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劇烈的晃動慢慢停了下來,整間屋子恢復了平靜。
書玉從辜尨懷裡擡起頭來,看到周圍的景象完全變了個樣。
依然是在小樓的某個房間內,可這個房間要比客廂房小得多。屋內陳設老舊,牆角堆了幾摞笤帚,窗邊放了幾個大小不一的木桶。
看樣子,這裡是小鴛鴦天僧寺裡頭存放雜物的地方。
“辜,譚,你們沒事吧?”
亞伯嘩地拉開門,滿頭大汗地跑了進來。
書玉眨了眨眼,看來這個外來的破陣者是亞伯無疑了。
可這傻乎乎的猶太裔生物化學癡迷狂怎麼懂中國的八卦陣?書玉瞥了瞥辜尨。原來幕後軍師在這裡。
辜尨半抱着書玉把她拉了起來:“能走嗎?”
書玉挑眉:“又不是我和禮宮秀明一起耍了大刀,這話該我問你。你受傷沒有?”
辜尨笑得無賴:“我怎麼可能受傷?”
這副欠打的模樣令書玉恨得牙癢癢,當即就要去掀他毛衫查看傷否。
辜尨附在她耳邊輕聲道:“再怎麼,也得等回房吧。”
一番話,說得她窘了窘,耳根不受控制地紅了半寸。
看她犯窘,他便莫名開懷,嘴角微揚,眸色發亮。
“就這麼把禮宮秀明放走麼?”
一旁,江南清清淡淡地開了口。
辜尨收了笑意,答:“留不住,讓他走吧。”
江南卻笑了:“這世上也有辜先生降不住的人?”
辜尨攤攤手:“世上人何其多,我降不住的,多了去了。不過我倒是要勸一勸江班主,不要再追了。”
“爲何?”江南問。
辜尨答:“他和他的大鳥不知去了這山裡何處,且不說難找,江班主若真去這冰天雪地裡找,難保不會遭暗算。”
江南蹙眉:“那辜先生準備怎麼辦?等着禮宮秀明再一次落單麼?”
辜尨笑了:“不,等他來找我們。”
江南不解。
書玉轉眸看辜尨:“我們要在這裡等他?”
“當然不。”辜尨挑眉,“雪小了,我們該走走,該去哪去哪,沒準哪一天他就來了。”
江南眉間鬱結更甚:“你的意思是,坐以待斃?”
辜尨勾了勾脣:“不,應該叫請君入甕。”
江南一愣。
“他若不來,那更好。”辜尨道,“我們的太平日子會一直繼續下去。”
江南忽而自嘲一笑:“我與你不同。你可以等,他不來,你便不管。我與他有舊怨,他不來,我的夙仇便無法得解。告辭。”說罷轉身就要離開。
“等一等。”辜尨出聲阻住江南的動作。
辜尨正對上江南的眸子,道:“在你要去殺禮宮秀明前,有一些事情必須讓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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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廂房,單人牀上,加代雙眼緊閉,面色發白,嘴脣翕動,青筋暴起的雙手狠勁地把身下的牀單撕成了一條一條碎布。
亞伯翻了翻她的眼瞼,對窗邊諸人道:“她已經進入了深度幻覺階段。”
江南驚愕地看着一日不見便如此形銷骨立的加代,轉頭看向辜尨:“你剛纔說的,都是真的?”
辜尨淡淡道:“是不是真的,你自己看。”
“怎麼可能……”江南面色蒼白,“怎麼會有人不死不滅?不僅如此,還能讓旁人生不如死?”
“他……”江南喉頭哽了哽,“禮宮秀明身上有那些……細菌,那麼他也是從地底下爬出來的……百年前的人?”
辜尨答:“禮宮秀明的情況不好說。我們目前所接觸到的被活體細菌感染的人,都是經細菌感染後心髒停跳死亡,爾後經過長時間的休眠又再度被外界某些介質喚醒。再次醒過來的人沒有心跳,沒有神志,只有肉體是活的。”
江南的臉色越來越白:“但是……禮宮秀明……”
“對。”辜尨繼續道,“禮宮秀明不僅有心跳,而且神志完好。我也無法確定,他是不是和那些活死人一樣經歷了漫長的地底休眠。”
亞伯舔了舔嘴脣:“也許他體質特異。感染細菌後,他的身體爲細菌提供了特別的溫牀,使細菌進行了突變和進化。當然,這只是猜測,要想蓋棺定論,必須把禮宮秀明的身體拿過來解剖一番。”
江南看着莫名興奮起來的亞伯,臉色又白了幾分。
書玉沒有理會身後男人們的談話。她蹲在牀前,看着牀上人事不省的加代。
驀地便有些難過。
就在幾個小時前,加代還是一副幸福的小女人模樣,蕩着一雙白生生的裸足,在漫天飄雪裡對她笑。
加代說,秀明君真的是一個很溫柔的人,我一點不後悔。
那個時候,加代會曉得是這樣的結果麼?
