爲是軍中瑣事,可那玉上竟是一個姝字,他的臉色就變了。他想,這玉如果不是長玹偷的,那便是魏姝饋的,女子饋玉,是爲何意,怕是沒人不知。
張魁不覺,還在說:“將軍,他一個奴隸,怎麼會有如此連城美玉,絕對是偷得,無疑!”
子車罟沉默了一會兒,問長玹:“這玉是你偷的?”
長玹卻是沉默的。
如果真是竊玉,那事情非同小可,子車罟還要開口,見嬴渠走來,面色一僵,竟不知如何是好。
子車罟知道嬴渠同魏姝的關係,很曖昧,不光是他,秦國誰人都知。嬴渠護着魏女,嬴渠要娶魏女,各種傳言風風雨雨。
若真有饋玉之事,那嬴渠定會不悅。若嬴渠和嬴虔一樣,生氣就是破罵打人也就罷了,偏偏嬴渠是不同的,他生氣時不會說話,冷的慎人,很讓人害怕。而且他也是會責罰人的,心冷又狠,但面上還是淡淡的,不慍不火,讓人連求情都說不出口。
子車罟面色青白,想着何時不來,偏偏這時候來了,不是他不幫長玹,實在是時機不好,他只得將玉和事情原委說與嬴渠。
子車罟尷尬的說:“興許這玉…真是竊來的。”
嬴渠只是看着那玉,沒說話。沉默是很可怕的,尤其是他臉上沒什麼表情,難辨喜怒。
過了一會兒,嬴渠問長玹:“這玉是你的”
長玹也在看着嬴渠,碧色的眼睛,很冷漠,然後他點了點頭。
嬴渠便將玉還給了子車罟,很平淡的說:“軍中偷竊,仗責四十。”
子車罟就蒙了問:“仗責誰?”
嬴渠淡淡的說:“誰竊他玉,便責誰”原來是打張魁。
張魁立刻跪地,膝行着求饒說:“公子,我是動了他的玉,但這玉肯定也不是這奴隸的,這玉定是個女子的,誰家女子會將自己許給一個奴隸,他也是偷的,公子爲何不重罰他?”
子車罟臉色慘白。
嬴渠看了張魁一眼,眼眸冰冷,語氣卻很平淡,他說:“仗責八十,逐出軍營。”
張魁愣了。
八十,那就是杖斃,他不會有命活的,他張着嘴,一句話也說不出,身子僵硬,腦中脹白。
子車罟猶豫的低聲說:“公子…會不會重…”子車罟話沒說完就噤聲了,他看到了嬴渠的眼睛,很冷漠,只是看了他一眼,子車罟便怕了,後背的裡衣都被汗水溻溼了。
子車罟知道若是自己再多說,也會被一併責罰,他便不敢再多言,眼看着張魁哀嚎着被拖了下去,心裡也因他的哀嚎而劇烈的顫抖戰慄,等嬴渠離開了,他這種害怕才漸漸消退。
只有白英很高興,很不可思議,他看着長玹,像是看着一個蒙塵的寶貝,打量又欣賞,低聲的對長玹說:“你可真了不得,這秦公子竟然這麼向着你,你說,你們之前是有交情?還有這玉!哪家姑娘?饋玉給你?生的如何?美不美?你們…內個過沒有?”
白英接連發問,眼中驚喜,長玹卻連看也沒看他,轉身離開了,臉色冰冷。
白英習慣他這幅冰冷的樣子,嘴上叫嚷:“你別走呀,生的如何?何時成親?別忘叫我喝杯酒,哎?你等等我!”
魏姝同嬴潼練了一天的馬,從勉強上馬,到現在,她已經可以遊刃有餘了,同嬴潼一起也很是開心,只覺得昨日同嬴潼喪臉是件很丟人難堪的事,原來秦國的女子都是這麼好相處的。
暮色緬緲,馬匹在金色的暖光中緩緩慢步,飛鳥倦啼,成羣向南而去,簌簌風起,卷得飛沙走石撲地滾滾。
嬴潼見時候不早,說:“今日便到此,回宮吧。”
魏姝笑着說:“好”
兩人這邊往秦宮而去,魏姝身子疲憊,腹中轆轆,嘴很甜的說:“明日姝兒還可以去找嬴潼姐姐嗎。”
嬴潼笑說:“自然”
天邊已近暮沉,光芒打在黑色的高石牆上,昏黃又沉悶。
嬴潼叫她說:“姝兒”
魏姝說:“何事?”
嬴潼看着她懵懂的樣子,說:“別讓嬴渠失望”
魏姝便笑了,說:“我會好好練馬,不會讓嬴渠哥哥失望的。”
嬴潼面色微頓,她想說的並不是練馬,她很瞭解嬴渠,他對魏姝上了心,而魏姝若是真的選擇了他,嬴渠便容不得她背叛,嬴渠他就是這樣的人,很溫潤,也很可怕,他會對她很好,甚至會爲了她而退步,可她若是欺騙他,背叛他,終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嬴渠不會傷她,更不會殺她,但是這世上有比殺人和傷人更可怕的手段。
嬴渠,他很深情,也很絕情。
而魏姝呢,她的嘴太甜了,也太虛假了,雖然本性並不壞,但也絕非件好事。嬴潼只是很替她擔心,怕她最終會將自己給害了。
魏姝卻不覺,擺手說:“嬴潼姐姐明日再見。”
嬴潼微笑說:“好”
魏姝便同燕宛往回走,燕宛問:“姑娘今日練的很好?”
