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恰是臘祭後日,上大夫魏時府裡一片嚷鬧,前來拜訪的客人踏破門檻,煕來攘往,喋喋吵吵。
每年到了這個時候魏時都會攜着妻兒在大梁城的府裡住上一陣,今年也不例外。
白氏原名白越,是魏時的正妻,出自魏國名門,父親乃是富甲天下的重臣白丹。而此刻她正在偏堂裡迎着各位貴胄名臣的女眷,身後是兩個着淡黃色曲裾長裙的婢女。
白氏的年紀不小了,今年二十有七,但她生的狐媚之極,一雙鳳眸妖媚含情。
今日她只略施了些胭脂,脣上點了些口脂,就足夠嫵媚勾人,彷彿那身紅色錦帛深衣下包裹不是柔軟豐滿的肉體,而是一團火,一團可以使男人熱的焚身似的火。
進入側室的女眷們都盈盈地向白氏施禮,她們打扮的也很精緻,或者說是爭奇鬥豔,錦帛綵衣都是從楚國送來的,長袖寬袂,上面袖着各種新鮮的花紋,有藤蔓,有萸蘿,摻和着金絲,密密麻麻的繡了一身,腳下穿着翹頭錦履,佩着越地的耳瑱,玉璫,披着各色狐裘,很花哨,像是求偶的鳥獸。
她們也都是美人,可和白氏這麼一比,就顯得庸俗了,因爲真正的美人是不需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哪怕只着一身素衣麻衣也能勾人心魂。
女款們同白氏微笑着示好後,便都忍不住的小聲嚼舌,私下更有不少難聽的議論。
而這種議論於白越而言向來是不絕於耳。
“敝笱在樑,其魚魴鰥”
這原本是罵文姜放蕩好淫的話,昔年也沒少諷刺在她身上,只因爲她年幼時將手裡的木桃送給了公子昂。
送木桃其實是上已節的風俗,女子送給心儀的男子木桃,若男子也心儀此女子,將會回贈以美玉。
多麼純潔,多麼美好。
她至今還記得自己將木桃交給公子昂時,那羞澀臉紅的感覺。
可她的心意非但沒換來美玉,反而讓自己成爲了衆矢之的。
各種難聽的傳言就此接踵而來。
在這些男人女人的嘴裡,她就是個破魚簍子,只要是個男人就能鑽一鑽,甚至還有人繪聲繪色的描述她是如何的與那些男人媾.和交歡。
那時她還年幼,很善良,心和手段還不像現在這般狠,她只是生氣,只是委屈,被逼的夙夜痛哭,眼睛腫的像銅鈴。
而公子昂沒替她說過一句話,他愛惜自己的名譽,像是飛鳥愛惜自己的羽片,所以他將她推上了輿論的風口,那時她的父親還在世,護着她,恨不能將那些嚼舌的人都殺了。
可這種謠傳呢?
它是不會因此停歇的,反而越傳越盛,如野火燎原一般,氣壞的最終還是她自己,她的哭泣討不到半點好,反倒成了個笑柄。
直到她與魏時成婚時,魏國上下還在瘋傳着她的流言。
白氏沉浸在往日的回憶裡,顯得有些陰沉,有些抑鬱,卻聽一聲輕喚。
“夫人”
奴婢瑛青這便碎步進來,附在白氏耳旁悄聲說了些話。
白氏鳳眸微凜,冷聲吩咐道:“即刻派人去尋”
“諾”瑛青躬身輕步的退下。
瑛青一身薄布衣,額頭沁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子,細手攪在一起扭着衣襟,反覆的蹭着步子,薄雪一片片壓在烏青的瓦片上。
瑛青心裡很着急,因爲白氏的女兒不見了。
一定是又跑出去偷玩了,大梁不是安邑,七國商賈雲集,魚龍混雜。
不太平,甚至很危險,什麼胡人走卒,戎狄私販都有,就連他國流放逃逸的亡命之徒也很多,隨便一個,都足夠要了她的命的。
白氏的手段也很毒辣,她這麼一偷跑,會牽連一大批家奴的。
“孟姬”
瑛青輕叫了一聲,見着魏姝正踏着小步子進來,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
她立刻迎了上去,揮手輕撣去落在魏姝小肩膀上的薄雪,蓋上了大紅蟠螭紋披風,上圍着一圈貉子毛襯得魏姝的小臉白裡透紅。
瑛青說:“夫人正等着您呢。”
