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安邑
魏王剛下了早朝,在婢女的服侍下去冕冠,褪朝服,宮內的碳火燃的好,魏王的心情也好,新封的上將軍龐淙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他的壓秦,弱趙,以迫齊境的策論甚得魏王心,並燃起他心中的熊熊火焰。
東取宋衛,北攻邯鄲,挾二週,懾荊楚,盟燕以伐齊,魏國的國土將會在他的時代再次擴張,中原將盡爲魏土,諸侯爲他而臣服,天子因他而生畏,多麼振奮人心,多麼令人神往。
魏王看着銅鏡中氣宇軒昂的自己,總覺得還少了點什麼,他冥思想着。
突然他想通了,他少的是代表天下的九鼎,少的是貴爲天子的尊榮,他沉浸在了自己的美夢中,似乎能看見那些諸侯匍匐在他腳下誠惶誠恐的樣子,然後他高興的放聲大笑,這笑聲在佈滿華寶琉璃的魏宮裡顯得格外瘋狂和震耳。
寺人快步的進來,低垂着頭說:“王上,公子昂求見。”
魏王笑容未退,他抖了抖寬大的衣袖說:“讓他進來。”
公子昂一身黑色流虎紋深衣,發叩雲冠,腰配瓊瑤美玉,很儒雅英俊,他禮了一禮,說:“王上召臣弟?”
魏王斜靠在狐毯上,緩慢的飲了一爵酒,說:“寡人慾東取衛。”
公子昂端正的跪坐在軟墊上說:“臣弟無異,但秦軍在我魏西,已取洛陰。”
魏王順沿而問:“你可願拒秦?”
公子昂一怔,整個人都是木楞的,他從沒想過有一日自己可以帶兵禦敵,很突然,很欣喜,他伏地稽首長拜說:“臣弟願意!”
在魏王的王霸之策里根本不曾有秦國的事,對西邊偏僻的秦土也沒什麼興趣,但他要東霸列國,就必須保證西邊無憂,無須滅秦,像他父親武侯那時,將秦壓至洛水以西便可,魏國現在需要的是騰出手來對付齊楚。
魏王於是說:“寡人慾遷都大梁,蠹齊墮趙,河西之事交於你手,配甲兵五萬,不要令寡人失望”
魏王想要遷都大梁的事,旬日來就已經在國都裡傳的沸沸揚揚了,但公子昂聽到魏王親口說,感覺還是很意外,太不真實,甚至於有些擔憂,但他很高興河西之事落於他手,再三思慮後問:“王上,那些老公室在安邑住久了,怕是不願意搬。”
魏王像是聽到了個笑話,嗤笑了一聲,沒什麼好氣的說:“寡人不逼,大可留在安邑。”又說:“此役帶着魏時,必絕秦於洛西,明日早朝,便下此詔。”
公子昂說:“諾!”
行軍作戰是件很苦的事,日沒升起,便要拔營,天邊冒着細微的光亮,很寒冷,地上的厚雪不曾融化,天寒地凍,魏姝白日裡不能和嬴渠在一起,她只跟着輜重營走,從洛陰到現在,她有些堅持不住了。
另一邊,嬴渠同嬴渠並駕齊驅,兩人的表情都很平淡,行了一會兒,嬴虔說:“你聽沒聽近軍中進來的傳聞?”他的聲音壓的很低,樣子也很神秘。
嬴渠眉頭微皺,以爲是行軍途中有敵人擾亂軍心,說:“有何傳聞?”
嬴虔聲音壓的越發的低,說:“軍中傳你好俳優。”
養貌美男子做俳優其實非常多見,不少貴族都有此嗜好,尤其是中原地區和荊楚,不過這種癖好很隱晦,不便於明說,況且現在是在行軍,嬴渠又是重要將領,這流言容易動搖軍心。
嬴渠聽着,然後就笑了,想來是魏姝在他帳子裡同住的事傳了出去,又無奈又好笑,很不嚴肅,眉眼都笑彎了。
嬴虔責怪的呵責說:“你又笑!這是大事!你往沒往心裡去!”
