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卷 家與國 第七十八章 怎麼辦

前往中國最現代化的工業省份遼寧參觀的收穫極爲有限,美國代表團腦補的結果則千奇百怪,說什麼都有,但其中所蘊含的潛意識無一不體現出美利堅的優越感。受此影響,前往山西的參觀被取消了,隨同代表團前往參觀的工部侍郎馬君武,在美國人回京城的當日下午就向宋教仁彙報本次參觀的結果。

“總理,我們的工業最少比美國落後二十五年!”紫禁城文華殿內,身着正二品官袍的馬君武痛心疾首的向停止會議的總理宋教仁彙報,但他的悲痛還不是因爲落後二十五年,“最可悲的是,那些工廠總辦老是滿足於舊有成績,以爲靠一臺柴油機就能吃一輩子,根本就沒有向美國人學習的意願,甚至,准許美國人蔘觀車間、指出問題都不願意!”

馬君武是工部侍郎,工部尚書則是前年大病初癒的張謇,不過雖是大病初癒,可張謇身體還是太差,部裡的實際事務都是有左右侍郎主持,而宋教仁對馬君武也信任有加,那怕早年在東京寓所曾有‘一棒之仇’。

情況如此糟糕,但畢竟是相處過,馬君武急躁的本性宋教仁還是知曉的,他等馬君武說完便和氣問道:“這是美國代表團的說法,還是遼東工廠總辦的說法?”

“這當然是美國人的說法,遼東那些人眼高於頂,根本不把福特先生、海斯克爾先生等人放在眼裡,他們甚至對總理也是不敬,以爲遼東不直接在政府轄下,就可以無法無天了。”馬君武痛斥着東北鬍子作態的工廠總辦,滿臉義憤,“總理。值此經濟危機,我看最好的辦法還是前往美國購廠,引進美國先進技術……”

“不行啊!”聽聞馬君武要卻美國購廠。本在此和宋教仁開會的戶部尚書陳錦濤連忙否決,“農稅取消、工商稅、個人所得稅之前都做了大幅削減。軍費和教育費也不得不隨之減少,目的就是想要讓百姓休養生息。現在國家財政本就緊巴巴,哪還有錢去美國購廠?”

“也不見得啊。”陳錦濤聲音剛落,戶部侍郎馬寅初就開口挑刺——猶如歷史上的南京臨時內閣一樣,宋內閣也是尚書取名、侍郎取實,但這卻使一把手和二把手矛盾不已。工部還好一些,畢竟張謇身體不佳,但戶部就變扭了。尚書和侍郎的矛盾接連不斷。見馬寅初又出言反對自己,快六十歲的陳錦濤只有苦笑,他只想聽馬寅初會說些什麼。

“本次經濟危機之猛,實乃前所未見。外貿出口和價格雙雙腰斬,還只是第一波衝擊,若假以時日,等第一波衝擊引起的連鎖反應和第二波衝擊重疊在一起,那做什麼都已經是晚了。現在世界列國都在想辦法化解本次危機,以各國的實際情況看,唯有統制經濟纔是唯一解決之道。具體言之。就是要政府管制經濟,同時上一些大型工程,以消弭失業人口。拉動經濟增長。

歐亞運河雖然也是大工程,可運河建築在俄國領土上,聘用的是俄國工人而不是我國工人,所帶來的效益無非是拉動西北總督區的水泥和鋼鐵建設,再則就是刺激東北的工程機械、卡車生產,對全國經濟並無多大補益。所以,在關內興建一些大工程、同時於美國購廠,縮短我們和美國工業的差距就顯得十分必要了。如若不然,德國的今天很可能就是我們的明天。”

因爲經濟危機的衝擊。德國總統興登堡已解散政府和國會,準備重新選舉;而中國一旦如此。稽疑院選舉後本屆內閣是不是存在,肯定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想到這點。在場所有人都神色凝重,若不是上臺之前復興會就告誡過要謹防經濟危機,怕所有人都要以爲這是個坑,專門等國民黨來跳的。即便復興會如此坦誠,黨內依然有人認爲這是楊銳等人的明謀。

“那關內有什麼工程呢?”宋教仁問道,“總不能把黃河與長江也鑿通吧?”

