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看看。」我放下筷子,跟大家點了個頭,便追了上去。
路過門口時,我發現跟來的地縛靈,有的已經擠進玄關來,其他則緊貼着屋子外圍;這讓我非常不高興,我用力指向外面,要他們滾離這間屋子。
「他們在害怕。」
女孩子的聲音在後頭補充,我轉身,是一直非常安靜的那個女生,我記得她叫「甄甄」。
「怕什麼?」我盯着她瞧,彷佛在確認她是人是鬼。
「樹海,他們也畏懼那神聖的力量。」
「神聖?」我挑了笑,這女孩認爲他是神聖的,「所以你們明天要去挑戰神聖嗎?」
甄甄囁嚅的點了點頭,眼神裡盈滿不安,但還是轉回和室裡去。
畏懼樹海嗎?那是片怎麼樣的地方?連這羣幽鬼都恐懼成這樣,那身爲人類的我們呢?
我深吸了一口氣,想到班代他們的挑戰,似乎有點自不量力。
我進入米粒房間時,他坐在窗邊的榻榻米上,背靠着牆,月光灑落了他一身,讓我有些看傻了眼。
俊俏的側臉跟憂鬱的氣質,這樣的男人爲什麼會喜歡我?
「我好像失態了。」
不等我開口,他自個兒先說了。
「很難得看你這麼生氣。」我輕笑着,「有時候我都認爲,真的情感闕如的人是你呢!」
「我只是不喜歡主動去管別人的閒事,但是那羣學生,太莽撞了。」他幽幽向外看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年輕人,血氣方剛嘛,總覺得挑戰是件有趣的事。」我挨着他坐下,「就讓他們碰碰、試試,你別在意。」
「如果因此丟了性命呢?」他轉回頭看向我,揹着月光的他有雙熠熠有光的眸子。
我接不上話,因爲米粒的距離突然離我很近。
「我經歷過那樣的痛。」他垂下眼眸,凝視着我的脣,「血氣方剛的年代,親眼看着我同學爲此而身亡……。」
他湊近了我,而我不躲不逃不藏。
來到樹海,每個人都起了變化。
一陣淒厲的尖叫聲瞬時劃破天際,那聲音如刀如刃,直直刺進我的心坎裡,米粒一躍而起、衝向窗邊,只看見滿天飛舞的鳥兒,受到驚嚇般直往月娘去。
那樹海沙沙,幾秒鐘後又恢復寧靜。
「你聽見了吧?」我的心差點躍出胸口,好可怕的尖叫聲。
「很難不聽見,發生了什麼事嗎……。」他蹙起眉心,瞥了我一眼。
門口突然站了個小小的身影,炎亭衝着我噘嘴,伸出乾癟的手:「點心呢?」
噢!我要它去房裡等,保證立刻就拿來。
「對了,你剛有聽見嗎?」我回身問着又蹦又跳回房間的它。
『有啊!只是一個靈魂又被吞噬的聲音罷了。』炎亭聳了聳肩,『到了明天,說不定是妳、說不定是我,也會發出那樣的慘叫聲吶!』
我兩眼發直的望着他,搞不清楚它是在「預告」,還是在嚇唬我。
靈魂被吞噬前的慘叫嗎?我沒聽過,那聽起來真是痛徹心扉!這也就是爲什麼樓下那掛地縛靈會爭相躲進屋裡的緣故嗎?
我下樓,看到一羣在發抖的鬼,真是奇景。
和室裡已經重返歡樂,彤大姐跟大學生們在拚酒的聲音相當熱烈,我只是很好奇,沒有人對剛剛那尖叫聲感到質疑嗎?
我回到餐桌爲米粒說了些好話,他身子不舒服等等的藉口,學生們明顯地露出不耐,看來他們跟米粒之間的心結是紮緊了。
「剛剛大家有聽見什麼嗎?」我喝了口湯,趁勢問了。
「什麼?」所有人疑惑的看着我。
我早該知道,有些聲音是隻讓我聽見的。
越過氤氳熱氣,我看向永遠安靜的甄甄,她不安的擡首看着我,發白的嘴脣已經告訴我答案了。
在樹海里,原來靈魂是會被吞噬的。
隔天一大早,我們背上了足夠份量的糧食與水,穿足了禦寒的衣物,米粒也分給我們許多護身符及念珠,他說這是特別請來的東西,不論國度,應該都有避邪的作用。
炎亭今天起牀後心情就很好,大概昨晚吃了不少和菓子的關係。
「彤大姐,最後決定。」我還是希望她留下來。
「決定什麼?要出發了嗎?我好了!」彤大姐揹包一背,整裝待發。
我只有微笑,張開雙臂上前緊緊抱住她,有朋友如此,夫復何求?
