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大林格勒在楊度看來和其他俄國城市並無什麼不同,但在陪同他參觀的駐蘇大使陳去病看來,這座城市卻是中蘇兩國邦交的轉折點。十二年前復興軍佔領此城,從而逼迫蘇俄簽訂彼得堡和約,雖然在中蘇友好之際這些事情俄國人少有提起,即便提起也只是以衝突簡而概之,並把責任全部推動今年剛剛驅逐出境的托洛茨基身上,但陳去病對此依然難得鄭重。
與陳去病同乘一輛汽車的楊度當然不明白他的心理,他看着遠處草原上已初現規模的巨大工廠笑着說道:“佩忍先生,那裡就是斯大林格勒拖拉機廠吧?”
“是。”陳去病道,“年產五萬臺拖拉機的斯大林格勒拖拉機廠,是俄國第一個五年計劃的三大機械工廠中的一個。本來我們只同意給汽油機的,但俄國同志想要柴油機,這差一點就沒有談成,最後還是總理開了口……”
“哦,真答應了他們?”全世界也就中德兩國大規模生產柴油機,德國主要是船用柴油機,中國則是車用柴油機,真把技術交給了俄國人,那以後互相競爭就危險了,所以楊度壓低着聲音問,故意避開前面副駕位置上的俄國翻譯。
“中蘇是兄弟之邦,柴油機既然蘇聯同志需要,爲什麼不就能給?”陳去病並不降低聲音,反而提高了聲音,但臉上卻帶着笑意。“總理一貫對蘇聯同志關愛有加,他收到蘇聯同志的請求後,立即就發電報給了通化柴油機廠讓他們想辦法,最終是談成了。”
以楊度的經驗,外交官的話是不能信的,特別是陳去病笑得如此詭異。不過他還想再說些什麼的時候,車隊已經駛近拖拉機廠的大門,這裡可是人山人海、彩旗飄揚、樂聲喧天——一個看似是工廠總辦的俄國胖子站在轎車前含笑鼓掌。他身邊還有幾個俄國人,但吸引楊度眼球的卻是那些拿着鮮花、天真燦爛的俄國少女。車門一打開。外面的聲音就把黃旗公務車給淹沒了,除了聲音,初夏時間的熱浪也讓人神經爲之一緊。
“歡迎俄國人民的老朋友楊皙子特使……”爲首的那個俄國胖子對着楊度等人作揖,顯得憨厚可愛。他說着漢語,但‘楊皙子’三字怎麼聽都感覺變扭,想來這句話應該是個公式,只要是俄國人歡迎的,都可以把名字往裡套。
正想着這個。舉着鮮花的俄國少女已經衝了上來,獻花之後還在他臉色親了一下,好在國際聯盟待久了,楊度對這種西方禮節並不陌生。他對鮮花少女們微笑,而後主動伸出右手和俄國胖子握手,“賊得拉斯特屋一街,賊得拉斯特屋一街……”
“泥毫!泥毫!…叭叭叭叭……”,賓主雙方正熱情而客氣的招呼之際,鞭炮卻噼哩叭啦的響了起來,這讓楊度有些感動。在歐洲數年,他可少有聽到鞭炮聲的。
“大人,書記同志請你參觀拖拉機廠。”楊度感動的時候。一個翻譯在他耳邊輕輕的道。
“好,我這次來,就是要來參觀俄國工人同志們的建設成果的。”楊度笑着道。
斯大林格勒拖拉機廠彷彿是一座工業城市,裡面的廠房全是標準的鋼架結構,造的方方正正,外牆全部刷成乳白色,像是一片奶酪;聯通各個工廠之間的是寬闊的水泥路和鑲嵌入水泥路中的鐵軌;爲了使廠區看上去不至於太單調,路面還有花圃,初夏時間花圃裡不知名的花朵奼紫嫣紅。開的甚是好看,再配上半空中紅布底白色的漢字歡迎橫幅、工人們無比喜悅的笑容。生機勃勃的場面讓楊度徹底忘記了歐洲報紙關於俄國大災荒的新聞。這樣的工廠、這樣的工人、這樣的笑容,怎麼看都要比歐洲那些臭水遍地、黑煙滿天的工廠好得多。
在工廠書記的帶領下。楊度着重參觀了已經完工的衝壓車間,數臺進口自中國的重型衝牀是拖拉機生產的核心設備。沒有重型衝牀,靠手工去敲轎車外殼據說要敲一個月,而且敲得鈑金師傅吃飯時手都打抖。楊度聽完翻譯轉述的內容忍俊不住,看着房子一般、四腳下方無牆的重型衝牀,他問道:“這衝牀是我們產的嗎?”
