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滬上的情況不受控制了?”聽完馬寅初的彙報,早上剛剛處理完第一批公務的宋教仁腦子又飛快的轉了起來。
“是,總理。”馬寅初腦子轉的更快,以至於額頭上冒出的汗珠細細密密的。“前去坐鎮的楊石湖不甚得法,行止也太過急切,事情看來是越鬧越大了。如果中央不再想別的辦法,市面動彈如斯,說不定…說不定日元就會崩盤……”
“這事情和張行健有關係嗎?”宋教仁問道,以他對金融界的瞭解,張坤是脫不了關係的。
“這……”馬寅初沉吟了一下,最後道:“沒有找到張行健介入此事的證據,但擠兌日元不是小事,他對此不可能不知道,現在他對這個不表態,其心思可想而知。說不定…說不定……”
馬寅初欲言又止,宋教仁看着他笑道:“說不定什麼?元善你想的什麼就說什麼吧。”
好像是做大決定一般,馬寅初一甩頭,道:“說不定這事情本就是通化的意思。須知通化本就很推重中日同盟的,既然是同盟那就絕不會僅限於一紙條約,市場一體化、經濟一體化、金融一體化、貨幣一體化是逐步推進的。現在有傳聞說日本濱口內閣不同意和國家銀行成立亞洲銀行,這應該是金融一體化的步驟。
日本人既然反對。那通化那邊就要反制了。這王伯元雖說只是一個投機客,可他哪有那麼大的魄力去擠兌日元?他後面肯定是有人授意,不然也不會大過年就跑去東京兌黃金。現在滬上風潮看似是因爲石湖太急切。可內中有人要趁機把事情鬧大也說不定。”
楊蔭溥是中國經濟社的成員,而馬寅初則是中國經濟社的社長。這個組織裡大多是留美學生。原歷史中,在宋子文等人的提攜下,這些留美經濟學家個個混的都還不錯,可現在因爲有楊系和虞系人馬,他們只能在宋教仁爲總理時上來時觸摸柄權。
楊蔭溥正是馬寅初力薦的,現在其在滬上鬧得民怨沸騰,馬寅初總是要爲他說說話的。果然,在他擡出楊銳之後。宋教仁的注意力當真往他期望的方向想去——只見他鬍子不斷震動,胸膛風箱一般越來越急促,待最後‘哐’的一聲,茶杯已摔到了地上,茶水和碎瓷片濺了一地。
這已是馬寅初第三次見宋教仁摔杯子了,第一次是去年稽疑院駁回了增稅案,第二次是國家銀行張坤拒絕救援湖州絲業銀行。當然,這是馬寅初所僅見的,其他人見的不算。
總理髮怒,馬寅初只好閉口不言。以待宋教仁平復,而宋教仁的怒意要想平息卻非易事——開國初,他曾爲楊銳設計一套傀儡體制。即國會爲國民黨及諸省士紳所控制,復興會即便有武力,也只會變作毫無實權的牌坊,不想復興會來一個‘有納稅就有選舉權’,數千萬農民當即把國民黨和士紳淹沒了;反過來,自己執政卻逢農稅取消,稽疑院被得了好處的士紳控制,自己想做什麼都不行,根本就是一個傀儡。
這其中。國家銀行扮演了關鍵角色。這個之前被他認爲不太重要的機構,已變作復興會幕後統治的核心——關外的兵、關內的錢。這纔是大中華的完整統治機制。至於稽疑院,僅僅是建立在以國家銀行爲基礎的金融網絡中受益者的集合體。他們的家財、他們的商鋪、他們的實業、他們的……,這一切統統被一張疏而不漏的金融網絡所覆蓋,而編織這種網絡的復興會則是網絡的最大的受益者和真正維護者。
正因爲如此,任何敢顛覆以國家銀行爲基礎的金融網絡者,復興會所掌控的軍隊都會給予其以毀滅性的打擊。中華的軍制雖然改革了,各省都有自己的軍隊,可軍制改革的結果就是關外軍力一家獨大,特別是在陸防蘇俄、海防英美的格局下,全軍的裝甲師集中在北面。一旦關內發生異動,關外裝甲師將即刻南下把叛亂省推平……
