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九日魏國意圖起兵攻打宋國,秦國之內,智姚上奏請求派遣特使出使楚國,秦公准奏。
下朝之後,韓刑疾步匆匆意圖攔下正在往宮門去的智姚,嘴上急呼說:“智大人留步!留步!”
智姚合袖,禮了一禮說:“韓大人”
韓刑面染愁色,說:“智大人,可否過府一敘”
智姚頷首。
兩人這便一同去了韓刑的府邸。
韓刑是個清廉的人,府中陳設簡樸,此刻韓刑屏退掉妻兒,關嚴屋門,說:“智大人可記得旬月前,大人同我提及君上不太對勁。”
智姚知道了韓刑的用意,面色也變得凝重了起來。
韓刑身子向他微微傾去,愁眉不展地說:“這段時日來君上可是越發的不對勁,上朝之時竟然昏昏欲睡不說,聽聞在宮中更是噩夢連連,甚至出現幻象,已經許久都不能理政了。”
智姚反倒平淡了起來,說:“君上身子不好,這幾年來操勞國政,實屬正常。”
韓刑說:“大人!我們身爲人臣,當爲君分憂,擔國之興亡,眼下秦國正蒸蒸日上,君上萬不能有事啊!”
智姚看着韓刑哀慟的神情,半響抿了抿脣說:“你我又能作何?你我不過是個外臣。”
韓刑身子往矮案邊上傾,說:“大人,這無關於外臣內臣,我聽人說,君上病重與宮中的珮…”
智姚沒待他說完,手中的青銅爵哐的一聲放在了矮案上,臉色也變了。
韓刑是個死心眼,哀慟地說:“大人!”
智姚沒看他,不想看,他只是看着矮案上的酒爵,沉默了好一陣子,才說:“宮裡那人與我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道理大人要懂。”他的語速非常的慢,字字清晰。
韓刑嘴脣翕動,嘆了一聲,說:“衛秧近來也不再與我們針鋒相對,宮裡的風浪不是我們這些爲人臣的能阻止的了的,罷了,聽天由命吧”
華昭殿
燕宛在給魏姝梳頭髮,魏姝有一頭柔順如錦緞的烏髮,攏在手裡也是軟軟滑滑的。
魏姝說:“君上呢?”
燕宛說:“在修居殿呢,今早又沒能上早朝,聽說昨夜裡又做了噩夢,再就一宿都未閤眼”
魏姝說:“一會兒去修居殿看看”
燕宛諾了一聲。
魏姝又命人備了碗豆羹一同帶着。
進到修居殿時就連嬴渠在處理政務,臉色很不好,蒼白的很,執着筆的手抑制不住的顫抖,落下來,字也是扭曲的。
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覺得自己突然間像是個廢人。
他一向要強,這對他來說無疑是種折磨,比死還要痛苦。
他聽寺人說魏姝來,也沒有反應,仍是執着筆固執的書着字,直到她走到他身邊,直到他聞到了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熟悉的香味。
魏姝跪坐在他身側,說:“君上用着吃食吧”又說:“這是新煮的豆羹。”
他將筆放下,將竹簡卷好,他是個固執的人,更是個好顏面的人,他不想叫她看了去,更不想暴露自己的脆弱,他要去取羹碗,魏姝避開了他的手,主動舀了一勺喂他,她說:“君上身子不好,還是應先好好休息,莫要心急,這病非是一朝一夕就能治好的,還需多加調養。”說着將木勺遞到他的脣邊。
他沒有喝,垂着眸子看着湯勺裡清淡的羹湯,驀地攥住了她的手,將羹碗奪了過來,仰頭喝了個乾淨,後將空碗扔在了矮案上,也不說話,也不看她。
魏姝亦不出聲,將羹碗收拾了準備離開。
嬴渠忽然說:“趙國使臣何時來的?”
這話問的突然,魏姝心裡拿捏了一下,說:“十日前”
嬴渠的聲音依舊平淡,更有些冰涼,他說:“何時走的”
魏姝說:“應是八日前”
嬴渠繼續冷聲問道:“齊國使臣何時來的?”