“是的,大人。”站在翻譯的角度,四方形的衝牀另一面標有廠家名稱,寫的是漢字——沈機,明顯,這是瀋陽第一機牀廠的產品,完完全全的國產貨。
“哦!”楊度不自禁稽首,頓時感覺這衝牀比牆上那些漢字標識親切多了。“這樣一臺要多少錢?”他忽然問。
這個翻譯明顯是無法回答的,聽到他的問題,隨同的中方工程師說道,“大人,這是瀋陽第一機牀廠造的,真不知道多少錢。不過當初我們買德國衝牀的時候,一臺大概要一百五十萬馬克,不過這是世界大戰前的事情了,真說不定現在賣多少錢。”
中國最初的工業基礎是開國後的五六工程,即五十六項工業項目,包含鋼鐵、化工、機械機牀、煤炭、醫藥、冶煉、造船等,全部加起來一共五十六項,是德國人幫着建的;歐洲大戰時和歐洲大戰後,又從英美法諸國大量進口機器,這才篤實了現在的工業基礎。如今蘇聯明顯是在走中國的路子——先建設重點若干關鍵工程,形成簡單卻完整的配套工業體系後,再將其複製、擴充,最終形成自己的工業。
想到當初中國在德國人的幫助下建五六工程,之後卻對德國宣戰;再想到這一次的赴俄使命,楊度整個人都不好了,他臉色變了變,隨意在各處看了看便退出了車間。
拖拉機廠的俄國書記並未感覺到楊度的不適,他像之前接見莫斯科的大人物一樣熱情招呼着他,並拍着胸脯保證工廠將提前一年生產,也就是明年下半年十一月革命紀念日時,第一輛拖拉機將開下生產線,向偉大的蘇維埃獻禮。
各國車間都看了一遍、工地上也轉悠了一下。待中午午飯後,楊度才空閒了下來,他沒有午睡。而是找到援蘇建設拖拉機廠的總工程師開始問自己所關心的問題——“支博士,俄國人不會趕上我們吧?”他盯着上午幫着回答衝牀造價的支秉淵問。
“大人。這是不可能的。”支秉淵雖是總工,可更是同濟大學堂的博士,在國內官位日賤的情況下,學歷也成爲一種流行的稱呼。“就俄國的情況來說,本就不適合大建工廠。”
“啊!這是爲什麼?”沒想到支秉淵還有這樣的說法,楊度趕緊追問。
“大人,任何一國的工業體系總是與該國的地理、資源、人口等要素息息相關。以農業機械爲例,我國除了東北。其他地區根本就難以使用美式農械,最多隻能用法式農協,這是人均耕地畝數決定的;而工業,全世界也就我們、美國、歐洲可以全面工業化,中東、非洲缺水,南美諸國和印度、南洋、澳洲、加拿大缺人,根本就工業化不起來。
俄國照說什麼都不缺,俄國工人也不似南洋、印度、南美那樣懶散,可這個國家太大,人口卻因爲嚴寒而太少。河流也不多,這就使得工廠和工廠之間的運輸成本太高,遠不如我國以及美國歐洲。照實看。俄國最好的選擇就是發展農業、同時賣出豐富的礦產資源。”
博士說的話楊度半懂不懂,聽聞說到運輸成本太高,楊度不由再問道:“可自己不生產,光從國外進口商品就不要運費了嗎?這也要運費啊。還有賣出礦產資源,不是應該冶煉之後待附加值高了才更節省運費嗎?這是不是……”
“確實是這樣的,大人。”支秉淵道,“可俄國工業佈局不但有地理因素,還有人口因素,比如這個拖拉機廠。鋼鐵要從一千公里以外的地方運過來,軸承要從莫斯科運過來。橡膠就更遠了,要從南洋運過來……。這些零件的運費是極爲昂貴的。
俄國的資源自然要比我們多,可細究起來還是因爲他的國土實在廣闊,可正是這樣,他的工廠只能建設得零零落落,不想我們可以建工業區、把所有工廠集中在一起,這就會增加了運費,這些運費使得其造出來的產品要比進口產品高數成乃至翻倍,以至造不如租,租不如買。”
“可他們也可以建工業區啊……”楊度確實是工業盲,聽聞工業區是關鍵,他又追問起來。
“大人,工業區難建啊!”支秉淵道,“就我國,也就是隻有遼東、山西、武漢、馬鞍山,這四個地方能建,即便這樣,除遼東以外山西、武漢、馬鞍山也各有缺點,山西雖然礦產豐富,可外運成本太高;武漢就在長江邊,可煤鐵資源有限,其他礦產也少;馬鞍山也類似,甚至情況更差,不但礦產稀少,除了鐵礦之外連燃煤都沒有。
這還是我們,我們規劃工業區從來不需擔心人口,比如遼東,現在已有三百萬工人,繼續發展工人肯定要超過一千萬,五十年後估計要有兩三千萬。但這在俄國明顯是不行的,因爲俄國地廣人稀,城市與城市之間的間隔太遠,一座城市的人口只能承受數個大型工廠,比如斯大林格勒,再建幾個工廠也行,可要把整個工業區、產業鏈全放在這裡,顯然不行,因爲與之配套的移民工程就是要投入鉅款;而且這還是伏爾加河下游,如果是在西伯利亞或者其他北面一些地方,一千萬工人全部聚集在一個工業區,環境根本就承受不了。
缺礦、缺水、缺路,工業是發展不起來的,可這只是我國的情況。從俄國看,礦產資源分佈太散不說,更重要的是有礦的地方缺人、有人的地方缺礦,這工業怎麼好發展?歐洲其實是拆散了的中華,人口不是問題,且三面臨海,境內運河鐵路縱橫,密度之高讓人瞠目結舌,所以工業化不難;美國的情況就比較特殊了,其工業能夠有今日之規模,全因美國有五大湖,他的人口雖不足支撐大工業區,但便利低廉的水運無形中擴大了工業區的範圍。五大湖流域內的資源和人口是足夠的,如此美國才建立了媲美歐洲的工業……”
支博士一頓科普,楊度這才煥然大悟。他不由轉而道:“那俄國爲何還要大建工業?”