“元善的,我看你還是去一次滬上的好。”良久之後,宋教仁纔開口,而他一開口就要馬寅初去滬上。
“總理,寅初去滬上並不不可,只是……去滬上也未必能緩解危機啊。”馬寅初臉上發苦,不斷推着鼻樑上的眼鏡。
“不,你去滬上就直接去找張行健,看看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宋教仁道。
宋教仁的吩咐就是這般,馬寅初想答應卻又忍了下來,他再道:“總理,張行健對擠兌日元一事定會一推三六五,不但如此,他反而會站在滬上的立場指着戶部,這……”
“這我知道。你就是去和他開誠佈公的談談,看看他到底要幹什麼,真的要中日結盟引發中美戰爭麼?”宋教仁冷笑道。“若是這樣,還要我這個傀儡總理做什麼,不如我這邊倒閣然後他們直接上位好了。這多省事,那時候他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
宋教仁的話幾乎等於攤牌,他很明白自己上臺表面上看是復興會履行當初承諾,實際上則是因爲要面對歐美、特別是美國,復興會希望一個親美內閣上臺執政,如此,神武二十七年的海軍續約談判纔有通過的可能,如果這一關過不了,那代表楊竟成意志的復興會某元老就會重新組閣以籌備爲期不遠的中美之戰。
很不客氣的說,國民黨內閣只是夾在復興會與英美之間的和稀泥內閣。它的使命就是消滅或阻止將要發生的中美之戰。雖然夾在兩者之間,卻並不等於國民黨有多大的自由和權力,比如眼下滬上日元擠兌風潮就根本不受內閣控制。內閣只是欺騙英美的煙幕彈。一些實質性、關鍵性的東西依舊如期實行,比如中日同盟乃至中日合邦。
——宋教仁很明白的自己的立場和功能。雖然無奈,但他卻認爲國民黨可以在這種和稀泥的過程中得到相當的壯大,最終演變成真正的第二大黨,同時他也不願意中美開戰,這將使國家萬劫不復。
北京的宋教仁如此想,而在滬上陸家嘴國家銀行大廈的張坤,作爲此時復興會最核心的成員之一,當然也明白馬寅初所傳遞宋教仁話語中的真實意思。不過他對此不以爲意。
看着眼前一副義憤填膺的馬寅初,他只笑道:“宋總理真是太高看張坤了,全中國大大小小几百家銀行,總辦們做什麼生意的都有,前段時間廣東銀行還說要和泰國合作,開挖克拉運河呢。這種事情肯定會被洋人反對,可他們還不是嚷的正歡,現在據說已經準備招股了。
福源立銀行本就是一個投機銀行,那叫王伯元還是王什麼元的,不就是叫金子大王嘛。當初他傾家蕩產囤積銀元券的時候誰又攔住了?虞市長當時看在老鄉的份上還去勸過他。可他就是不聽啊!最後結果呢……,金元換銀元,那一筆他就掙了一千多萬。現在他是認準了日元會退出金本位。就像當初他認準了政府會一步從銀本位跳到金本位一樣。這事情啊,我看還是順其自然的好,我出面也沒用啊。”
張坤邊說邊抽菸,他抽的不是香菸也不是雪茄,而是和其他大銀行家一樣、是一個精緻的玉石菸斗。微笑着把一切都推個二六五,他又接過秘書送過來的文件,在上面草草的簽字,最後才道:“元善兄,我待會還有個會。您看這……”
馬寅初以宋教仁的名義求見張坤,一開始就以宋教仁的託話開頭。其中當然加了一些自己的東西,不想張坤三句兩句就把責任推到了一邊。現在看樣子還要逐客。他肥臉上的肌肉緊繃了幾下,眼睛也扶了扶,最後忍着脾氣站起身,出言道:“張行長,現在市面上擠兌日元,此舉使得友邦驚詫,一旦日元崩盤,更會引起東亞金融風潮,加劇世界經濟危機,此等後果國家銀行若坐視不管,任由投機猖獗,請問這還是國家銀行嗎?!”
