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道內所有秦卒紛紛舉起弓箭,所有人都凝神秉着氣,望着遠處那如潮海一般不斷靠近的楚國大軍,望着那些雲梯,攻城車,一個個秦卒目光中,都滿是決然。
殺人不過掉腦袋,他們好不容易過上這樣的日子,得到如今的地位,想到在故土的妻兒父母,想到他們這些日子,好不容易得到的賞賜,看着那些楚軍,就連秦卒中年邁的老人,拿着長戈滿是褶皺顯骨的手,都愈發用力。
“見過白將軍!”
城屋前,田鼎見到白衍走來,深深吸口氣,餘光看了城邑外浩浩蕩蕩的楚國大軍殺來,以及那烏壓壓佈滿遠方天際的楚國大軍,對着白衍拱手打禮。
“田大人怎會在此?”
白衍走到田鼎面前幾步外停下腳步,拱手還禮後,皺着眉頭看向田鼎。
田鼎聞言,沒有着急回答白衍的話,而是側身,齊服白紋的寬大袖袍下,擡手給白衍介紹身旁的兩名男子。
“公子升!公子軫!”
田鼎話音落下,兩名男子便紛紛對着白衍拱手打禮。
“田升!見過白將軍!”
“田軫!見過白將軍!”
兩名男子的話,牤聽到並沒覺得什麼,然而管壽第一時間卻皺起眉頭,看向這兩個男子。
白衍也一臉意外的看着眼前這兩人,從小在齊國長大,白衍自然知道這兩人乃是齊王之子,齊國公子。
但白衍從未想過,如今城外楚國大軍氣勢洶洶,勢要攻城,他會在這樣的場合下,與這兩個齊國公子見面。
“白衍,見過二位公子!”
白衍倒也沒有失禮。
“如今大戰在即,不知二位公子爲何來此?”
白衍禮畢後,目光與田鼎對視一眼,隨後看向公子升與公子軫。
公子軫轉過頭不由得看向兄長,目光雖然隱晦,但白衍還是察覺到,公子軫來到這裡,顯然是不情不願,大概率是被公子升拉到此地。
“想請將軍回齊!”
公子升倒也沒有遮遮掩掩,聽到白衍詢問,毫不猶豫的直接說出口,眼神直勾勾的看着白衍。
那眼神,即便是白衍,都感覺有些汗毛豎立,覺得有些龍陽之好的感覺。
“回齊!!!”
白衍身旁的牤本來一臉無所謂,但是聽到這裡,頓時就不樂意了,看向眼前的將軍,隨後滿是不喜的看向公子升。
管壽亦然,那眼神,就連田鼎見狀,都微微皺眉。
“大戰在即,還請公子速速離開,免得受戰火波及,白衍乃是秦將,承蒙秦王厚愛,並無回齊之心!”
白衍嘆口氣,一臉無奈,隨後目光看向田鼎。
“田大人,還請帶兩位公子離城,白衍會命人打開城門!讓公子離去!”
白衍拱手說道。
白衍自覺已經說得很明顯,就連公子軫見狀也點點頭,眼神滿是着急的看向兄長,隨後看向田鼎。
可公子升卻並沒有被白衍的話影響到。
“白將軍,如今城外,楚國大軍不下二十萬之衆,加之昌平君叛秦,秦將李信兵敗,二十萬秦軍死於項燕之手,王賁都已經撤兵離去,景騏也統領楚國大軍,虎視眈眈,如今僅有將軍一人,將軍明知留下只有一死,何苦白白丟掉性命!”
公子升皺着眉頭,直言不諱的對白衍說道。
田鼎也默不作聲的看向白衍,在來的路上,他們都已經得到消息,昌平君已經叛亂,李信兵敗,魏地的王賁都領兵撤離。
如今與楚國交戰的,僅有白衍這一支秦國大軍,也只有白衍一人,在面對楚國。
想到景騏已經統領楚國大軍,隨時切斷白衍的退路,白衍若再不想辦法偷偷離開,恐怕只有死路一條。
“蒙王恩,白衍,願戰死!”
白衍簡單直接的對着公子升拒絕道,同樣也是毫不猶豫。
白衍比任何人都清楚,公子升是楚國公子,眼下公子升與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很有可能傳到嬴政的耳中,所以白衍基本都不帶猶豫,便向嬴政表忠心。
往壞的說,若是他真的兵敗,嬴政若是得知他眼下說的話,天下一統之後,也會加倍善待他的父母。
“送公子下城樓!”