“這……”沒想到楊度這麼問,支秉淵搖頭道:“楊總理說過。俄國同志想建什麼就幫他們建什麼,其他事情不必多說。”
“我明白了。”楊度自己問完也覺得不對,俄國人‘爲何要大建工業?’,這不是被歐美諸國打得嗎。他在歐戰中退出戰鬥,不承認各國貸款、沒收各國政府和商人的在俄財產,種種做法根本就不被各國政府所承認。雖然十一年起在中國的暗中幫助下他趕走了各國干涉軍,可老是求助於別是不行的,在俄國布爾什維克看來。自力更生、自行生產纔是立國之道。
明白俄國難以工業化的楊度對俄國微微放心,他又和支秉淵談了一會才把他送走,可支秉淵一走陳去病就來了,他不知道楊度解開了擔憂,只記得他在參觀工廠的時候神色不對,於是一進來就關切道:“皙子中午不休息啊?身體不適嗎?”
“有些問題不明白,所以請教了支博士。”楊度此時倒有些困,他打了個哈欠,道,“這總算解開我的一個疑惑。現在倒不想睡覺了。”
“解開疑惑就好。”陳去病大致知道楊度的擔憂,但他在俄二十多年,對俄國的情況瞭如指掌。從來就不擔心俄國的發展會危及中華,尤其是最近這十年。“皙子啊,今日參觀完拖拉機廠,明日順伏爾加河往下那就是得嶷海了,得嶷海是中蘇兩國的界海,這……”
得嶷海就是裡海,這個名字來源於得嶷水:烏拉爾河。而之所以要用這些古稱,據說是禮部一個叫張星烺的認爲在祭祀天地、向老祖宗彙報工作情況時,老祖宗恐怕不明白這些地方到底是哪、中華國土幾何。故而特意編譯了一份古今中外的地名、國名、族名對照表,另外又寫了一個簡略的世界史在天壇祭天的時候燒去。以求爲老祖宗全面科普當今天下之變化。對於禮部崇古復古的把戲,楊度是不在乎的。但老復興會員陳去病卻奉爲圭臬——他就差點把伏爾加河叫成阿得水了。
“我此次就只是想看看援建的各大工廠,並不要往裡…得嶷海那邊去,”楊度轉口道。
“不去看看行嗎?”陳去病隱晦的說,他擔心隔牆有耳。
“我看了也沒用啊。”楊度早在大使館就交待了此次赴俄的目的,他參觀工廠是想知道當今俄國對中國的依賴有多深,如此面對斯大林纔好開口談歐亞運河。“再說國內給我的消息是很快就要……,這個時候我應該馬上回莫斯科。”
陳去病隱晦,楊度對一些東西也未明言。其實現在已是神武十八年初夏,耶穌歷1929,美國新總統查爾斯.蓋茨.道威斯已經在一個多月前履任,他計劃在下半年訪問中國,以求中國擴大基建規模,進口美國產品以拉動越來越危險的美國經濟。但紐約股市顯然撐不到那個時候,特別是在楊銳的提點下,英法等國已準備趁火打劫,想着怎麼大撈一筆。
“好。”陳去病捻着自己的鬍子,笑着拿出一份地圖道,他指着伏爾加河和頓河之間道,“不過要注意東家準備在這裡也……,在這花的錢就少多了,那怕要建七個(船)閘。可畢竟錢有限,他們大概只想建這個數噸位,”陳去病伸出五指,意思是五千噸,“對做生意來說,這個數實在是太小了,翻一倍才湊合,最好是翻十倍,所以這裡想大建不太可能,畢竟是要建大(船)閘,同時其他諸多條件也制約着。”
“明白了。”楊度想到歐亞運河就心頭火熱,再想到剛纔支博士所說的‘歐洲…三面環海’,覺得這運河要是通了,那中華也算是三面環海了。若自己能說服蘇俄總書記斯大林,而國人也能像俄國這般以人名爲城市和工程名,那歐亞運河以後說不定會叫‘楊皙子’運河,這可是百世之功啊。
楊度這個縱橫家想到這些腦子就有些發熱,再想到斯大林,有覺得信心無比——對於援助布爾什維克的中國朋友,斯大林接待時噓寒問暖。極爲親切,這就讓楊度產生了一些錯覺……