魏姝說:“五日前”
“何時走的”
魏姝說:“兩日前”
嬴渠說:“範傲呢?”
魏姝怔了一下子,看着他冷淡的臉,手底出了一層的汗,面上仍是平淡地說:“君上何意?姝兒不懂?”
嬴渠說:“範傲何人?寡人何時封他爲秦宮左更?”
魏姝鬆了口氣,說:“旬月前,是君上親自封的,君上不記得了嗎?”
嬴渠說:“不記得了”
他說完用手按壓着額頭,嘴脣淡白,額頭上青筋微微突起,應是腦中風涎犯了,看起來非常痛苦,拄着額頭的手都忍不住輕輕顫抖。
魏姝去攙扶他,說:“君上去榻上休息一會兒吧。”
她的手觸上了他的手臂,這才發現他真的是消瘦了不少,看來範傲送來的那藥真讓他受了不少的苦。
她應該感到高興,感到雀躍,因爲他得到了報應,但她卻一點都喜悅不起來,她的心靜的像是水波不興的湖面,她去輕扶他,重複地說道:“君上休息一會兒吧,別爲難自己了”
他沒說話,擁着她的腰將她摟進懷裡,他將頭埋在她的脖頸,他呼出的氣息又熱又亂,這病折磨的他要瘋,他不怕疼,從小也疼慣了,但他怕忘,怕自己這樣一天天把所有的事情都忘光,這遠比疼痛本身更加讓他畏懼。
此刻他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這讓他覺得心安些。
魏姝已經很久都沒有與他這般親密了,他的氣息潮溼滾燙,他的手臂環擁着她的腰,她有些茫然無措,然後伸出手來摸了摸他的發,環抱住了他的肩膀,說:“君上,沒事的,君上別太擔心,不然成了心病就更難痊癒。”又說:“姝兒已經派人去找扁鵲,聽聞扁鵲是神醫,這世間沒有他治不好的病。”
又過了許久,嬴渠一點點的鬆開她,他擡起頭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微微沉下,目光落在她的脣上,他用雙手捧過她的臉頰吻了上去,這吻並不溫柔,他已沒法子再溫柔,這病痛磨盡了他的耐心。
魏姝由着他,她的舌被他咬出了血,血腥的味道沿着舌尖涌到腦子裡,伴着疼痛,讓她清醒。
驀地,他鬆開了她,沒再看她,睫毛斂着眼眸,也沒說話。
魏姝將口裡伴着血腥味的津液嚥下,她清楚,嬴渠對她起疑了,她太瞭解他了,他不肖多說,她就知道他心中所想。
真是奇怪,或許這世上的夫妻都是這般,身體結合,心也相通,她看見他痛苦,竟也心覺得痛苦。
她想:這多可笑,竟然會對仇人心生憐憫。
她笑了笑,說:“君上若是不信任我,若是認爲我干政,若是認爲我會毀了秦國,姝兒可以離開,只要君上答應姝兒,來日定會連齊出兵伐魏,不會背棄盟約就好。”她得聲音很平緩,清晰又冷靜。
嬴渠仍是斂着眼眸,也不看她,過了許久他才張口,聲音有些喑啞,卻也是平靜的,他說:“寡人若是放你走,你會去哪裡?”
魏姝轉過頭看着堆得如山的竹簡,淡淡的說:“或許會去齊國”
齊國,他的心尖顫抖了一下,他感到一股挫敗感,同時還有些疼,心像是被針扎,滲出了絲絲的血。
她離開了他,還有趙靈,她永遠都可以找到自己的路,她不會感到迷茫,也不會沒有方向,她是自由的,不像他,他一輩子就只能再這冰冷的宮牆裡,被鎖銬在那些他根本不愛的人的身邊。
君主
這兩個字是這世上最沉重的鎖鏈,鎖釦着他的喉嚨,其實他纔是最可悲的那個人。
他說:“寡人並沒有不信你,也不會允許你走”又說:“寡人有些倦了,你回去吧”
他沒有看她,但他知道她起身行了個禮,知道她推門離開,他看着炭火盆中星星點點的火光,悽寂的笑了笑。
魏姝往華昭殿,迎面吹來的冷風像是刀子,不過卻讓她清醒了些,秦公不能理政的這段時日來,朝中有不少針對她的諫言,那些宗室臣工不是得閒,足可以要了她的命,好在這些諫言都被壓了下去,朝上還有衛秧幫她打壓,情況才樂觀些。
燕宛俯在她的耳邊說:“大人,大良造求見”
魏姝說:“人在哪裡?”