嬴渠斂了笑,說:“現在軍心動盪?”
嬴虔說:“倒也沒有?”
嬴渠又問:“他們怕我?”
嬴虔被他突然的話給問懵了,說:“怕你作甚?”
嬴渠說:“怕我獸性大發”
嬴虔知道他是開玩笑,瞪着他說:“拿你真是沒轍!”
魏姝隨着軍隊走了會兒就累了,衛甫的傷養好了,也沒因取馬的事責怪她,還讓她上馬車休息,馬車上拖着兵甲,她坐在上面,向四周無聊的眺望着。
她不擔心長玹是假,昨日白英說長玹醒了會來告訴她。可直到現在她都沒看見白英的影子,心裡很着急,着急又不能跑去,便只能坐在馬車上憂心忡忡的扣手上的血痂,血痂扣的狠了,就會出血,一跳一跳的疼,她手上的凍傷也沒好,還很青紫,用火烤則太燙,只能捂着。
過了一會兒,衛甫在敲了敲馬車架說:“姑娘,有人找。”
她蓋着厚大麾出去,那大麾又厚又長,有些拖地,她看見了來人,是長玹,她在寒風裡怔了下,迅速的,極快的跳下了馬車。
他醒了,能動了,甚至還來找她,而就在昨天,他還是奄奄一息的。
她很興奮,很喜悅,橫衝直撞的跑到了他身前,一把抱住了他,緊緊的箍着他的身子,透過單薄的衣裳,臉頰蹭着,她聽見他心臟的跳動,一下一下的,很有力,這心跳聲讓她一直懸着的心也變得安穩了,平靜了,她就這麼抱着他,抱了好久,閉着眼睛,感受着他的溫度,她是真的怕他死。
衛甫把頭別過去了,他搞不懂這些人,索性當做沒看見。
她這麼用力,把長玹身上的傷口都勒疼了,但他沒將她推開,也沒回抱她,由着她的臉頰貼着自己,他笑了,嘴角微微的上揚,整個人都變得溫柔了,只是很可惜魏姝沒有看到他的笑。
魏姝鬆開了他,擔憂的問:“你的傷好了嗎?”長玹點了點頭,碧色的眼眸映着她,面色如常。
魏姝還要開口,卻被人打斷了,白英風風火火的跑來,打斷了了她,上氣不接下氣的對長玹說:“你怎麼跑了!”長玹自然沒有回他。
白英便氣喘吁吁的對魏姝說:“他今早醒的。我本想晚上安營再去找你,沒想這傢伙跑了!”然後白英又對長玹說:“你現在是前陣營的,不能亂跑,不然該挨軍棍了!你這傷就又白養了!”
魏姝很驚訝,問白英說:“他是前陣營的?”
前陣營就是打前線的,他在前陣營那就變成秦兵了,要上戰場了。
白英傻笑着說:“是。”怕魏姝擔憂,又說:“別看這傢伙傷沒好利索,可是不一般,比我體力都好,他叫什麼來着……”白英自問,不等魏姝開口,一拍頭說:“長玹,他叫長玹吧。”
魏姝問:“你怎麼知道”
白英說:“今早他自己寫的,沒想這傢伙還會寫字呢!”
他會寫字,會寫長玹,魏姝很詫異,她想起那時她在他掌心寫的長玹兩個字,原來他從那時就記着了。
白英看起來有些着急,他怕挨罰,趕緊拉着長玹走了,嘴上說:“得了空,我再帶他來見姑娘!”
衛甫是沒看,但魏姝他們說的話是一句不落的都聽見了,不管是今日,還是那日馬廄。
他心思重,猜得了些,過了許久,他對魏姝說:“姑娘若是想在秦國活着,想巴結着攀附着嬴渠公子,就離這個長玹遠一點”想了想,又說:“不止是遠一點,最好以後就別再有交集,一心一意的討好公子。”
魏姝很不懂,她並不覺得巴結討好嬴渠和自己對長玹好有什麼關係,也不覺得這有多麼過分,她有些小聰明,卻涉世不深,自小就被白氏溺愛,向來是喜歡誰就對誰好,想用着誰就巴結討好誰,人情世故的都不懂,況且嬴渠是嬴渠,長玹是長玹,兩人對她來說本來就不同。
她想不通,便問:“爲什麼?這並不矛盾?”