魏姝頗爲自豪的說:“自然”又說:“過幾日就可以騎射了。”說着用手臂比個拉弓的姿勢,她覺得自己可以和嬴潼一樣,英姿颯爽的。
燕宛只是笑。
她是想回去休息的,待穿過鸞殿時,她看見了嬴渠,一身白色長襟鹿紋深衣,腰配黑白連曲紋鞶帶,修長挺拔。
魏姝很驚奇,心情變得雀躍起來,追了上去,跑到他身側,看着他說:“嬴渠哥哥,我今日找嬴潼姐姐練馬了?”
嬴渠看着她,很淡,也沒說話。
魏姝很敏感,察覺到了他的冷淡,她小心翼翼的問:“嬴渠哥哥,你是不開心嗎?”
嬴渠微微笑說:“沒有”
他其實也猜到了,魏姝大抵是不知女子饋玉爲何意,他沒有生她的氣,但他還是被長玹給輕易的擾亂了。
魏姝笑盈盈的說:“今天嬴潼姐姐給我講了許多的事?”
嬴渠說:“都講了什麼?”
魏姝揚聲,很興奮的說:“你小時候的事,說你那是很頑皮,還去爬政事殿的屋脊,掉了下來,惹得秦公生氣。”
嬴渠微笑說:“不記得了”
魏姝說:“耍賴,分明是不承認。”
嬴渠說:“確實記不得了,應是十歲前,忘記了。”
魏姝忘了,他失憶過,十歲前的一些事有忘記的。他說的很平淡,像是吃飯喝水一樣,不覺得惋惜和難過。魏姝卻覺得他一定是難受的,低聲說:“對不起”
嬴渠笑了,說:“有什麼好道歉的。”
魏姝說:“其實很好了,你有那麼多人陪着,不像我,自小都是一個人,我母親不受父親喜愛,所以自小我也不如妹妹惹父親疼愛。”
嬴渠看着她,淡淡的說:“你的父親很疼愛你。”
若是不疼愛,又怎麼會出賣母國,只是她自己不覺得而已。
嬴渠看着她不解的樣子,又微微笑說:“你記着就好,你的父親是愛你的,冒天下之不違也護你性命。”
魏姝抿了抿嘴,她聽嬴渠這麼說,心裡竟然變得很暖,轉而抱着他的手臂,撒嬌似的說:“嬴渠哥哥我餓了。”
嬴渠微笑說:“去用吃食吧。”
嬴渠很少陪她用膳,雖然只是烙餅和炙肉,但是她吃的很高興,是用手抓的,像是偏蠻野人,嬴渠則是用箸的,很優雅。
魏姝還是覺得嬴渠的心情不好,將嘴裡的炙肉嚥下,問:“嬴渠哥哥,是有人惹你不快嗎?”
嬴渠說:“沒有。”
魏姝嘟囔:“分明是不開心”又咧着笑,沒皮沒臉的說:“莫不嬴渠哥哥住下吧,陪姝兒睡,姝兒給嬴渠哥哥唱歌。”
她是故意討他開心的,說:“姝兒會唱蒹葭了呢,是燕宛教的,背了好久呢。”
嬴渠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一會兒,便笑了,很無奈,說:“你究竟是知不知道自己是個女兒家。”
她送長玹玉也好,要跟他睡也好,根本是沒有男女大防的。而且她還很無知,十四了,纔剛會背蒹葭。
魏姝說:“姝兒自然知道,不過姝兒是好不容易背下的蒹葭,費那麼多力氣,總要換嬴渠哥哥陪姝兒一宿才合算。”
嬴渠撫額輕笑,她這麼無知的樣子倒是難以讓他厭煩,說:“這蒹葭六歲的孩子都會背。”
魏姝見他笑了,也跟着開心,她拉着他的衣襟說:“我很笨,背下來很難,所以嬴渠哥哥你要不要留下來。”
嬴渠輕聲說:“胡鬧。”
魏姝說:“那你不聽了?”
嬴渠平淡的說:“腦中風涎,受不得驚。”
魏姝臉色一黑,他這是挖苦她,便佯裝生氣的樣子,說:“那不唱了!”
嬴渠雖然是走了,但魏姝看的出來,他不似來時那麼冷淡。
她每次要拉他睡覺,他都會板臉呵責她,她若是再沒皮沒臉一點,他就笑了,很無奈,然後便會事事依她,他其實是拿她的親暱很沒有辦法的,魏姝覺得自己抓着嬴渠的軟肋,心裡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