魏姝是主,瑛青即便比起尋常的奴婢出身高點,卻也不能多發牢騷,她知道,這世道就是如此,命是天定的,奴婢生而下賤,但公侯之女也不見得一世榮華尊貴。
在這戰火紛飛的時代,傾國喪家,覆身滅祀之人比比皆是,哪怕尊貴如公子也不乏淪爲家奴走卒,何況一個宗室女。
魏姝今年十二歲,沒有公侯女靜好的性子,有時會有些頑劣,性子也很難琢磨,一雙鳳眼隨了白氏,很勾人,黑白分明的,眼尾下還帶着一個小小的淺痣。
魏姝踩在積雪上發出咯吱的聲響,她的履是皮革做的,針線縫的密實,感覺不到潮冷。
她向側殿的方向走了幾步,突然的停下腳來,轉頭說:“瑛青,我把這給你,代我把它收好。”她攥着的小手一鬆開,兩朵小杜梨花掉在了熒青手裡,已經被汗溻溼了。
瑛青拿指尖挑了挑,隆冬時節杜梨花早就已經凋謝了,不知魏姝是從哪裡弄來着這兩朵粉白的花骨朵。
魏姝進堂時,滿座的女眷都側目看來,輕聲議論。
魏姝不知她們是在議論什麼,興許是在議論着她到底是不是魏時的女兒,又或者她到底是白氏和哪個姘.頭媾.和生下的。
總之魏姝不在意,她向來很煩這些多舌的婦人。
白氏坐在正堂的矮案邊,魏食魏酒分碟擺滿,見是魏姝,揮了揮纖細的玉手道:“姝兒,過來”
白氏的聲音柔柔,帶着盈盈的淺笑,配上燕地的胭脂更襯得面如桃李,嫵媚得撓人心肝。
但魏姝看來只覺得頭皮發緊,她知道,她的母親生氣了。
然而她還是聽話的跪坐到了白氏身旁的軟墊上。
她心並沒想賠不是,隨意的撿着吃食往嘴裡塞。
她正吃的津津有味,卻聽一個女眷細聲道:“夫人,聽說上大夫要將孟姬送去秦國遊學,言可屬實?”
話落,剛剛的喋喋聲戛然而止,滿屋的女眷都側目看來,一片譁然,似聽到了什麼駭人的聽聞。
魏姝也放下了手裡的蒸肉,偏頭向白氏看去。
白氏面容是微僵滯的,因爲她不曾聽過這個傳言,也不知說什麼好,樣子優雅又尷尬。
那女眷乃富商覃鄔之妻,此刻,覃鄔之妻聲音微揚,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問:“夫人莫不是不知道這事?”
他人都言魏時與白夫人不合,如此看來倒是真的,女眷們暗自想,都說白氏女放蕩好淫,如此看來興許就是她惹得魏時不悅。
覃鄔之妻又說:“夫人,這秦國是什麼地方,不開化的蠻夷之地,戎狄之邦,姝兒不去臨淄,不留大梁,去什麼秦國,再說,哪有一個女子游學的?”神情語氣咄咄逼人。
其餘女眷聽此,不由低聲輕笑,這女子向來不涉六藝。遊學?這不是笑話嗎,估摸是魏時發現了這魏姝不是親骨肉,這纔將她送走。
白氏微笑道:“送姝兒之事還在商忖,不知爲何如此言之鑿鑿,姝兒乃公侯之子,即便遊學又有何不妥?牲口起家的終歸也只能是走賣牲口,識些字也就罷了,就像這朝臣和土商本就不能同語。”
白氏的面子也有些崩不住了,赴秦之事,魏時連點風聲都沒透給她過,隨即把這出身,地位,全都搬了出來。
覃鄔靠着販賣牲口躋身於富賈之列,地位上仍是卑賤,更罵覃鄔眼見粗鄙,難登大雅,這感覺像是當衆被扇了個耳光,臉一下子就青白了。
白氏出身名門,乃是鉅商白丹之女,白丹乃魏武侯時第一重臣,十年爲相,昔年曾遊學列國,更得鬼谷子饋“金書”,七國鉅富。
雖然到如今家道已有中落之跡,但論其身家,魏國的府庫過半都曾是她白家的,究其身份,連如今的魏王都需掂量一番,更遑論她們這些女眷。
白氏雖然嘴上討得了便宜,心裡卻很不是滋味。
魏姝瞭解她母親的性子,那些女眷的話,她也沒放在心裡,撇了撇粉紅細嫩的小嘴,伸手撿起了小銅鼎裡的一塊蒸肉。
饗宴近散時,魏姝便又以盥洗爲由跑了出去,她想去父親魏時那裡看看,每每饗宴之時,她總是與母親接待女眷,此刻便想偷去看看,剛走出第二道的院子時,便聽見瑛青的訓斥聲。
“瑛青。”魏姝叫她,沒有穿過院子去宴堂,反而走上了前去。
“姑娘?”瑛青聲音微有疑惑,細眉微皺道:“怎麼出來了?”