聽聞宋教仁苦惱於沒有工程,一邊的馬君武立即說道:“運河是大工程,大型汽車工廠也是大工程,江浙爲我國經濟最活躍之地,那裡又有馬鞍山鋼廠,引進福特先進技術,在南京附近建設一個年產三十萬輛汽車的大型工廠極有必要……”

“可錢從哪裡來啊?”陳錦濤悶聲悶氣道,潛意識裡他也認爲美國工廠先進,特別是全球首屈一指的福特汽車公司,可財政收入擺在那,本想今年應該是黑字的,不想今年開始就要赤字了。

“增稅如果不行,那就發行股票或者債券,西北歐亞運河、東北三江之海,不都準備這樣解決資金問嗎?”馬寅初自信笑道。“光一個汽車廠是不夠的,關外開鑿運河,關內商議了良久的湘桂運河、粵贛運河、江淮運河也可以在此時開鑿,同時鐵路建設也可跟上,甚至屆時將這些項目集合在一起,做成一個四十億的大方案,即可增加……”

“四十億?!”馬寅初一開口就是四十億,把在場諸人嚇了一跳。陳錦濤當即打斷道,“你爲何不說四萬億?!現在政府哪裡去找四十億?增稅?歐亞運河已經鬧得沸沸揚揚了,都說是關內錢用於關外、用於國外,有家有業的誰會出這筆錢?如今可不是之前了,如今各省各府都有稽疑院,不是我們說增稅就能徵稅的,更何況稽疑院代表肯定不會同意此舉!”

陳錦濤反對馬寅初並不在意,他只是關心宋教仁的看法,瞅着神色越來越凝重的宋教仁,馬寅初再道:“總理,四十億隻是一個虛數,並不是說一定是四十億,有可能只是三十億、二十億。誇大數字其實是給市場增加信心而已;另外也不一定通過增稅來籌集資金,股票、債券、增發貨幣都是解決之道……”

“貨幣增發就算了,國家銀行那些人未必會聽我們的。”宋教仁聽聞他將增發貨幣作爲籌資途徑,當下就否決了——當年提議國家銀行重組可是國民黨遞交的申請,他完全明白國家銀行重組後的後果。

“總理,經濟危機根本就是華爾街銀行家的造成的危害。政府若不能監控國家銀行,最終只會釀成惡果、誤國誤民。國家銀行雖然纔剛剛改組,可也不能放鬆對他們的控制啊。最少輿論上的關注是要的。”馬寅初道,“值此經濟危機之際。如果國家銀行不增發貨幣刺激經濟,那麼他們、包括他們下屬的省立銀行就要吃進一部分政府發行的債券,爲救民救市工程募集資金,這兩個結果他們總要選一個。”

“如果他們兩個都不選那怎麼辦?”宋教仁忽然覺得認購債券確實是個籌錢的好辦法,由銀行家出錢,這就不需要與各級稽疑院撕扯了,方案的可行性極高。

“那就援引美國華爾街的例子,向民衆說明銀行家是怎麼弄出經濟危機、並從經濟危機中牟利的。”畢業於哥倫比亞大學經濟系的馬寅初對美國華爾街陰謀耳熟能詳。他相信類似的文章傳出去,國內百姓也要戰戰兢兢了,說不定就會有代表提出國家銀行國有化議案,重新將國家銀行置於戶部轄下,成爲政府的錢袋子。

馬寅初如此想,陳錦濤見宋教仁有些意動,當即說道:“萬萬不可如此!這根本就是故意挑起恩怨,本來沒仇的以後也要變得有仇了,到時候如何收場?”

“總理,國家銀行是唯一發鈔行。當然要歸戶部控制,還有滬上股票證券交易所,也必須由政府監督。以防發生類似於紐約股票市場那樣的悲劇,萬萬不能讓銀行家們爲所欲爲。”馬寅初大聲道,每次說到管制金融,他都無比激動。

“國家銀行也好、滬上股票證券交易所也好,後面的人是誰,誰不知道。國家銀行和滬上交易所一定會硬頂到底,到時候稽疑院一提倒閣案,什麼都完了。”討論已經變成陳錦濤和馬寅初之間的事情。因爲前清時陳錦濤就在大清銀行和度支部任職,他完全知道馬寅初想幹什麼。死了的光緒早就把類似的事情幹了一遍。

“總理,不管如何我都要再說一遍:增發貨幣上大工程看上去解決了失業、拉動了經濟。可實際上卻禍害匪淺。看看前朝濫發的銅元還有那沒有要的銀元券就知道其惡果了。我們一旦增發貨幣,物價肯定暴漲。物價一旦暴漲,那全國各大城市百姓又要搶米了,這到底是在救市還是毀市?”陳錦濤以過來人的身份苦口相勸。

“搶米只是奸商哄擡米價所致,只要規定米價不許哄擡,同時調集糧食適時打壓即可。”馬寅初大聲道:“總理,政府必須管控經濟,特別是糧食這種關係國計民生的商品,不可任由農業合作社和糧油貿易公司主導。”

