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籍代表羅傑的指責直讓張萬田到了杭州想起也面紅耳赤,他完全知道政客嘴中的主義只是個隨時可以更換的馬甲,而民衆常常是健忘的,雖然他們只要拿出幾年前的報紙和當下的報紙對比就能發現問題,但,誰又會那麼做的?
任公最初是提倡立憲民主的,戊戌後則變成共和民主,遊覽美利堅後又改推崇君主****,待國內立憲風起,又轉而支持君主立憲,可慈禧身死光緒復出,又改初衷,再次堅持君主****。這僅僅是清末時的變化,而本朝,初則支持共和民主、現在終於沒有再走重樣,宣揚歐式社會主義。明顯的,要是其他人這麼變來變去,民衆早就厭煩了,但對於有才學的‘大師’,他們還是能忍容的。
滿懷心事的張萬田於蕭山機場上車,一個多小時候他在昔日的日本租界見到了任公。和他在一起的除了徐勤、日本領事外還有一個日本友人;立憲國民黨黨員、衆議院議員,柏原文太郎,不過,張萬田雖是任公的心腹,但對眼下這個日本人並不知道確切的身份。一塵不染的榻榻米上,西式打扮的此人正與日本駐杭領事米內山庸夫一起聽取他的彙報。
“稽疑院對國家銀行在去年股災中的舉止極爲關注,在報章的渲染下,一些代表已經嚷着張行健該殺。”說道此張萬田看了梁啓超身邊的徐勤一眼,正是他鼓動了這次輿論,讓張坤無比狼狽、備受攻擊。“受輿論影響,現在復興會的大部分代表對此都不置可否,他們已不再像前幾屆代表那樣完全聽命於楊竟成,如果本次質詢中張行健答辯不得體。他們則會贊同國民黨代表的提議,給銀聯極大的壓力,迫使他們解除張行健的總辦職務……”
在張坤回到滬上第次日。三十多名國民黨代表聯名彈劾張坤,指責其在股災中無所作爲且落井下石。在內部和輿論的雙重壓力下,稽疑院不得不召喚張坤入京以作質詢。而之前張坤在接見記者闢謠時也表示過自己可以辭職,只要銀行聯合會批准。
“這麼說,張行健這次下臺的可能性很大?”看了凝神細聽的柏原文太郎一樣,未在兩年前的亡故的梁啓超着重問道,這是日本友人最爲關心的問題。
“是的。”張萬田點頭。“股災中除了小部分人收益,不少代表都損失慘重,現在大家都把矛頭對準了張行健。難知內情的他們對他極爲厭惡。”
“哦……”梁啓超的臉龐有些灰暗,雖然中醫和青黴素壓住了病情,可他的身體依舊不適,尿血不斷。“稽疑院代表也有不知內情的?”
“金融上的事情,即便擺在面前,不是專業人士又怎能說的清楚。”張萬田複述着徐新六的話,“去年大家發懵,現在有人出來說找到了罪魁禍首,他們當然會羣起而攻之了。”
“這倒也是。”梁啓超笑了起來,國人最擅長的就是人云亦云、羣起攻之。最不擅長的就是冷靜思考,調動情緒比說理強百倍。“那接任張行健出任國銀總辦的會是誰?”
“很可能是陳光甫。”張萬田道。“現在是國銀的副總辦……”
聽張萬田說到陳光甫,柏原文太郎一通日語。駐杭領事米內山庸夫翻譯道:“請問張桑,如果張氏下野,陳氏有多少可能會得到任命?貴國對此人的評價如何?”
日本友人的提問並不出梁啓超預料,他們總是儘可能收集更多的情報以印證已知的內容,並且,陳光甫也不是他們樂意接受的對象,因爲他會繼承張坤的計劃進一步發動對日元的襲擊。但張萬田並不知道這一點,他回憶着徐新六等人對陳光甫的評價,道:“陳光甫是美國賓夕法尼亞商學院肆業。與張行健一樣是老復興會員,當初張行健負責關東銀行。他就負責僑商銀行,所以此人對國際金融界怕比張行健更加了解。而對國內,他雖不似張行健那樣張狂,但國際金融背景使其原則性更強,如果內閣想通過更換總辦來使國家銀行接受無抵押建設債券的話,他恐怕會比張行健更加堅持立場。”
“那麼……”聽聞陳光甫對國際金融界更爲了解,柏原文太郎咳嗽了一聲再道:“此人對日本、對日元作何看法?閣下是否瞭解?”