魏姝看了看地上跪着嗚咽的奴婢,全都是此前伺候她的,只因她突然的跑出去,而被母親下令處罰。
她討厭那些奴婢的哭聲。
魏姝父親尚王道,崇儒家仁政,雖然身處亂世,略顯迂腐,但到底心存仁義,然其母白越卻嬌縱殘虐,喜對下人動用私刑。
魏姝看了眼伏地的奴婢道:“都放了”
瑛青略顯爲難:“姑……”
魏姝年紀雖然小,卻有幾分威嚴,命定道:“我說放了!”
瑛青左右爲難,見魏姝執意,最終還是揮了揮手,將那些奴婢都放了。
奴婢哭潸了臉,垂頭退了出去。
人都走沒了,可這地上竟還剩一個少年,在朔朔冷風中他□□着身子,皮膚比雪還要白上些,只是上面佈滿縱橫的傷疤,更有些皮肉捲開,血紅的,十分醜陋。
他的頭髮則被剪的參差不齊,散亂着擋住了近半張臉,叫人辨不清容貌。
魏姝對他沒什麼印象,見與自己年歲相仿,又打扮怪異,便新奇問道:“這是什麼人?”
瑛青在她身側弓着身子道:“這人沒有名字。”
魏姝不可思議笑了,說:“沒有名字?那以何稱他?”
瑛青道:“尨”見魏姝仍是不解的樣子,瑛青解釋道:“尨意爲多毛之狗,此人爲府中一奴婢與西邊奴隸苟合而生,身有蠻力,生來便爲府奴,尋常便做些秣馬的雜活,因與豬狗同住,又一直留在大梁,孟姬不曾見過,其天生多毛碧眼便以尨稱之。”
魏姝有些新奇,她少見西邊胡夷更不要說這碧眼的,她看着那少年,脆聲笑道:“尨是嗎?讓我看看你的眼睛。”
瑛青怕這個尨傷了魏姝,想着快點把魏姝支開,輕聲打斷道:“他聽不懂話,也不會說話……”
話音未落,尨已經擡起了頭。
他的臉實在是髒得厲害,無法辯清原本容貌,只一雙碧色的眸子正看着她。
那是一雙好看的眼眸,如深潭一般,睫毛濃密,但並不上翹,反而是微微往下垂的。
他就這麼看着她,就好似看到了她的魂兒裡,她的心都慌張的戰慄了一下子,像是被小貓爪子撓。
真是一雙冰冷又漂亮的眼睛。
她很想去摸一摸,只是想,手指已經不知不覺便伸了出去。
瑛青嚇壞了,立刻的攔下了她,說:“姑娘!”
魏姝笑了,道:“還真是碧色的”又說:“既然是多毛的狗,怎麼不見身上手臂,身子上有?”
瑛青拿她沒法子,只得回道:“他是一個奴婢苟合生下的,自然輕了些。”
魏姝笑意越濃,玩鬧着對那少年道:“你起來,把褲腿捲起來,我看看到底是不是尨,若不是,就給你換個好聽些的名字?”
那尨卻沒有再像剛剛一樣聽話,只沉默着,像是沒聽到一般。
魏姝蹙了蹙細眉,還未等開口,瑛青便低聲罵道:“讓你起來!”