“不讓糧食漲價,農民掙不到錢就不種或少種糧食,結果糧食供應還是減少,最後價格一樣要漲起來。你難道能像蘇俄那樣,規定百姓必須上交多少糧食?”陳錦濤反駁道。“若不是戰時,管制經濟根本就歪門邪道。這種東西一弄出來,稽疑院馬上就會否決,他們可都是有家有業的,政府對大家的生意橫加干涉,還想增印紙鈔,你看看他們有幾個人會願意。”

陳錦濤最後一句打在馬寅初的脊柱上,增發貨幣就是稀釋財富,政府拿着稀釋的這部分去投資鐵公基,雖能增加就業,但必會招致有產者的集體反對,因爲這等於是變相搶竊。若說以前幾屆的稽疑院或許會同意這種做法,可現在稽疑院裡都是大地主、大實業家,誰願意稀釋自己的財產去建鐵公基?不說這些工程建好之後和自己屁關係沒有關,即便有關係,誰又願意去投資這種回報率極低、回報週期漫長的基礎工程。

“他們這是爲富不仁!!”馬寅初被陳錦濤一通搶白,氣得夠嗆。“看看外面,老爺們還能坐奧迪、去八大胡同喝花酒;工人百姓、特別是江浙桑農,已經是有一頓沒一頓,再下去他們就要破家蕩產、賣兒鬻女了,難道我們就看着他們餓死?”

“桑農的事情上一屆政府就說過了。他們自己不願意砍樹種糧種棉,那能如何?這都是命!”陳錦濤嘆道。經濟危機第一波影響最受衝擊的就是桑農,特別是去年生絲價格高。政府又宣傳要大家減產砍樹,大家不但不聽。反而還多養了蠶,可誰知……

“宿命論這種迷信就不要宣揚了!”兩人的爭論已經白熱化了,馬寅初大手一揮,首先批判思想。“不管怎麼說,政府都不能見死不救。要想讓桑農吃得上飯,最好的辦法就是以工代賑,把運河、水壩、鐵路、公路、工廠這些都修起來。資金來來源就像剛纔說的,銀行那邊要麼增發貨幣、要麼吃進債券。別無他圖。東北西北可以修運河,爲何關內就不能修?”

“張行健那邊要是不答應,我們這邊風放出去了又圓不了場,本屆內閣就要倒閣!”陳錦濤大聲提醒道,“西北運河和東北水利可都是私人資本,只要土部水利司覈准,他們自己負責募集資金,自負盈虧。我們這是什麼?這是硬攤派!到時候工程要是建不好誰負責?老百姓?國家銀行?還是……誰?幾十億的工程,雖說論證了十數年,可誰也不敢打包票……”

“你這是……”雖然陳錦濤沒有指名道姓說要馬寅初負責。可馬寅初還是聽了出來,他氣得正要指着陳錦濤說話時,宋教仁出聲攔住了。

“好了。元善。”宋教仁揮手道,“你和孟浩先生說的都有道理,四十億的工程不是兒戲,確實不是說建就能建的,事情還真要從長計議。不過,就不知道西北運河和東北水利工程……,這是怎麼回事?以前也沒聽過這兩個事情啊。”

本來面紅耳赤的局面因爲宋教仁的圓場得以緩和,當然緩和是不夠的,他更把話題引向了西北運河和東北水利。希望大家朝這個方面討論。這其實是馬君武關心的問題,他聞言道:“歐亞運河確實比較突兀。但開鑿這條運河在俄國已經討論了數十年了,這一次西北總督楊增新正是拿着俄國人的資料讓人做的計劃書;

而東北的三江之海。其實也是沙俄以前的計劃,當時沙俄就想把黑龍江經牡丹江、綏芬河、興凱湖、烏蘇里江和鯨海(日本海)相連;至於鬆遼運河,據說前清康熙時期就設想過把松花江和遼河相連,這個工程難度不高,鬆遼兩河的分水嶺不超過一百六十米,運河可以用現成的河道,所費不多……”馬君武連着說了兩條江,第三條連海之江是哪條他一時卻忘記了。

“……總之,一旦水利工程完工,整個東北將運河密佈,每年光運糧食就能節省六千萬元,這還不包括每年兩千多萬噸煤炭;加上整個工程每年還能發電九億多度,即便一分錢一度,每年也是九百萬之巨。”

