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夜風颯颯,書玉將整個腦袋都埋在了辜尨頸側,故意拿冰涼的鼻頭去蹭他熱乎乎的脖子。
“別亂來。”他放慢了速度。
她揚眉:“怎麼亂來?這樣?這樣?還是這樣?”說話間鼻頭蹭蹭蹭在他脖子裡跑了個遍。她的鼻頭捂熱了,他的脖子凍涼了。
他突然停下步伐,側過臉與她的腦袋挨在一起:“是你先撩我的。”
誒?她愣了愣。
他看她鼻頭通紅,紅脣冒着氤氳熱氣,不禁心頭一熱,驀地便咬住了她的脣瓣。
她的脣熱,他的脣冷,一熱一冷廝磨在一起,很快便渡了她的熱氣。
一吻後,她不自覺地軟了眉目,眸光繾綣地瞅着他。他不由心馳神蕩,良久長嘆一聲:“你這樣,耽擱我多少事。”
她茫然了,有些委屈:“我是走得慢,體力還不好,但是你自己說要揹我的。”想了想又覺得自己沒底氣,於是妥協,“我不給你添亂了,你好好走。”
他笑了,心知她會錯了意,也不解釋,只說道:“你親我一下,我就好好走。”
她乖乖湊上去親了親他的臉頰。
他頓覺通身舒暢,不禁喟嘆:“這輩子就栽在你手裡了。”
她樂了:“活該。”
驀地,他停了動作,轉頭看向前方。
她一愣,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前方的石階上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那人白衣長袍,安靜地立在雪間,朝這裡看來。
她心裡一咯噔。這個人,是大鴛鴦天西殿裡令江南大反常態的白衣人。他怎麼會在這裡?
辜尨揹着書玉,朝前走去,幾步間便來到了白衣人面前。
既都是來小鴛鴦天祈福的人,辜尨禮節性地衝白衣人點了點頭。
白衣人回以微笑:“先生和夫人感情真好,叫人羨慕。”
辜尨笑了笑:“不過是俗世裡最普通的相攜相伴,過譽了。”
白衣人道:“在下禮宮秀明,來小鴛鴦天祈福,無奈走到一半眼盲了,可否與先生一道?”
書玉瞭然,雪地裡走久了,一個不小心便會患上雪盲症。且這白衣人竟選擇在一片大雪中着白裳,辨識度低,若發生事故,連搜救隊也難把他找出來。真不知他是缺乏常識,還是太過狂妄。
辜尨不疑有他,點了點頭:“鄙人姓辜,草字一個尨。這是內人。一起趕路也好,相互有個照應。”
禮宮秀明面露慚愧:“只是打擾二位了。”
辜尨笑道:“無事。”
三人一同往前山上去,腳程卻只贈不減。
那禮宮秀明看似羸弱,耐力和體力倒不容小覷。
“禮宮先生是東瀛人嗎?”書玉問。這名字與姓氏,確像是大和民族的名姓。
禮宮秀明回頭道:“我是土生土長的天.朝人,早年東渡去了日本,得了這個名字。衆人叫得習慣了,我也就不改回原名了。名字本就只是個符號。”
書玉又問:“禮宮先生喜歡養鳥嗎?”
這個問題有些突兀,書玉笑着解釋道:“不瞞先生,先前在大鴛鴦天時便在遠處看到了先生和先生的那隻白毛雕鴞。”
書玉趴在辜尨背上,感到辜尨的步子微微一頓。
禮宮秀明點了點頭:“喜歡倒說不上,那隻鳥兒是幾年前我偶然撿來的,養在身邊也成了習慣。”
如此稀有的白毛雕鴞,竟隨隨便便能被撿到。書玉笑了笑:“先生好運氣。”
她面色波瀾不驚,手指卻在大襖的掩護下刷刷地在辜尨後背寫字。將先前西殿偶觀江南與禮宮秀明對峙一事三言兩語交代了個清楚。
禮宮秀明道:“運氣談不上,應是我與那鳥兒有緣。”頓了頓,問,“辜先生和辜太太此番上小鴛鴦天祈過福便走?”