說着便抽過一旁抹了油的長鞭子,一鞭子揮下,比朔朔風聲還要響,招呼到雪白的皮肉上,本就駭人的皮肉上就又多了一道的鞭痕。
那鞭子抽的應該是很疼的,但他卻沒像那些奴婢一樣,發出刺耳的慘叫,只從喉嚨裡發出出悶悶的一聲,輕到微不可聞。
魏姝皺了皺眉。
她本想呵斥瑛青,見那鞭子抽在他身上也沒什麼痛苦的反應,像是抽在悶鼎上,便也沒放在心裡。
他垂着頭,身子在雪地裡跪久了,有些僵硬,略顯踉蹌的站了起來。
他的年紀並不大,至多長魏姝三四歲,身子卻比她高了大半,闊肩窄腰,身子消瘦修長。
少年一雙赤.裸的腳已經凍的通紅,他腳踝上的骨結非常分明,他的皮膚雖然白皙,但近看會發現其實特別的粗糙,上面還生着厚厚的繭子。
他彎着身子將單薄的褲腿卷直膝蓋,便垂着頭一言不發由着魏姝看。
魏姝覺得奇怪,他雖是垂着頭,但她卻在他的身上感覺不到半點的奴隸該有的卑怯。她覺得,他和那些奴隸真的不同。
魏姝看了眼他的腿,怔了怔,腦子裡只飄飄忽忽的閃過四個字“多毛的狗”,接着她忍不住打趣着笑道:“你這名字看來是換不了”
少年還是很冷漠,也沒有一絲反應。
魏姝想來這個少年是惹了什麼禍。
她知道,這些下人可能只是不經心的觸了白氏忌諱,便會引來殺身之禍。
想此轉而問瑛青道:“他是犯了什麼錯?”
瑛青說:“衝撞了夫人”
魏姝就知道是她母親,白氏平日裡有點不順心,就拿那些下人出氣。
魏姝心裡厭煩,蹙眉的問道:“如何處置他?”
瑛青停頓了下,不同於那些刖臂的奴婢,這奴隸本是要處死的,瑛青不敢開罪了白氏,猶猶豫豫不做聲。
魏姝猜到了,是處死,她覺得是小題大做,吩咐說:“都放了,若是母親不悅,說是我的安排”
“諾”瑛青應道,見魏姝走遠,這才嘆了口氣。
還未等發落那尨,瑛青便見一個迤迤的身影走近。
她心裡一緊,立刻躬身詢問道:“夫人,這奴隸怎麼處置,剛剛姑娘說……”
白氏面染一抹笑意,剛剛魏姝的話她全聽見了,目光欣慰的看着魏姝走遠的身影,很自豪,喃喃的道:“這孩子竟越發的像她父親了”
瑛青弓着身子說:“夫人,這奴隸……”
白氏回過心神,上下掃了眼那奴隸,揚脣笑道:“留着性命,斷其三指,以做懲戒”
瑛青諾了一聲。
白氏復又打斷,思量後,道:“罷了,斷一指,不然姝兒又該同我置氣了。”
魏姝幾步走到了宴堂,因剛剛在那尨當誤了些,沒趕上饗宴,滿座之人都已經散盡,只剩下魏時在。
魏時三十二歲,君子之姿,有美儀,一身暗紋錦帛襟衣更顯身材挺拔修長。
魏姝站在門口微蹙眉,她身子不過門的一半高,一副失落的樣子很惹人憐愛。
魏時見此笑了笑,走到魏姝身邊,俯下身子微笑問:“因何事憤懣?”
魏姝有些失望,道:“沒事”
她對父親的感情一向很彆扭,她也想同父親撒嬌的,像是尋常人家女兒一樣,可是話到了嘴邊,又說不出口。
可能是因爲長女的緣故,又可能是因爲她知道自己的母親不受寵,一邊想要與父親親近,一邊又想端着自己的架子,說話也從來都是平平的,不向與瑛青那麼隨意。
魏時將她抱了起來,手臂拖着她的小身子,他極少這樣對她,不是因爲魏姝不得他寵愛,而是他太忙了,忙到顧不得她,微笑道:“姝兒怎不早來?”
魏姝剛要解釋,轉念想起了剛剛那些女眷說的話,沒有回答魏時,而是皺着細眉問:“父親要送姝兒入秦?”
魏時笑意漸退,面上蒙着一層冷冽,眼眸微沉道:“從何聽來?”
魏姝說: “那些女眷們說的”
魏時並未張揚此事,那風聲想來是魏王放出去的。
爲了讓他騎虎難下,這魏王也是極盡了狠辣的手段,然而他身爲人臣,心中存義,怎會背離母國,可笑這魏王,何苦逼至如此。
魏時心裡雖有怨苦,面上還是淡淡笑問:“那姝兒可願去。”
魏姝說:“不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