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虔氣壞了,很憤怒,他看着滿地的狼藉和不知所措的秦兵,越發的憤怒,橫眉豎眼的說:“都給我退下!”他氣騰騰的回了營帳,坐不下,在大帳裡翻來覆去的踱步,他越想就越是生氣,恰好裨將百里廣進來,嬴虔便衝他吼道:“那個小子竟然生我的氣!”
百里廣是個八尺大漢,無辜的撞到了嬴虔的怒火,心中有苦難言。
嬴虔來回的又走了幾步,一腳踹翻了矮案:“我是爲了誰!還不是爲了他,爲了秦國!他同我生氣!”
他高聲的說,像是質疑,他殺那魏女,就是怕她會挑撥的兄弟異心,現在那個魏女倒是死了,但他們兄弟的關係還是鬧僵了,嬴渠從來沒與他產生過口腳,一向溫和的嬴渠今夜竟然當着那麼多秦兵的面奚落他,一半是錯愕,一半是惱怒,踢翻了矮案也解不了他心裡的怒火,他覺得窩囊。
等他平靜了點,才問百里廣:“你來做什麼”
百里廣說:“回公子,剛從櫟陽送來戰馬千匹,車駟百乘。”這次與魏韓作戰,秦國只圖一擊既勝,沒有做曠日持久的打算,更不會深入魏韓腹地,加之魏地後方空虛,更適宜輕車簡裝。
嬴虔聽百里廣稟報完,面色緩和了些,箕踞着往大厚羔羊皮上一坐,說:“行,退下吧!”
另一邊,大帳裡,醫師看見躺在牀榻上的魏姝,眉頭一下就皺了起來,他先是把了把魏姝的脈,脈象很弱,但是確實沒死,他想將魏姝身上的衣物褪下來,卻發現已經被結了的血痂粘在了皮膚上,他只得用鉸刀將衣衫的鉸碎,等漏出了傷痕累累的肌膚後,醫師更是屏氣斂容,她傷的極其重,血肉模糊,連一塊好皮肉都沒有,非常的棘手。
醫師轉頭看了眼嬴渠,嬴渠正看着牀榻上的魏姝,眉頭微皺,嬴渠沒說話,也沒看他,臉色很冷,那意思就是再棘手也得救。
經過了一個時辰,醫師終於將魏姝的傷口清理乾淨了,敷上了藥膏,又命人煮了湯藥,能熬過了這宿,這命也就保住了,如果挺不過去也沒法子,他已經盡力了。
嬴渠說:“退下吧”那醫師如釋重負的快步逃離了。
嬴渠躬下腰,將被褥輕至魏姝的脖頸,動作很輕緩,他坐在魏姝的牀沿,就這麼看了會兒她,沒說話,睫毛偶爾上下微動。
秦兵說:“公子,藥送來了。”
嬴渠這才移過視線:“進來”
他接過秦兵手中的湯藥,有些熱,燙得他的指腹微微泛紅,卻也算不上非常燙手,順勢取過一旁地木湯勺輕舀了舀。
他的手指白皙,骨結分明,修剪的乾淨整齊,這動作做起來很優雅,接着他輕喂進了魏姝的嘴裡。
秦兵在一旁偷看的直髮愣,貴爲諸侯之子,還不曾見過哪家公子這麼照顧過別人。
嬴渠知道秦兵在發呆,說:“送幾盆炭火。”
秦兵回過神說:“嗨”然後迅速的離開了。
喂完了藥,嬴渠便將陶碗放在了一旁的矮案上,他消息得到的很突然,是子車罟提的,有意無意的說嬴虔打死了個小姑娘,還說有一個奴隸樣子的秦兵去嬴虔帳中搶那姑娘的屍體,軍營裡亂成了戰場。
他順勢便猜到了,他不奇怪嬴虔想要殺她,因爲嬴虔向來如此,但他不太明白,這魏姝爲什麼要逃出宮來,又是怎麼逃出來的。
大概後夜快天明的時候魏姝的身子動了,手臂微微抽搐了下,手腕敲在了牀榻板上,聲音不大。
嬴渠也醒了,他聽見了聲音,略顯混沌的眼眸瞬間變得清明。
慢慢的,魏姝睜開了眼,她看見是嬴渠,倦怠的眼裡透出了一絲驚訝,大概是沒想過還能見到他。
嬴渠倒了杯水給她,她沒喝,皺着眉頭,略顯焦急的伸出手指在他掌心寫字,沒什麼力氣,指腹輕輕的劃過,那樣子虛弱的可憐。
她寫完了最後一個字,輕喘了口氣,緊繃的心絃也鬆了下來,她告訴了嬴渠,羋氏要殺他,他知道了,有防備了,就夠了。
而嬴渠則是良久的沉默,掌心似還留有她指腹的餘溫,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心緒也叫人難以辨別,他說:“你是因此事出宮?”