衛甫看的很透徹,因爲他是旁人,更清醒,他說:“不爲什麼,沒有男人喜歡這樣,公子也不例外。”
她說:“我對嬴渠好,討他開心,嬴渠接受我對他的討好,他也因此覺得愉快,相對的,他保着我的性命,這很公平。而長玹呢,我喜歡對他好,喜歡保護着他的命,我是心甘情願的,這沒有什麼矛盾。”
衛甫面色突然的變了,很難看,很冷,魏姝這話看似很有道理,但嬴渠怎麼待她的,衛甫都看在眼裡,公平?這一點也不公平,衛甫光是聽她說,心裡就感覺很不愉快,他一個外人尚且如此,要是讓嬴渠聽了會怎樣想。
他說:“單是這話,足夠公子怫然!你非如此,我無話可言,這話若是讓旁人聽了,但死千次不足惜!”
魏姝聽他這麼嚴厲的說,有些害怕,更是不懂,她怎麼就死千次不足惜,她爲了救嬴渠,冒秦宮宮規逃出宮來,又千里迢迢的趕赴軍營,還差點死於嬴虔鞭下,她對嬴渠也很好,而嬴渠則保護着她的命,這不是很公平?
她不想和衛甫爭論,而且也不想透漏羋氏要暗殺嬴渠的事,不置一詞的跑回車上坐着去了。
衛甫也沒再搭理她,虧他此前還對她那麼關照,沒想她竟是這麼一個沒有良心的人,也難怪嬴虔要殺她,她遲早會害了嬴渠,魏國妖女,名副其實。
魏姝進過這麼一鬧,心裡很不痛快,一直到了晚上都沒有好轉,她坐在大帳的牀榻上,嘴撇的很難看。
嬴渠掀開了帳簾,身上帶着涼氣,他一進來便看見了這麼一副景象,覺得很有趣,邊解着大麾邊問:“心情不好?”
魏姝嗯了一聲,樣子很不痛快。
嬴渠輕笑了笑,說:“何人惹你?”
魏姝抿了抿嘴,問:“你能罰他?”
嬴渠說:“能”
魏姝纔不信呢,要是想罰誰就罰誰還不亂了軍紀,她說:“沒人惹我”她低頭一看,自己手又被扣出血了,嬴渠便給她上藥,他眉頭微皺,有些責怪的意味,她着手結了痂就扣,不知多久才能好。
魏姝卻又走神,她腦子裡想的是衛甫的話。
沒有男人喜歡這樣,公子也不例外。
一心一意的討好公子。
但死千次不足惜。
然後她學着白天抱長玹的樣子,抱住了嬴渠,臉頰貼着他的胸口。
他的身子看似清瘦其實很結實,她靠在他懷裡感覺有了依靠,心裡安穩,他的衣服很乾淨,帶着好聞的皁角味,身子溫暖。
她也不說話,就是這麼抱着他,身子小狸似的去蹭他,用額頭去頂他的下巴,又暖又舒服。
過了一會兒,她就鬆開了。
她其實是想說話的,想告訴他,她不全是巴結他,她也是喜歡他的,像是親人一樣。
嬴渠以爲她是真的出了什麼事,擔心的皺眉問:“何人欺負你?”