馬寅初不叫‘行健’而稱張坤爲張行長,張坤也不再稱其爲‘元善’而是直呼大人。他道,“大人此言差矣,國家銀行正是爲了這個國家才從不敢輕舉妄動。日元之所以被投機擠兌,根本原因在於日元在不適合的時候、以不合適的匯價重歸金本位,因此所造成的損失只能怨日本人自己。投機只是一種良性的市場糾錯機制,總理說過,哪裡有泡沫哪裡就會有投機,正如哪裡缺物資哪裡就會價格暴漲一樣,所以國家銀行對投機雖不鼓勵卻絕不反對,特別是現在,我們沒有必要因爲日本人的錯誤而損失自己。”
“你這是強詞奪理!!”馬寅初大怒。在他眼中,復興會諸多官僚、特別是金融財政系統的官僚僅僅是錢莊賬房水平,楊銳這個所謂的經濟學大師也只知古典經濟學而已,最新的歐美經濟理論根本就不通。現在張坤這個破產錢莊老闆之子居然爲投機倒把申辯,頓時將他氣得不行了。“張行長,爲官者自然要把民衆的生計放在心間,正所謂無奸不商、無商不奸,所有投機都是奸商收刮民脂民膏之行爲……”
“大人,你來我這裡不是來講演的吧?”馬寅初頂着哥倫比亞大學經濟學博士頭銜,張坤本以爲是個有料的,現在從一個經濟學者口中卻吐出令其作惡的官僚民憤言辭,他當即出聲將其打斷。“要想講演可以去張園,這裡是國家銀行。”
“你眼裡還有沒有朝廷?還有沒有內閣政府?!”馬寅初被張坤打斷怒氣更甚,可這裡畢竟不是京城,所以他的怒意還未曾發作。
“抱歉,我的眼裡只有錢。”張坤笑臉不減。說罷便迎上了馬寅初怒視的目光,兩人對望凝視好一會,他才道:“大人,如果您沒有其他什麼事情的話…,我這邊馬上有一個會,您看……”
“我不管你有什麼會,擠兌日元之事必須解決!”馬寅初本來是站起的,現在卻重重坐下了。
“投機是各家銀行總辦的事情,國家銀行無法阻止也沒有義務阻止。”張坤並不退讓。
“可國家銀行是全國中央銀行,擁有華元唯一發行權。如果你沒有義務制止投機行爲,那就請交還華元發行權。”馬寅初也不退讓,他非要拖着張坤將事情徹底解決不可。
“那大人應該去找稽疑院,只要稽疑院和各省稽疑院同意,華元發行權可以交換。”
“不,發行權就在這裡、印鈔廠也在這裡,我何必去找稽疑院,那些老爺們纔不會聽我說。”
“那我爲何就一定要聽?”張坤笑,他將文件櫃以及抽屜都鎖上,而後站起身道:“我很忙。如果大人願意的話,可以在這裡歇息片刻。”
見張坤想走,馬寅初不幹了,他站起身伸手攔着張坤:“今天事情不解決就不能走!”
“抱歉,這不是國家銀行的業務,我沒有權力阻止商業銀行進行合法的經營,除非大理寺出示禁制令。”張坤看着玻璃門外走來的禍水公司保安,笑容更甚,“如果大人還要糾纏的話,那我只能請大人出去了。”
“你敢!”馬寅初看着張坤的笑意,又順着他的目光看見玻璃門外前來的兩個荷槍實彈的警衛,臉色頓時慘白起來,他厲叫道,“張行健,你想造反嗎,我可是朝廷命官!”
並沒有理會馬寅初,張坤看着走進來的秘書道:“馬大人累了,我呢,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會,你們看看大人是願意在這裡休息還是出去外面休息室休息。”
吩咐完秘書和警衛,張坤側看向臉色發白的馬寅初,“抱歉大人,確實有一個很重要的會,您看是在這裡休息還是去外面休息室休息……”
張坤只是不想被馬寅初攔着脫不了身,同時辦公室內機密文件太多,他不得不按鈴召喚警衛;而馬寅初看到警衛以及警衛腰間的槍心裡就發毛,空白的腦子不曾想張坤到底要幹什麼,現在聽他只是要安排自己休息,這才定下心來,“張行健,你別忘記了,國家銀行再怎麼也是國家的,你只是個總辦!”
見馬寅初不攔着自己,張坤就放心了,他不再搭話,只是匆匆抱拳而去——會議室裡諸人早就在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