書玉驀地想起今晨加代還對她說過的話。
我有些害怕。彼時,加代望着她的眼這樣說道。
那個時候,她以爲加代只是患得患失,卻原來,這個女孩子心底裡已經覺察到了什麼。
傻姑娘。
書玉嘆了一口氣。
突然,加代猛地睜開了眼睛,泛着血絲的眸子與書玉對了個正着。
“書……玉……”破碎低啞的嗓音從加代的喉嚨裡擠了出來。
書玉一驚,只覺得手腕一涼,加代的手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這一突如其來的變故令衆人俱是一愣。
身後,辜尨迅速反應,一把牽制住加代的手,另一手將書玉護進懷裡。
他正要剪開加代的手,卻突然被書玉阻住。
“等一下。”書玉拉住他的手。
他看了她一眼,鬆開了鉗着加代的左手,環着書玉的右手卻一動不動。
書玉湊近加代,輕聲道:“加代,我在。你想說什麼?”
加代茫然了一瞬,繼而看着書玉:“我是不是要死了?”
書玉牽了牽嘴角:“噓,不要胡說。”
“我知道的……”加代的聲音輕飄飄的,“他說過……”
書玉心裡一咯噔:“他和你說過什麼嗎?”
“他問我,如果和他在一起會死,我也要和他在一起嗎?”加代緩緩答道,“我說,要啊……”
默了默,書玉又問:“他還說了什麼嗎?”
加代盯着天花板:“他說的很多話,我都沒有聽明白。”
頓了頓,她茫然道:“書玉,你知不知道七霜河在哪裡啊?我想去看一看。”
書玉一愣。這個地名有些耳熟。
“我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等你好了,我帶你去找好不好?”書玉柔聲道,“爲什麼想去那裡呢?”
加代答:“那裡是秀明君的故鄉吧,他一直在念叨那個地方……”忽然她劇烈地咳嗽起來,蒼白的面容泛起一抹潮紅。她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她的手卻將書玉攥得越來越緊。
書玉回握住加代冰涼的手:“不要急,慢慢說。”話音未落,卻見加代的眼角滾下淚來。
“書玉……我撒謊了。”加代說,“秀明君並不是個溫柔的人。那個溫柔的秀明君……只是我的想象……”
書玉握緊加代的手,什麼也沒說。
加代一邊落淚一邊斷斷續續道:“他……應該不是個好人……他殺了……很多人……還把他們埋在……”
“埋在哪裡?”書玉心裡一跳。
加代卻似乎忘記上一句話說了什麼。她的手越來越涼,眼神慢慢渙散:“書玉……”
“什麼?”書玉俯身貼近加代的脣畔。
“我……想回家了啊……”
“我的家在……鎌倉,很漂亮的地方,這個時候,櫻花大概要開了……”
書玉沒有去過日本,但她依然對着加代笑道:“是啊,那裡真的很漂亮。”
加代的聲音停了。
亞伯探手摸了摸加代的脈搏:“死了。”
書玉從加代手中抽回了手腕,又將加代的手放了回去。
“現在怎麼辦?”江南問。
一時沒有人能答。
感染了細菌的加代心臟停跳死亡,但活體細菌已遍佈了她的肌理,也許在很多年後的某一個時候,她的肉體會再度復甦。
只不過,誰也無法預測,到時候醒來的是一具行屍走肉,還是有意識的活屍。
辜尨突然開口:“是不是隻要沒有了皮肉,活體細菌就沒有了寄生對象,感染者也就不會死而復生?”
亞伯一愣,猛地擡頭:“你的意識是……剜掉死者的皮肉?”
驀地,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劉靈順!?”
辜尨看着亞伯,沒有說話。
“怎麼?”書玉不解。
亞伯舔了舔嘴脣:“當日我在劉靈順棺槨裡看到那老祖宗的屍骨,顯然也感染了活體細菌,但奇怪的是,劉靈順沒有復生。”
書玉大腦有一瞬空白:“你的意思是……”
辜尨道:“劉氏的老祖宗大概死前已經知道自己受到了感染,所以命人在她死後除去了她一身皮肉。”
“小順子不知緣何感染了活體細菌,居然連劉靈順也……”書玉愕然,“她……”驀地腦中靈光一閃。
“地宮……?”
書玉遲疑地吐出了兩個字。從劉氏宗譜記載來看,劉靈順的一切異常行爲都從修繕了那座地宮開始。她極有可能在地宮裡感染了細菌。
有沒有可能……那座不知沉睡在哪裡的地宮,聚集着大量的活體細菌。
或者有沒有可能,那座皇族地宮是活體細菌的巢穴?
這個假設實在太大膽,書玉沒能說出口。
甫一擡眸,她卻和辜尨的眼撞個正着。他的眼眸冷清幽深,似是一眼便看透了她的所思所想。
“按你們這麼說,是要把這個女人的皮肉剜去?”江南蹙眉。
書玉一滯。
從理性的角度出發,未免後患,確實該將加代的皮肉剜去。因爲再次甦醒來的相葉加代已經不是原來那個爲了追逐愛情背井離鄉五載的單純姑娘。她可能會成爲一個沒有意識的殺人機器,永生不死,肉體不滅。
但從感性來看,在書玉心裡,加代依然是活生生的人。剜骨剔肉,她做不到。
亞伯訕訕地搓了搓手:“這個……”也是難以下手。
辜尨道:“埋了吧。”
江南挑眉:“就這麼埋了?不怕她哪天從地底爬出來?”
辜尨笑了笑:“就算爬出來,也不該來找我們。”
江南語塞。
窗外,雪停了。午時的陽光破開了厚厚的雲翳,小鴛鴦天難得放了晴。
辜尨側身往窗櫺外看去,眯眼道:“差不多也該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