魏姝笑了,說:“就是想家了,沒人欺負我。”又說:“嬴渠哥哥,等平定下來,可以帶姝兒回次家嗎?姝兒想爹孃了。”
嬴渠很溫和的笑了,說:“好。”
嬴虔正在鋪着圖鑑,抽出寶劍來比着,細細的思量着攻勢,一身戰甲很是利落,配着軒轅寶劍,頗有龍虎之氣。
百里廣添着油燈,身子碩大,自從殲滅山中魏武卒後,百里廣對這個少年秦公子的想法大爲改觀,覺得他不禁勇猛似殺神,而且兵行詭道,單單作爲將帥之纔是很難得的,所以即便是嬴虔再有什麼驚世駭俗的說辭,他也不再置喙,遵詔行事。
正當時,嬴渠掀帳簾進來,也是鎧甲未卸,這兩個秦公子都是難得的人間翹楚,不過相比起嬴渠的溫潤,他還是更喜歡嬴虔,剛烈果敢,頗有血性。
而嬴渠呢?性子太溫潤了,秦廷裡以甘龍杜摯這等老一輩的公室勢力太過強大,這麼溫潤的性子恐怕壓不住,況且外有三晉,南有楚國,北有義渠大荔,西南又有巴蜀二國,外憂內患,總是覺得嬴渠的性子擔不起來秦國的重擔。
嬴虔見嬴渠進來,很是高興,臉上少見的有了笑模樣,也不總是鐵青的了,他說:“嬴渠,你可知魏國守將爲誰?”不等嬴渠回答,嬴虔就迫不及待的又說:“公子昂!”
嬴渠面色很平淡,沒有嬴虔那麼欣喜,看不出什麼心緒,他只是看着圖鑑,沒有說話。
嬴虔將劍收鞘,闊步走來說:“我可聽說了,這個公子昂是魏國第一公子,好美姬瓊釀,風花雪月,至於打仗嗎?恐怕不行,就是一繡花枕頭”又說:“而且,你可知隨將是誰?”
嬴渠知道嬴虔容易犯輕敵的毛病,也沒回答,冷靜的看着他。
嬴虔說:“是魏時!你說的沒錯,幸好那魏女沒死!沒死就對了!”
嬴渠問:“魏軍多少兵馬?”
嬴虔說:“五萬,算上石門的,差不多六萬,人再多怕什麼,守將經驗淺薄,內又有斥候潛藏。”轉而間嬴虔又顯得有些失落了,他說:“據傳魏王拜龐淙爲上將軍,聽聞龐淙用兵如神,迅擊如電,我早就想要會一會這鬼谷子的高徒,天下聞名的大將軍,沒想竟然是公子昂,實在失望。”
嬴渠卻很平淡,說:“龐淙此刻應是東進伐衛”
嬴虔笑了,有些猖狂,說:“糾那尺寸之地,有何意思。”
嬴渠看着列國圖鑑,笑了笑,揮袖拿起一面小旗,很平淡的說:“不然,伐衛,向北可控邯鄲,東可取道齊阿,南可制宋陶丘。如若攻下衛國,下一個開戰的便是宋國。”說罷,擡手,落袖,將旗置於宋國陶丘。陶丘於衛國以南,盡是膏腴之地。
嬴虔已經是一身冷汗,不可置信的看着嬴渠,問:“那若是攻下宋國呢。”
嬴渠淡淡的看着圖鑑,然後他笑了,說:“北取邯鄲。”
弱趙韓以震齊楚是好辦法,然而邯鄲並不好取,稍有不慎,便將逼的齊楚結盟,齊楚非比趙韓,那可是會吃人的餓狼。
嬴虔問:“秦當如何?”
嬴渠說:“等,等齊出兵,即盟齊伐魏,魏腹背受敵,東顧不暇,屆時秦取河西之地便如探囊取物。”
“等”嬴虔頗爲不屑的冷嗤,這可不是他想聽的,說等,那豈不是說他們現在出兵和他們君父的戰略全都是錯的!
嬴虔面色變的不太好,甚至開始覺得嬴渠是空口胡談,一個少年,眼見能比君父還長遠。等齊國,說的好聽,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他不信,甚至有些鄙夷。
嬴渠笑了笑,並不與之爭辯。
秦齊地無接壤,相距甚遠,素無邦交往來。且齊自認山東大國,卑秦久矣。
盟齊,知易行難,遙遙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