“這……”張萬田畢竟只是道聽途說,而他自己昔日在東京帝大學的是哲學,金融方面一竅不通,是以根本就回答不上來。張萬田如此,明白這個弟子能耐的梁啓超揮揮手,讓他下去,而後他道:“柏原君,既然張行健很可能下野,那擠兌日元之事便能罷了了吧?”
“這個……”柏原文太郎欲言又止,見此梁啓超一側的徐勤也藉故離開,這時他才飽含歉意的道:“樑君,日本經濟備受經濟危機打擊,張氏策劃擠兌日元,所害甚大,這次如果將其撤換並終止原有計劃,敝國上下都會對樑君此舉銘記在心。”
日本人只說丁不說卯,梁啓超不得不點破道:“柏原君,擠兌日元只是楊竟成之流束縛日本的一個方式,我聽說現在貴國國內很多人都樂意實現中日合邦,”說起中日合邦,梁啓超忽然想到已故的康有爲、四十年前被殺頭的六君子,當下唏噓不已,好在他正端着茶,一飲而盡後他才道:“即便不擠兌日元,貴國日後又如何能抵擋楊竟成的其他計謀?我一直認爲,貴國接受北庭新日本是個天大的錯誤,這等於被中國捆住了手腳,之後趨勢便是貴國逐漸變成中國大陸的一部分而非獨立的海洋國家,以未來計,這絕對是得不償失的。
東亞宛如歐洲,日本則酷似英吉利,只有抗拒中國統一的日本才能從大陸的分裂對抗中獲得真正的好處,更何況英美等國忌諱中國做大變強,而日本又恰好可以牽制中國。成爲一個永不沉沒的橋頭堡,這纔是貴國真正要做的事情。可惜啊!貴國明治時期的政治傢俱已凋零,如果他們在。是絕對不會同意貴國深入中亞的。”
梁啓超用兩個絕對來表示自己的哀嘆,這讓柏原文太郎心有慼慼。可現又有什麼辦法?在日本需要歐米援助時,歐米卻袖手旁觀幸災樂禍,現在好了,中國越來越強大,想要拉攏日本日本卻已經深陷於大陸事務;而國內,那些隨同復興軍進擊察裡津的帝國警察被國民視爲開疆拓土的英雄,北庭成爲希望之地,未來的新日本。
那裡不是臺灣、不是朝鮮、不是南滿。那裡是面積超過以上三者人口卻只有區區一百萬的荒蕪之地,帝國可以不受阻礙的往那裡移民,耕地、森林、礦產……,這都讓人欣喜若狂。對於這種誘惑,又有多少日本人能冷靜思考?即便抗拒中日合邦的國際派們,怕也無法割捨看似荒蕪、實則寶藏無數的新日本吧?
“那樑君又何高策?”柏原文太郎想過當今國內諸君的心思,再向梁啓超問策。
“放棄新日本。”梁啓超道,“即便不能放棄,也應該任其自治乃至獨立,以減少它對帝國國策的牽絆。只有這樣。日本纔是真正的英吉利,才能於英美和東亞大陸之間,遊刃有餘。中國強大一日。日本便兩面得利一日,待日後中國衰敗了,那便如荷蘭、比利時、盧森堡那般,把沿海膏腴之地割出去。當然,不是併入日本,而是有日本來助其獨立,並且由日本來保證他們的安全;內陸窮弊之地則盡數讓給俄國。如此,東亞才能形成以日本爲中心的格局,這纔是貴國先賢畢生所追求的大東亞共榮。”
梁啓超的建議簡直是石破天驚。柏原文太郎目瞪口呆好一會才道:“是這樣嗎?那閣下又……爲何……”
“當然是這樣。”梁啓超笑了笑,“中日合邦有兩種中日合邦。一種是中國服從於日本,其實就是各省獨立後親近於日本。最後合邦;再一種就是現在楊竟成做的這種,中國是一個整體,而日本只是一個海島,不管合邦的條件怎麼談,你能強得過一個統一的中國嗎?即便給日本一個平等的地位,最終主導邦內事務的也只會是中國。
不管閣下怎麼想,我是對這個國家越來越失望了。她不是往前而是往後、不是進步而是復古、不是科學而是迷信、不是民主而是****,這麼下去她最終會變成鴉片戰爭前的閉塞帝國。所以,能拯救中國的只能是日本重新站在她的對立面,聯合英美一起刺激她,迫使她停止這種退步而不是隨同他一起退步。我希望日本能幫助我一起完成這件事,讓中國擺脫楊竟成主義,迴歸到正確的道路上來。”
梁啓超直抒胸臆,柏原文太郎思索着、扶了扶眼鏡才道:“日本親華者衆,他們只是不希望被中國主導,根本不想與中國爲敵,要想幫助樑君,恐怕……”