辜尨點了點頭:“確實如此,若速度夠快,也許能趕在天光前下山。禮宮先生要不要也同我們一道下山?”
書玉聽得心裡一驚。這禮宮秀明來歷詭譎,辜尨怎麼還和他約上了?!當即往辜尨背上擰了一把。
然辜尨不爲所動。
誰料這邊廂禮宮秀明卻搖了搖頭,歉然道:“我祈福後還要留在小鴛鴦天參一參佛理,恐不能和辜先生一道了。”
辜尨目露遺憾:“那真是緣淺了。”
禮宮秀明勾了勾脣:“也未盡然,興許這一次緣淺是爲了下一次緣深。我看辜先生面善,日後我們一定還會再見的。”
書玉心內暗念。別見了,這輩子都別見了。直覺告訴她,不管他禮宮秀明到底何方來路,定是孽緣無疑。
“呀,下雪了。”禮宮秀明忽然道。
書玉擡頭,發現早先停了的雪不知何時又飄飄搖搖地下起來了。
辜尨眯眼看了看天色:“我們要加快速度了。”
禮宮秀明點頭。
二人姿態不變,腳下卻如生風,不經意間提了幾倍速度。
書玉暗暗心驚。辜尨半點掩藏自己實力的意思也無,連那禮宮秀明也毫無顧忌地展露了身手。
這兩個男人到底在想些什麼,她看不明白。
很快,三人便抵達了小鴛鴦天。
風雪越來越大,天色越來越暗,看來今年新年的天光要往後延遲了。
小鴛鴦天上只得一座佛殿,然無論規模與建造都遠勝大鴛鴦天的五殿。
沙彌早在路口候着,先領三人去了客廂房。
要入小鴛鴦天佛殿內祈福,須先焚香沐浴,去一身俗世塵垢。
佛殿後是一聯排小木樓,木樓便是客人下榻處。
書玉辜尨與禮宮秀明分於兩幢不同的木樓,很快便告了別。
辜尨問領路的沙彌:“今年上得小鴛鴦天的有多少人?”
沙彌答:“回施主,除了您二位和方纔那位先生,還有一位先生和他的僕從上了小鴛鴦天。”
書玉咂舌:“這麼少啊。”
沙彌道:“今年大雪,若二位再晚一步,估計也上不了小鴛鴦天了。”
書玉只覺慶幸。
木樓內,早已放好了熱水和乾淨的衣物。
書玉當即結了外袍,入了浴桶,熱水漫過四肢百骸,登時渾身的涼氣走了個透。
辜尨則不疾不徐地在屋子裡走動,幾番下來,確定一切妥當後這才放下心來解開大衣。
書玉舒服地趴在浴桶邊,衝他道:“你要再磨蹭,你那桶水可就涼了。”
他瞥了她一眼,淡淡回道:“你這裡不是還有一桶麼?且桶裡還有個美人暖着水溫,我急什麼?”
她睬也不睬他言語中的輕佻,只潑他一臉水花,問:“你爲何還要與那半個東瀛人一道,還有,曉不曉得什麼叫掩藏實力啊?”
他脫了外衣,沉入了另一桶熱水中,與她並肩,答:“誰說我要與他一道了,我不過想探一探他來這小鴛鴦天是爲了什麼。至於掩藏實力,”他笑了,“你以爲他看不出來麼?我有一份掂量,他也有,既然我們心裡都有了數,再惺惺作態,實在不好看。”
她一時有些無言。
半晌,她問:“是他嗎?”是那個心思叵測且將諸人耍得團團轉的幕後滿清遺貴麼?
他摸了摸下巴:“我不知道。”
她傻眼,拿水潑他:“你又唬我!”