“運河也能發電?”宋教仁聽聞收益如此巨大,不由怦然心動。東北果然是全國第一富裕之地,加上楊銳等人都封在那,或許不需十年,便會超過江浙。

“是。”馬君武點頭,“三江之海會修建三個水利調水樞紐,其中訥河縣嫩江尼爾基水利樞紐最大,總庫容爲八十三億立方米,正常蓄水兩百一十六米,水電裝機兩百五十兆瓦,多年平均發電六億多度;另外松花江松原附近也會有一個哈達山水利樞紐,此處裝機八十兆瓦,多年平均發電量爲二點八億度;最後是嫩江支流上的文得根水利樞紐,裝機最少,只有三十四兆瓦。三處相加,年發電量便有九億多度。

這三江之海工程基本上把整個東北的河流都涉及到了,工程建成後航運、防洪、發電、灌溉都有得益,但主要是以航運爲主。不過工程修好後鐵路的運量、甚至鐵路的佈置都將大變,以形成運河爲幹、鐵路爲枝、公路爲葉的運輸體系。關內若也想把河流都這般治理起來,還需妥善考慮、慎密計劃,畢竟關內和關外是大不同的。”

“這根本就要我們難堪。”馬寅初也是第一次細聽三江之海工程,待馬君武說完,他第一個反應便是如此。“他們執政的時候,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稅收的比誰都多;可我們呢,做什麼都處處受制、要錢也沒錢,明知道經濟危機,但……”

“好了!”再說下去就要挑起兩黨糾紛了,宋教仁再次出聲將馬寅初打斷,“今日就議到這裡吧。具體事情要怎麼做,還是先拿出方案來,而後討論看可不可行。不過鑑於稽疑院的情況,一些比較激烈的還是先放一放,不然實行不了不說,本屆內閣也要倒閣。”

宋教仁下逐客令後陳錦濤馬寅初等人就告辭而去,只留下他和內閣秘書長——他的同鄉楊玉如在文華殿大堂裡。已經快到下班時間,秋陽正掛在武英殿西側的天空上普照着大地,漸顯金色的陽光透過文華殿西側的玻璃窗射了進來,在地磚上留下稀稀疏疏的影子。襯着爐火般通紅的太陽和多彩霞光,一些飛鳥在天空中飛翔着,窗邊的宋教仁正盯着它們……

自去年接任總理一職以來,他就陷入了無窮無盡的扯皮中——內閣和稽疑院的扯皮、內閣中諸人的扯皮、中央和地方的扯皮,這些扯皮使得政務完全無法通達。在以前,國民黨諸人還嘲笑楊銳執政時內閣看似高效、實則無效,因爲政令一到下面全走樣,且一抓就死,一放就亂;可輪到自己執政了,連看似高效都做不到,真是諷刺之極。

正因爲此,這一年多來他似乎什麼也沒幹成,強有力的中央政府基本成了催收各省稅款、接待外賓、對時事發表若干看法的無聊機構。這樣的處境是宋教仁之前就隱約料到的,與民爲安、小國寡民就是如今政府之狀態。不過,世界經濟危機既然發生,政府肯定是要做些什麼的,比如救濟失業工人和破產農民,刺激經濟拉動消費。這些都是宋教仁想做的,但實際上他並沒有足夠的權力和威望做這個。

特別是資金,因爲補償地主地價,大部分國有公司都分完了,以往的稅後上交利潤基本爲零;稅收也減了,若想在經濟危機時加稅,怕誰也不會答應;最後就是國家銀行,前清的督撫們還知道大肆發行銅元牟利以練兵辦實業,可到自己,貨幣發行權卻沒了。

其實,戶部侍郎馬寅初說什麼政府必須管制金融、不然百姓的錢袋子不安全云云,可在宋教仁的看來,這完全是種託詞。以他們常說的美國爲例,美元的發行權就不由美國政府掌握,但美國人的錢袋子基本無多大風險,這一次經濟危機可不是錢不值錢,相反,現在物價大跌,錢倒比以前值錢了;而反觀蘇俄,新盧布換舊盧布已兌了兩次,每次都是一元換一萬,現在的新盧布真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要再換一次;而德國馬克前些年雖然疾速貶值,可那是事出有因。

政府真要把貨幣發行權收回來,真要碰上不負責任的政府,超發濫發下,民衆才真的會被弄得傾家蕩產;而現在這種模式下,國家銀行不管是出於爲股東資產保值之目的、還是礙於公衆輿論,他們都不敢肆無忌憚的超發貨幣,一旦超發,不說這些人是不是會進班房,最少他們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一不增稅、二不增發貨幣、三無國有資產變賣,經濟危機下政府哪來的錢以工代賑、刺激經濟?難道真的坐視經濟危機不聞不問、漠然不管嗎?可真要管,就勢必會和既得利益者起衝突——除了賑災,財主們並不想把自己的錢投入到無法預知回報的各項工程中,政府真要強制銀行認購國家債券的話,本屆內閣就極有可能倒閣,到底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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