魏姝有點看不懂他,他首要關心的不該是如何應對羋氏嗎?她的嗓子很疼,火燒火燎的,說不出話,輕點了點頭。
嬴渠將陶杯遞到了她脣邊,她喝了,溫溫熱熱的水喝着很舒服,進了胃裡也是暖乎乎的,脣邊流下了一滴,嬴渠擡手抹掉了,擦過她脣邊的肌膚,被他碰過的肌膚酥酥麻麻的,她覺得自己的臉有些發燙,這感覺很陌生很奇妙,從來沒有過,但是很快就消失了。
她喝了水,嗓子舒服多了。
嬴渠還是不說話。
她覺得他是不信她,有些着急的說:“我說的是真的!我親耳聽見……”
嬴渠說:“嗯,我知道”
魏姝愣了一下,他知道,她看他的樣子很平淡,得知了這個消息,好像確實也沒有多驚訝,她皺着眉頭,擔憂的問:“那你……”
嬴渠笑了,將被子給她掖好:“你不必擔憂,安心養傷,我不會有事。”羋氏已經不是第一次要殺他,他知道她會在到達洛陰前就有所行動,他沒有聲張,暗自的避開了,是因爲大戰在即,他不想秦軍自亂陣腳。
羋氏的手腕在他眼裡可笑又齷齪,不過是後宮婦人慣用的伎倆。他早不是五年前那個被羋氏謀害,險些喪命的稚子了,可羋氏呢?六年過去了,還是一樣的愚蠢,沒有絲毫的長進。
魏姝埋在被子裡,她困了,眼皮下墜,但她心裡還是很不踏實,嘴脣翕合,說:“我不想自己回秦宮。”
嬴渠說:“行軍很苦”
魏姝說:“我不怕”
嬴渠說:“好,休息吧。”他起身準備離開,又突然的停下了腳步,他問她:“你恨嬴虔嗎?”
魏姝睏意瞬間的消退了,她斂着眼眸,嬴虔是嬴渠的兄長,嬴虔雖然要殺她,但是他和嬴渠卻是兄友弟恭,親如手足的。
魏姝沉默了一會兒,說:“恨”怎麼能不跟,她差點被他鞭撻至死,又怕又恨。
嬴渠沒有說什麼,轉而離開了。
子車罟找了個瘍醫給長玹治病,他看見了長玹身上的傷口,散發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子車罟倒沒有嫌棄,就是覺得這個少年挺可憐的,身子消瘦,遍體鱗傷,醫師正給長玹包紮着,白英跑了過來,髮髻都跑歪了,慌慌張張的。
子車罟說:“你是何人?”
白英立刻說:“小的是照顧他的”
子車罟求之不得,見有人來主動的接管長玹,說:“好生照顧”說完他便要離開,沒等走,又覺得有些不對勁,他見白英的衣着是甲兵,那就是嬴虔的人,回頭問白英說:“你是長公子的人?”