在斯大林格勒拖拉機廠的招待所內楊度想着斯大林同志,而在克里姆林宮的辦公室內。斯大林同志也想着他。
只有一張桌子和數張椅子、牆壁上加掛了偉大革命導師李寧同志像的斯大林辦公室內,全國政治保安總局局長維亞切斯拉夫.魯道佛維奇.明仁斯基正站在斯大林辦公桌前彙報。“……。斯大林同志,隨着這段時間的瞭解,中國特使並無其他計劃,他就是去參觀一下援建工廠的。”
“不,維亞切斯拉夫同志,經驗告訴我這個人是楊竟成的親信,他不會僅僅來參觀工廠的,而楊竟成雖然卸任。可權力還在他手上。”斯大林習慣性的咬着菸斗、噴出煙霧,他左手按在桌子上,右手手指則夾着他常用的藍色鉛筆,“也許我應該在前些年去一次中國……”
最後一句只是斯大林的支吾,事實上他很想在楊銳卸任前前往中國,而不是派自己的親信莫洛托夫前往,可黨內鬥爭是激烈的。最先是托洛茨基,但他在四年前被解除軍事人民委員會主席職務;其次是季諾維耶夫和加米涅夫,最後加米涅夫被趕出了政治局(常委),成爲政治局候補委員(政治局)。不過他們隨後和托洛茨基結盟成‘聯合反對派’,宣揚‘不斷革命論’、批駁‘一國簡稱社會主義’,於是團結布哈林後。他們很快被開除出黨;
左派下去之後,布哈林這些‘右傾反對派’又上來了,他們反對實行集體農莊、堅持新經濟政策,斯大林則把打倒且認錯的左派們又扶了起來(托洛茨基因爲拒接認錯,被流放到了西伯利亞,最後被驅逐出境)。在上個月召開的第十六次代表大會上,斯大林開始毀滅性的批判布哈林是‘資本主義的保護者、富農思想的代言人’,最終,布哈林等人全被解除職務。反省後他們公開承認斯大林同志的決策英明神武、神機妙算……
到此時,鋼鐵同志才掌握了全部政局。可這個時候楊銳已卸任一年了。
“斯大林同志,除了那些中國資產階級分子在繼續詆譭偉大的蘇維埃不適合工業化外。他們並沒有其他出格的東西;而且這些資產階級分子在技術上對工人同志從不保留。”明仁斯基見斯大林不相信自己的調查,臉上立即僵硬起來。衆所周知的,前任契卡頭子捷爾任斯基就是被斯大林大罵一頓後後心臟病發作死亡的——這根本就是被總書記同志嚇死的。
“這點我非常清楚。”鋼鐵同志站了起來,他雖然讀書不多,可中國人的理論還是能看得懂的。單單從經濟上看,俄國確實不適合建設成工業國家,可這和自己所提出的‘一國建設社會主義’相悖,自然不能宣揚,好在中國人只是在內部說,對俄國人並無影響。“繼續讓人保持監視吧,看看他到底爲什麼而來……”斯大林話還沒有說完,桌子上的電話鈴聲就響了,他拿起話筒說了一句後,開始沉靜的聽取彙報。
斯大林接電話時,明仁斯基本想推開,可總書記同志的吩咐沒有結束,他又不敢走。對於電話裡的聲響,特意站在遠處的他更不敢聽,然而斯大林同志聽着聽着,神色卻是數變,即便最後說完掛了電話,他依然立在那裡發呆,只有煙霧不斷從身前噴出,看來是遇到什麼難題了。
好半響,斯大林才轉身看着他笑道:“維亞切斯拉夫同志,資本主義要奔潰了!”
“什麼?!”明仁斯基不明所以,看着斯大林的笑容發呆,他想笑又不敢笑。
“我說資本主義要崩潰了!”斯大林大聲說道,似乎想讓自己振奮些。“紐約股市幾個小時前暴跌,這完全印證了偉大革命導師馬克思的預言:世界經濟危機必將來臨!資本主義必將毀滅!*必將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