彤大姐先是錯愕了數秒,旋即回擁了我,力道緊窒,壓得我差點無法換氣。「有我在,誰都休想欺負妳。」
「我們談的可是未知的靈體喔!」我輕拍她的肩,說什麼呢。
「都一樣。」她自負地說着。
站在窗邊的她,陽光灑落一身,如同她這個人的靈光般,總是耀眼而強烈,她的正氣的確可以免於小鬼侵襲,但樹海里有些什麼,就很難斷定了。
透過陽光,我突然注意到她左臉頰上,有一絲很淡的傷痕。
「這個……我以爲沒有留下傷疤!」我嚇了一跳,仔細的端詳着。
前年我還跟彤大姐在同一間雜誌社時,在泰國員工旅遊遇上了下降頭與邪惡的四面佛,逃難當中,彤大姐跟已化成灰的同事曾發生扭打,那時一刀從左臉頰劃下,五公分長的傷口留在她豔麗的臉龐上。
但是米粒在出事前曾對神聖的四面佛祈願,希望我們毫髮無傷,因此彤大姐臉上並沒有留下任何醜惡的疤痕啊!
「算沒有吧!要透着強光纔看得見,一條白色的,很淺很細的!」彤大姐撫着那道疤,「而且我今天沒有遮瑕,所以看得比較清楚!」
「妳還是很美。」我由衷說着。
「那還用妳說?」她挑起一抹笑。
門口站着不知卡在那兒多久的米粒,「好!兩位美女,可以下樓了嗎?地陪已經到了!」
我們帶着笑意離開,能不能再回來這兒是個未知數,說不定正如炎亭所說,今夜在樹海中慘叫的人便是自己。
可是我很欣慰身邊有米粒、炎亭還有彤大姐,更感念我們還能帶着笑離開。
如果也能帶着笑死去,那就更完美了。
到了樓下,班代他們早就在那兒了,熱絡的跟我們打招呼,面對米粒倒是有點平淡,只是米粒也沒給好臉色,幾乎正眼都不瞧他們一眼。
「嗨嗨!」一個穿着藍色格子襯衫的男人出現,他戴着金絲眼鏡,蓄着灰白的山羊鬍,掃了我們所有人一眼,「我是渡邊,大家叫我渡邊桑就可以了。」
他說着非常不流利的英文,事實上沒幾個人聽得懂。阿木跟甄甄都熟諳日文,我們這邊好歹還有米粒,所以就請渡邊先生直接說日文了。
民宿夫妻送我們離開時,還千交代萬交代,一定要跟緊渡邊先生,千萬不能擅自離隊。
他們這麼說時,我發現班代跟阿木交換了眼神。
我們在寒冷的朝陽下往樹海的方向走去,其實樹海離我們非常的近,但是愈靠近……我的心就愈緊窒。
「大家一定要跟緊我,裡面有一條路,我們順着路走就可以了!」渡邊先生宣佈着,「千萬不能離開大路,一旦離開就會分不清楚方向喔!」
翻譯一個個傳下,我們都聽見了!我下意識回首望去,那一中隊的地縛靈,還是跟在我身後。
高聳入雲的樹木遮去了光線,我們眼前出現了森林浴般的場景,附近有許多戴着帽子與柺杖的人剛從樹海里走出來,他們都踩着樹海步道。
「這裡是日本的自殺聖地,唉!好好的森林被搞成這樣!」渡邊先生嘆了口氣,「每年秋天呢,我們警察局就有一次清運屍體的活動,把在樹海里自殺的遺體給搬出來!」
火車舉手,「那警察不會迷路嗎?」
「每名警察腰上都繫了一條粗粗的繩子,人與人系在一起,起點還系在外頭的車子上,一路上都有人看守,誰也不能脫隊,腰上繩子得繫緊!」渡邊先生邊說邊比劃,逼真得很,「我們也只能找比較外圍的屍體,要是真能走到裡頭的,那也難找了。」
我們終於來到樹海的入口,光是入口,就夠令人膽戰心驚。
那兒有塊木頭的三角牌坊,建造成小屋的模樣,立了個牌子寫着:「請勿自殺。」
正是所謂的自殺防治箱。
最驚人的,應該還是纏繞在那箱子上的死靈。
重重迭迭,死靈多到相互繾綣,他們擁有各自獨特的死狀,每個的共同特色都是擁有比碗口大的雙眼,比身子還要長的枯瘦手臂,拚命的巴着小木箱,伸手抓着裡頭的紙條。
下巴因爲低吼而拉長,及至胸前,渾濁的嗓音咕嚕咕噥的發出似絮語、似咳嗽的聲響,努力的掙扎着,每隻手都嘗試着要拿下那裡頭的紙張,想要發出求救的訊息。
他們再拚命,也抓不到人界的物品。
都已經往生了,想要向他人求救嗎?
我很難不爲他們掬一把同情之淚,無從得知它盤繞在這兒多久了,緊扣它的靈體揪成一塊兒,爲的只是不想被拋下。
殊不知,是自己拋棄了自己,現在求救都已枉然。
米粒輕輕摟了我一下,我知道他也看見了那死後的求生意志,既矛盾且悲傷,卻也無能爲力。
渡邊先生在前頭賣力的解釋着,我們往前走去,揹包裡的炎亭似乎還在沉睡般,一動也不動。
我的眼前就是重重迭迭的樹林,一條米白色的水泥道路在我面前延展開來,彤大姐拿着相機很愉悅的跟着學生們拍攝,我與米粒相互看了一眼,緊握住彼此的手,一腳跨了出去。
三月十一日,上午八點三十分,我跨進了樹海。終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