白英茫然的說:“是啊”
這奴隸身上的血窟窿就是嬴虔命人乾的,子車罟這麼一想,算了,還是他自己看着穩妥,他便又回來了,揮手說:“你走吧。這裡沒你的事兒”
嬴虔這夜也沒有睡熟,他不想和嬴渠鬧的這麼僵,但他也不會拉下臉來去說什麼,躺在牀榻上睡了醒,醒了睡,他夢見了以前的事兒,夢見那年祭典,嬴渠從高臺上滾了下去,一階一階的,骨頭都摔斷了,差點就沒了命,奴婢也嚇壞了,大聲的尖叫。
那年嬴渠才十歲,他也才十三,他看見了,是羋氏,他的母親腳下使了絆,他沒敢說,這事直到現在,都梗在他心裡,他覺得自己很懦弱,很自私,因爲羋氏是她的母親,他不能把她推出去,這是他心裡的一個檻,他始終都在自責,他夢見嬴渠冰冷的質問他,那雙眼睛充斥着冷漠和絕情,還夢見羋氏跪在嬴渠腳下求情,嘶聲的求饒,磕的額頭都是血,嬴虔就這麼驚醒了,嚇得一身冷汗,他看着帳頂喘了許久。
天邊透亮,他不打算再睡了,點了油燈,起身做到矮案前研究地勢,剛看了一會兒,聽見帳外的守兵說:“公子,驍騎將求見”
驍騎將是嬴渠,嬴虔擡頭看見打在大帳上人影,身材修長挺拔,披着貉子披風,發冠上用笄固着,看着那影子,嬴虔感覺到有些頭疼,他剛剛還夢見了嬴渠,其實並不太想見他,礙於大戰在即,他們兄弟不能總是僵着:“進來”
外面下了雪,薄薄的,嬴渠身上沾了些,融化開,水珠沾在了貉子毛間,他的面色還是很冷,眸子冰涼。
嬴虔說:“來見我做甚?”
嬴渠說:“兄長可知此戰,魏時予秦了多少魏國破綻。”
嬴虔面色不太好,說:“那且如何?魏女私逃出宮,下落不明,與他人何干?”
嬴渠說:“魏女死秦,令人心寒,豈不是逼其背離,且不說魏,君父若知你擅做主張,鞭殺魏女,毀秦大業,當做何想?”
嬴虔不怕魏時背離,他向來不信魏人,但是他怕秦公,怕嬴師隰震怒,他此前沒往此處多想,現在心裡倒有些畏懼了,身子拱了下,嘴脣發青。
嬴渠說:“此事已經鬧得營中盡知,君父責罰是遲早的,還望長兄早日想好應對良策。”嬴渠說完,揮袖便要離開,他還真沒有誇大其詞的嚇唬嬴虔,說的也是合乎情理。不等他掀開大帳離開,就聽嬴虔在身後說:“那……該當如何?”嬴虔有些猶豫,說話也有些磕絆。
嬴渠背對着嬴虔,他笑了,沒發出聲音,就是嘴脣輕揚了那麼一下,然後又變回了那副冰冷的樣子。
嬴虔臉越發的青,像是塊鐵,他很後悔,後悔自己的莽撞,不知君父將會如何的震怒,真是得不償失,他擂了下木案說:“早知,便不殺那個魏女了!”
嬴渠依舊背對他,淡淡的問:“若是那魏女沒死呢?”
嬴虔怔了一刻,臉上的鐵青退了下去,起身幾步的走到嬴渠身前,大手按在嬴渠的肩膀上,眼睛炯炯發光的說:“她沒死?”