“那貴國天皇陛下意下如何?”梁啓超問道。對日本而言,底下怎麼想無關緊要,天皇怎麼想纔是重心。
“這……”柏原文太郎僅僅是一個衆議院議員,他怎能在梁啓超面前妄議天皇,他結巴着道:“天皇陛下…當然…希望…兩國親善…提攜……這……”
“天皇陛下難道不知道楊竟成想吞併日本麼?”梁啓超笑道。“美日之間的矛盾本是可以緩和的,雖然海軍存在對抗,但一與中國結盟,那美日便是死敵,而日本以本國實力又無法獨自對抗美國,所以只得愈加親近中國。中日同盟條約和北庭新日本一樣,是楊竟成控制日本的第二道枷鎖,同盟條約存在一天,日本就受制於中國一天。
可反過來,如果日本親近英法而敵對中國,便成爲歐美亞洲殖民地和既有利益的守護者,那整盤棋就活了。不過,”梁啓超飽含深意的對柏原文太郎一笑,道:“如果貴國想開疆拓土,那自然是和中國結盟的好,說不定那天兩國就能聯合出兵,一起光復亞洲呢。”
梁啓超一語中的猜中裕仁天皇的心思,這讓柏原文太郎和杭州領事米內山庸夫汗溼全背,好在梁啓超僅僅是點到爲止,之後待他說起了昔日的東京時光,緊張的氣氛才爲之一鬆。須臾,待他離去,兩人才長舒一口大氣。
米內山庸夫帶着些餘驚道:“閣下,樑君所言正是我國一切煩惱之根本。如果局面得不到改觀,任由其發展下去,那日本最終將變成中國的附庸。”
米內山庸夫是中國通,滬上東亞同文書院第八期畢業,爲雲南四川班的主角。二十多年的中國經歷讓他極爲了解這個國家。他接着道:“日本受制於中國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日本人最後全部變成中國人。閣下,中國文化有着人性的、本能的魅力,具有將其他民族溶入自己的文化熔爐中,將他者同化的偉大力量。
有時就連使用武力征服了中國民族的其他民族,其武力也會被散佈在武力縫隙中、無所不在的文化毒素擊潰瓦解,金、蒙古、滿洲都是明顯的例子,這些征服了中國的民族反而被收伏並裝進這個文化的藥罐。日本千萬不要像滿洲人那樣,盜木乃伊反而成了木乃伊。”
米內山庸夫的木乃伊比喻讓柏原文太郎發笑,現在的日本有何資格成爲盜木乃伊的人?現在的日本明顯被中國強勢壓制着,擠兌日元便是其中之一。要是以前,日本早就用軍艦對此進行抗議了,可現在外務省只能不痛不癢的告誡,甚至連抗議都做不到。
不想深入去想越來越受制於人的中日關係,柏原文太郎轉而問道:“米內君,樑君最近幾年在幹什麼,他需要帝國什麼樣的幫助?”
“樑君最近幾年正在組織一個新的政黨,民主社會黨,以推行基爾特社會主義,但是這遭到孫氏餘黨和無政府主義同志社的狙擊,所以他希望能獲得帝國的支持。”米內山庸夫道。
“基爾特社會主義?”柏原文太郎不解。
“就是英式社會主義,提倡議會鬥爭,而不是俄式暴力鬥爭,因此被蘇俄秘密支持的孫氏餘黨和無政府者強烈抨擊……”米內山庸夫道。
“孫氏餘黨和無政府者也能在中國活動?”柏原文太郎奇道,他記得蘇俄曾經承諾過絕不在中日朝等國組織共產黨。
“楊氏執政時不能,但現在各省各自爲政就不一樣了……,兩廣已是無政府主義同志社的大本營,孫氏餘黨也在山西、滬上、遼東這些工人多的城市辦了不少報紙,不過明地裡他們都遵守法律,不鼓吹暴力。樑君無處可去,便只好來杭州了,杭州手工業發達,作坊工人衆多,而工場主又不能實行終身僱傭制,所以……”
山內不想在梁啓超身上浪費口舌,他結束這個話題後對柏原文太郎認真道:“柏原君,樑君所言對帝國未來至關重要,請回國後務必找機會稟明陛下及諸位大臣,以更改國策!”
“哎…”山內說的正是柏原所想的,可陛下他……,茫然若失間,他真不知日本該往何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