白衍顯然不想再與公子升糾纏下去,直接對着牤吩咐道。
牤聞言對着白衍拱手,然後上前看着公子升,那大半輩子都在殺戮的眼神,讓田鼎頓時皺眉上前一步,而公子軫更是被嚇得臉色都變了變,眼神滿是驚慌恐懼。
“公子,請!”
牤開口道,語氣頗爲不善。
“白衍,嬴政一暴君爾,何苦效力於嬴政!”
公子升看着白衍側身,不甘心的說道,然而牤這時候上前一步的舉動,讓田鼎滿是忌憚,想了想,看向執着的白衍一眼後,轉過身看向公子升。
“公子,吾等先下城樓!”
田鼎對着公子升說道,見到公子升不甘心,似乎不想離開的模樣,連忙給了一個眼色,隱晦的搖了搖頭。
“此地是戰場!”
田鼎對着公子升輕聲說道。
這也是在提醒公子升,這裡是戰場,面對執着的白衍,再多說下去,只會讓身爲主將的白衍,愈發反感。
公子升沉默兩息後,也似乎領會到田鼎的意思,最終還是猶豫一下,點頭答應。
不過在離開前,公子升還是對着白衍拱手。
“將軍不回齊國,升,亦不會離去!即便是楚軍圍住城邑。”
公子升一臉執着的說道,眼神直勾勾的看着白衍的側臉,隨後轉身,從牤身旁走過。
公子軫見狀,連忙跟上,深怕落後一步。
田鼎也準備離開,不過就在路過白衍身旁的時候,田鼎想了想,還是停下腳步。
“吾離開臨淄前,見過老婦人,老婦人仍在盼着汝歸去,勿要戰死在楚地……”
田鼎輕聲說道,說完後,朝着城道走去。
白衍側頭,看向田鼎離去的背影,想到外祖母,轉回頭看向城外愈發靠近的楚國大軍,思緒不由得回憶起小時候,外祖母在家時,見到他後露出的笑容,總是把好的留給他。
回過神。
白衍深深吸口氣,看了城道內那些眼神堅定的秦卒,白衍目光,亦是如此。
還有,都說嬴政是暴君,可天下何人又能知道,若嬴政是暴君,後世那震撼數千年的兵馬俑,都是土製,而非累累白骨。
若嬴政當真是暴君,中原諸國的士族,特別是齊國,後面又怎會在嬴政逝世後,有機會反秦。
要知道在後世,齊王建是真的被餓死還是被齊人報復,還不得而知,但齊國王室宗親,基本都毫髮無傷的繼續留在齊國。
想到這些。
白衍看着城外靠近的楚國大軍,這一戰,雖僅有他一路秦國兵馬,但他也要試一試,滅楚國!
後世如何評價嬴政,白衍不管那麼多,但眼下,白衍是秦將,嬴政封卿拜將之人!
“放箭!”
“放箭!!!”
隨着一個個將領的怒吼聲在遠處的城道,接連不斷的響起,城道內無數箭矢瞬間飛向城外,白衍在城屋前看去,左右兩邊,數千枚箭矢全部都射向楚國大軍。
白衍清楚的看到進攻的楚國大軍人海,儘管有攻城車、雲梯之類的在前面,甚至楚軍還有無數盾牌,但隨着一波箭雨下去,還是明顯的看見,如潮海一般的楚國大軍中,許多斑點似乎與周圍的楚軍人海不一樣,轉瞬即逝。
“放箭!”
“快!”
城內沒有鳴鼓,只有數不盡的喊叫聲,在一波波箭矢之下,楚軍愈發靠近城邑,而這時候楚軍也在城下開始拿出弓弩,對着城道內放箭。
在白衍面前,隨着管壽的手勢,一排排手持木盾的秦卒紛紛站在白衍面前,舉起盾牌格擋。
伴隨着箭矢在來往之間,城道內到處也有慘叫聲響起,很多中箭的秦軍士卒沒有被射死,而劇烈的疼痛讓其不斷捂着被箭矢射中的地方,大聲哀嚎着。 白衍對於這些也有所準備,在站滿秦軍士卒的城道內,內壁空出來的窄小走道,除去來往支援外,另一個做用便是把受傷的將士擡去城內醫治。
“丟!”