他抖開水珠:“他是誰關我何事?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處理那麼多事情,清朝遺族掀起的風波不過其一,這件事我本不會親自過問。”只不過其中隱約牽扯到了她,這才讓他掛了心。
她呆了呆,只聽他又道:“況且,他是誰不重要,該知道的時候自然會知道。一輩子不知道他是誰,興許也不是壞事。”
一輩子做個無知懵懂的局外人,未嘗不是種幸福。
“書玉。”忽然,她聽到他喚她的名字。
他很少這樣完整地叫她的名字,她不禁斂容看他。
“還是當初那句話。”他說,“我把你送到別處吧。丹麥,挪威,瑞典,那裡的景色都不錯,生活也很愜意,你先去到那裡,等我這邊安定了再接你回來。”
她不說話了。
“你去嗎?”良久,她只問了這一句。
這下換他沉默。
她輕哼一聲:“你不去,我去那裡有什麼意思。我走了,你安心,那你讓我怎麼安心?”
他撫上她的手,軟言道:“好,我們不談這個問題。”
二人沐浴過後,換上乾淨的寺間皁袍。甫一下樓,便聽雪地裡傳來一陣喧囂。
書玉不經意間轉頭,便間大雪中跑過來一個着窄袍的女子,女子身後跟着個高個的男人。兩人都小跑着往這裡來。
很快,他們踏上了木樓的檐廊,一邊吐着涼氣,一邊抖着身上的雪團。
書玉愕然:“加代?亞伯?”
相葉加代聽到聲音,猛一擡頭,眼裡瞬間浮上驚喜:“書玉,好巧!”
亞伯直接嚷嚷道:“辜,快給我弄套衣服!”
一旁的小沙彌連連賠罪:“我們不知道還會有客人上來,多有怠慢,幾位施主寬宏大量,我這就叫人領你們去客房。”
加代渾身溼透,髮髻上掛滿了雪沫,然而她的眼裡滿是星光。她拉過書玉的手,直道:“你不知道我有多幸運,再晚一些我就上不了小鴛鴦天了。我才知道原來秀明君就在這小鴛鴦天啊!”
書玉一愣。此間客人不過寥寥,加代所說的秀明君難道是……禮宮秀明?
還來不及細問,就聽前方辜尨催促。
只得先與加代告別。
小鴛鴦天唯一的佛殿內已燃起梵香。
書玉和辜尨一同進了大殿。主持燃了兩支香,他二人一人得了一支。
兩人雙手奉香,並肩跪在蒲團之上,斂眉垂目,卻不知心裡各自想些什麼。
梵音中,書玉閉目默默許了願,再睜眼時不自覺側眸看辜尨。卻見他依然閉着眼,不曉得許的什麼願。
他忽然睜眼,直直望入她眼中。她來不及收回眸中情愫,只得匆匆別過頭去。
下一瞬,她的手背覆上了一隻溫熱的手掌。
無需多言,已曉心意。
梵音不知何時已止,辜尨示意書玉先出佛殿,他留下與老方丈有一些話要談。
書玉出得殿門,便見迴廊中候着沙彌和淨身後的加代。
沙彌福了福身,對書玉道:“大雪封了山,看來施主要多在小鴛鴦天留一些時候了。”
加代走過來親熱地挽住書玉的胳膊:“書玉,老天都在幫我呢。多在這裡留一天,我與秀明君間的希望便多一分。”
書玉愣了愣,便聽加代繼續道:“如果能嫁給秀明君,那我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驀地,書玉有些恍惚,很多年前,也有人說過類似的話。
那人說,若能娶你,那我真是天底下最幸運的人了。
幸運嗎?書玉不知道。她只知道,和她在一起後,他學會了操心。
他操心着她的事,卻小心地不讓她知道。
那麼,她便裝作不知道。
殿內有人出來了。
書玉擡眸,與辜尨的視線對個正着。
驀地,她改變了主意,禮宮秀明是什麼樣的人,該加代自己去了解,而不是由她一個旁人來揣測。
她握住加代的手,笑道:“那麼,祝你早日成爲天底下最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