燕宛說:“就在華昭殿”
魏姝的臉忽的就冷了,她不知曉這衛秧怎如此大的膽子,竟然敢去華昭殿,腳步也快了些。
一進殿,就看見了衛秧,他倒不失禮,安靜的站在一旁,正午的陽光打透窗子,照的他人像是鍍了一層淡金色的光暈,但他的臉上不帶笑,自從魏孌出事後,他好像就很少笑了,臉上也再沒有那種傲然灑脫了,整個人都變得冷峻了。
魏姝命燕宛把殿門關上,再對衛秧說:“何事?”
衛秧說:“找到嬴餚的把柄了。”
嬴餚無疑是個宗室,還是個對付魏姝的宗室,魏姝說:“連着韓刑寫摺子,過幾日一併除掉。”
衛秧沉默了一會兒,說:“大人想一直如此下去?”
魏姝說:“你什麼意思?”
衛秧說:“大人想要竊國,可衛秧看,大人並不懂什麼才叫竊。”他的聲音平平淡淡的,卻很冰冷。
魏姝笑了,說:“大人不妨說說。”
衛秧拿出手裡的兵符,兵符是冷的,他在手裡把玩一會兒就變熱了,他說:“竊國竊的是權,所爲權,並非是這麼一個兵符。”
魏姝說:“那什麼纔是權?”
衛秧笑了,說:“君主就是權”又說:“珮玖如今雖然把握着秦公,但珮玖又能控制秦公多久呢?秦公並非是一個孩童,不要忘了,秦公當年是如何處置掉嬴瑨,藍田君,獂王乃至於嬴伯的。”
獂王,魏姝的心中發寒,她清楚記得嬴渠是如何談笑着斬掉獂王的腦袋,那噴灑出來的猩紅的鮮血直到現在她都記憶猶新。
衛秧說:“秦公一旦知曉了是你在下毒,我們的下場又會好到哪裡,秦公遲早都會成爲我們的禍患,可是殺了秦公呢?恐怕還不行,秦公就是我們手中的權利,秦公死了,權利沒了,庇護我們的樹倒了,那些老宗室們還不將我們生吞活剝了。”
魏姝說:“你竟然思慮的如此周全。”
衛秧嘆道:“我和你不同,一旦出事,秦公尚會顧及與你的舊情,而我,恐怕就只有死路一條。”又笑說:“珮玖,我這可是在捨命陪君子呢。”
魏姝說:“那你想如何做?”
衛秧收了笑,說:“扶持一個比當今秦公更好控制的人當秦國的君主”
魏姝斂眉說:“扶持別的宗室?”
衛秧擺手笑說:“自然不是,血統不正,授人以柄,日後會禍亂無窮。”
魏姝說:“那是什麼意思?”
衛秧說:“秦公的公子”
魏姝的心往下一墜,她突然間不想再就這話題繼續下去了,她轉身坐到矮案旁,心緒起伏不定,聲音也變得陰沉了些,她說:“秦公沒有子嗣”
衛秧說:“生”
魏姝斟着水,拎着青銅樽的手止不住的抖,水濺了一案,不斟了,她本也喝不進去,只爲了掩飾自己的凌亂,卻沒想反而將自己的慌亂暴露無遺。
她說:“秦公不喜歡田氏夫人,要如何生?我總不能按着秦公去合房?”她的聲音不自覺的有些激動。
衛秧說:“那就送別的夫人,趙氏,羋氏,總之我們手中一定要有可把持的公子。”又說:“你難道不想報仇了嗎?”
魏姝忽的不想交談了,她有些煩,有些亂,她說:“我知道了,你先離開吧。”
衛秧合袖行了一禮,沒說話,拂袖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