在一個秦軍將領的命令下,一直躲藏在盾牌士卒身後的秦軍將士,紛紛不顧箭雨,上前高舉裝有洧水的瓷器,朝着靠近的攻城車,雲梯丟去,甚至一些將士手中,拿着的還是裝酒的小酒壺。
隨着那些瓷器狠狠的砸向雲梯、攻城車,碰到之時紛紛碎裂,黑漆漆的洧水瞬間撒在木樁上,甚至一些楚軍士卒也被砸得全身都是洧水。
還沒等楚軍士卒回過神,下一刻,城頭上一根根火把,瞬間飛出來,有些砸到楚軍士卒,有些則是碰到洧水後,瞬間燃起火焰。
硝煙瀰漫,楚軍在城頭下哀嚎的身影隨處可見,更讓人害怕的是,洧水,沾之則燃,這也導致楚軍之中,出現不少騷亂。
“殺!!”
“殺!!!”
楚軍士卒在臨車上,紛紛推開木板,朝着城道內涌來。
然而秦軍士卒早已拿着弓弩,對着楚軍士卒便放箭,隨着楚軍士卒倒地,從高高的臨車上衰落下去,其他楚軍士卒還想跳到城道,秦卒舉着長戈,直接在半空中便被刺入身體。
也不知道是項燕給與的許諾太高,還是楚軍方纔大勝,士氣高漲,站在城樓前的白衍,清楚的看到,在如此密集的防守下,一些楚軍士卒還是跳入城道內,引起騷亂。
甚至還有楚軍士卒連殺三人。
“帶人,務必要殺死那些人,告訴將士們,殺光這些登城之人,殺到楚軍膽寒,楚軍便不敢再攻城!”
白衍對着管壽吩咐道。
此時白衍一眼就看得出,那些楚軍先登,都是善戰且歷來行先登之士的猛士,不僅不怕死,經驗還十分老道,這不得不讓白衍警惕起來。
項燕這是想一日內,便擊潰城內士氣,甚至想攻破城樓。
“諾!”
管壽聞言,拱手領命,然後轉身離去。
幸好在戰前,白衍與秦軍將士都說過話,讓秦軍將士都明白城破便是身死家亡,故而此時城道內,看着楚軍士卒登上城樓,一個個秦軍士卒紛紛不要命一般,怒目圓睜的朝着楚卒殺去。
楚軍先登縱使再勇猛,能殺一個兩個,但隨着所有秦軍士卒的不惜命一般的衝殺,連經驗老道的楚軍先登,眼神都出現慌亂。
“殺!!!”
“殺!!”
眨眼間,便在秦軍圍攻殺下,紛紛被亂刀砍倒在地上,隨後的下場便是被一刀又一刀砍殺。
秦卒見血!
那便是徹底的瘋狂,一些失去理智的秦卒,甚至發出聲嘶揭底的喊叫,望着那些臨車的楚軍士卒,眼神透露出前所未有的瘋狂。
這一幕,讓原本以爲很容易便能攻下城樓的楚軍士卒,紛紛驚愕起來,特別是上到臨車後,站在臨車上一眼看去長長的城道內,到處都是眼神殺意,赤裸裸盯着他的秦軍士卒,那眼神,似乎不死不休,比他們還瘋狂。
“放箭!”
“殺光楚軍!!”
在秦軍將領的不斷傳來的喊聲下,楚軍最開始的攻勢很快便再無進展。
惠普、管壽那些將領,在城道內帶着親信,不斷把所有登城的楚軍士卒,紛紛砍殺。
隨着雲梯開始升起煙霧,片刻後,讓白衍與所有秦軍都意外的是,越來越多的煙霧從城頭下升起,這股煙霧十分刺鼻,顯然並非洧水燃燒木頭的煙霧,而是生草與乾草混在一起燃燒的燎煙。
不乏一些將士被這些煙霧嗆到,甚至還有些將士猝不及防,在煙霧中突然碰到大股煙霧,瞬間便薰得睜不開眼,眼淚直流。
“立即命城樓下的將士,持溼布遮鼻,上來替換!快!!!”
白衍方纔見到燎煙時,便聯想到楚軍一開始便派遣精銳先登的舉動,瞬間明白楚軍的用意,急忙對着親信吩咐道。
隨後白衍顧不得其他,看着牤已經回來,拔劍指着另一邊。
“守住那邊!別讓楚軍登城!”