嬴渠眼眸微微閃過一絲光芒,轉而淡淡的嘆息道:“尚在昏迷,氣息薄弱,也不知熬不熬的到天明。”
嬴虔面色就又凝重了下去。
魏國國都,安邑。
安邑是魏國的國都,那些老公室都在根居多年,有的在晉國時期就聲明顯赫,榮及一時,他們這些人走起路來慢吞吞的,看起來很有禮節風度,穿的也是錦帛裁製的精美深衣,但是總愛用下巴看人,安邑的閭閻也頗有晉國遺風,很古樸,儼然而去,馬車檻檻。
安邑又下了雪,綿綿的好幾日,堆沒了樹根,魏時披着大厚黑裘,嬖人在身旁伺候着,這幾日來魏時都沒有什麼好臉色,也難怪,秦魏又要交戰,他夾在中間,左右爲難,這不怪他,親情和忠義,向來難以取捨。
嬖人給他填了碗熱漿湯說:“夫君不必爲難,長女是夫君的心尖肉,有什麼比親骨肉來的重要。”她的聲音輕柔,安撫着魏時,可這心裡是又酸又怨,魏時惦記着魏姝,早把她的女兒魏孌給忽視了。
有什麼比親骨肉重要?人可捨生取義,沒什麼比義重要纔是,更遑論一個女兒。
魏時轉頭看她,她低眉順眼的,手指很纖細,膝蓋並起跪坐在地,雙手合攏將熱湯碗掬給他。
魏時接過,他沒有喝而是放在了一旁,他眯眼打量着嬖人,突然間覺得她沒有看着那麼唯唯諾諾,覺得她很有心機,這讓他心生厭煩,沒什麼好語氣:“退下吧”
“諾”
他揉了揉額頭,眉頭皺的很緊,他已經將魏國的步守透漏給了秦君,這是魏王的要求,一旦秦君信任了他,擺佈起來便容易的多,可以後呢?魏王這是在放鉤餌來吊秦國這條肥魚,魏王會給秦國點甜頭,但不會一直如此。
魏時頓時很心煩,他閉眼揉着額頭,隨口問餘伯說:“白氏呢?”
餘伯說:“還關在屋裡。”自從魏姝走了,白氏就閉門不出,整日的在屋裡渾渾噩噩,形如枯槁。
魏時拂袖起身說:“去看看她”
瑛青正從白氏的房裡出來,端着木案,上面端正的擺着魚紋陶湯碗,她看見了魏時,驚的不輕,連禮都忘記行了。
魏時沒在意,他看着木案上的湯藥,裡面盛着黑糊糊的湯藥,看樣子是一口也沒動過,他用手背貼了貼陶碗,已經冰涼了:“她不喝藥?”
瑛青意識到魏時是在同她說話,立刻的回答:“夫人聽您的話。”
魏時輕笑:“聽我的話?”他語氣像是反問,但是心情好像變得不錯了,他說:“熱過送來。”
瑛青心情一下子就歡喜了起來,她樂意見夫人和魏時琴瑟和鳴,聲音有些輕快的說:“諾”然後快步的離開了。
魏時推開了屋門,很重的湯藥味,白越坐在牀榻上,頭髮散着,臉色蒼白,沒有一點血色,身上穿着素白絺衣。
魏時說:“爲何不服藥”
白越沒有看他,目光發怔的盯着牀沿,過了會兒,她說:“每天都服,也不見有什麼用”很出乎意料,她沒有對他冷言冷語,也沒有歇斯底里,她很平靜,眼裡沒有什麼神采。
魏時接過瑛青熱好的湯藥,舀涼些,用木勺遞到她脣邊,她很聽話的喝了,動作木訥,她其實病的不重,但是鬱結在心,藥石不治心病,這就很麻煩。
他們冷麪爭吵慣了,很少有能這麼坐下來心平氣和的時候。
魏時餵給她湯藥,說:“魏秦要開戰了。”
白越遲鈍了鈍,還是喝下了
魏時說:“這戰秦國會嬴,不必擔心。”
魏時將藥全都餵了,他很少見她這麼溫順,身子有些躁動,他吻上了她,將她壓在了牀榻上,伸手扯開了她的衣襟,很突然,像是個陌生的侵略者,白越將頭偏開,他們已經很久沒行房了,自從有了那個嬖人。
她這一躲,魏時就停了,臉色很不好,他的身子還在壓着她,又硬又燙,但兩個人誰在沉默。
過了會兒,魏時說:“我們再生個孩子。”
白氏身子僵了,她回頭瞪着他,眼睛通紅:“你是不要姝兒了嗎?”
魏時的慾望沒了,白氏這話讓他再次陷入了痛苦。
她總是能讓他很難受,也總是能輕易的折磨他,他剛娶她時,她很冷淡,他盡力的對她好,但她還是那副冷淡的樣子,後來,他也累了,在白越的心裡,他還是比不上公子昂的,他納了個嬖人,再然後就是無盡的爭吵。
魏時從她身上起來,衣衫還有些凌亂,他沒有看她,只想逃,他說:“你好好休息”然後就推門離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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