白衍也被越來越大的煙霧嗆鼻,但顧不得那麼多,見到牤點頭後,連忙帶着其他親信,朝着另一邊走去。
越來越多的煙霧遮擋住秦軍的視線,但秦軍紛紛對着煙霧外亂射。
在一個臨車上,一個三十多歲的楚軍士卒,在煙霧中飛快的跳入城道,隨後拿着利劍,對着一名秦軍便砍殺過去,鮮血濺射一些到身上。
但楚軍士卒根本不在意,也就在這恍惚之間,在煙霧內,越來越多的楚軍士卒接連不斷的跳入城道,進入城道邊撲向秦卒,這訓練有素接連不斷的舉動,讓秦卒紛紛都有些猝不及防。
然而也就在這時候,這名三十多歲的楚軍士卒正得意之時,轉身便感覺到膝蓋後面受力,方纔跪倒的瞬間,脖子便感覺一抹刺痛,如同被抽空全身力氣,這個楚軍士卒擡起手用盡力氣,摸了摸脖子,看着滿手鮮血,眼神之中滿是不可置信。
倒在地上,楚軍士卒自始至終都不知道,到底是誰殺了他,而眼神渙散,思緒也回到再沒有進入項氏大軍前,他在故鄉的場景,最終再也沒有知覺。
煙霧內。
兩個方纔跳入城道的楚軍,看着人影靠近,還沒來得及持劍砍去,便被人影砍殺。
白衍拿着沾血的湛盧,一步步看着城道內,出現的任何楚軍士卒。
很多秦卒起先沒反應過來,反應過來後,紛紛與楚卒廝殺在一起,而當看到白衍持劍與他們一同殺敵的時候,士氣更是高漲。
城內。
在街道上,一輛馬車緩緩行駛。
“兄長,若不吾等還是回齊國吧!白衍已經鐵了心,要爲嬴政戰死,吾等在此,實在太過危險!”
公子軫一臉央求的看向兄長,隨後祈求一般的看向田鼎。
原本好好的是奉父王之名,去接嬀嬋回齊國,結果兄長與田鼎的到來不說,得知白衍已經回曲阜,非要讓他一同去。
說兩個齊國公子冒險相邀,方能彰顯誠意,感動白衍。
這不。
來到這裡看到城外浩浩蕩蕩的楚國大軍,公子軫瞬間便後悔了,早知道說什麼都要回齊國,這下好,跟着兄長來到這裡,兄長看着楚軍就要破城,都不打算離開,一點念頭都沒有。
他公子軫是一個齊國公子,好好的榮華富貴不享受,非要來這裡找什麼罪受啊!
“白衍不能戰死在此,秦國已經戰死二十萬大軍,秦將王賁統領秦軍後撤,楚軍攻滅白衍麾下秦軍後,不僅僅收回曲阜一地,也勢必會趁勢吞併魏地,彼時齊國,可就岌岌可危!”
公子升一臉怒容的看着公子軫,認真的說道。
若是當初秦國先滅韓趙,後吞燕魏,讓齊國不安,那麼此時隨着昌平君叛亂,楚軍大勝,對於齊國來說,有威脅的便是楚國。
這也愈發讓公子升意識到,一個國家,沒有善戰之將到底有多危險,到底有多無奈。
若是齊國強大,又怎會懼怕秦國,若是齊國有善戰名將,又怎會讓楚國吞併魏地,他們齊國,完全能坐收漁翁之利。
所以……
公子升此番,愈加堅定,要帶着白衍回齊國的決心。
若是白衍兵敗,公子升就算拼着被殺的危險,也要威脅楚國,放過白衍,否則齊國就與秦國聯盟攻楚,立即發兵!
公子升也不知道此舉能否威脅到楚國,但眼下公子升也顧不得那麼多。
“田大人!”
公子軫見到無法說服兄長,只能把目光央求的看向田鼎。
“城內守軍,皆是魏地降卒以及魏地百姓,白衍根本抵擋不住楚國大軍,必須要救白衍!”
田鼎嘆息一聲,心中的想法與公子升一樣。
白衍不能死啊!
況且……
若非是他,像白衍這般忠君之良臣能將,便是在齊國朝堂。
白衍從不怪田鼎,可愈是如此,田鼎心中,便有一股愧疚,深深埋在內心之中,見齊王時會讓田鼎坐立難安,見朝堂同僚時會心中刺痛,見齊國無數有志之士時,會鬱郁難受。
“白衍失策啊!不過若非昌平君突然叛亂,白衍也不會落得以魏人降軍守城,連精銳都來不及調動,想想漷水一戰,白衍吞楚軍十萬之衆,楚國以東,再無楚軍能抵擋白衍!”
公子升忍不住與田鼎對視一眼,搖搖頭,談及白衍時,眼神滿是異彩連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