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掌的人們心思各異,而收音機前聽衆們的想法便比較單純。他們其實並不在意楊銳說的是什麼,他們在意的僅僅是楊銳的態度。不需任何理由,只要楊銳說中華是有希望的,那中華必定是有希望的——總理是中華英雄,而今爲了中華萬世長存,又退位讓賢,他卸任時的金玉良言,人們又什麼理由不信?
在楊銳不徐不疾的話語中,他們只記住了‘中華(文明)是獨特的,因爲在其他(文明)消失時,唯有我們長存……,祖宗保佑我們……’僅僅這幾句話即可讓所有人徹底安心了。
不過一些想從楊銳講演中聽出政策和機會的人很是失望:滬上的梁啓超聽完講演後就立即把收音機給關了;燕京大學的胡適一邊聽一邊苦笑連連;滬上中華總商會的代表們,邊聽則邊東張西望,他們難以分辨其中的商機和國策,‘自保’的解釋其實有很多,比如護僑也是自保,海軍巡邏於南海、東海、波斯灣那就更是自保,可什麼纔不是自保呢?
除了這些人,復興軍的官兵是失望的。對外什麼都不做,那就等於他們暫無授爵分封的機會,人是會老的,真要等到自己退役那天依舊沒有戰爭,那此生不是無比遺憾?這些人都沒有授爵,很多人連士都不是。
而那些已經建功立業的將校並未太在意楊銳所說的對外政策,已經有功名有財產的他們並不像一窮二白的年輕軍官們那麼急功近利。他們在意的是楊銳真的退下去了,這就等於說一切都是真的——有不少人還未曾蔡元培齊清源之事中回過神來,他們本認爲總理之位永遠是復興會的,而這次卻把宋教仁捧上來了!
照實說,楊銳的講演如同冰水倒入滾湯。整體並未激起什麼大的浪花,但這些冰水一入鍋便安靜的沉入鍋底,成爲大中華國最重要的統治根基。也成爲後世所有政府的統治根基。
“總理大人,您真的認爲。歐洲會被來自非洲和中東的野蠻部落佔領?”記者提問時間開始,第一個站起發問的是泰晤士報記者的莫里循,本該七年前病死的他因爲繼續留在中國而長壽。對於楊銳他是崇拜的,但楊銳關於歐洲將來會被異族佔領的論調太過嚇人。
“當然,有非常大的可能。”楊銳每次新聞發佈會第一個問題都是給莫里循(以換得他那些文物永遠留在中國)。在他口呆目瞪要問爲什麼的時候,楊銳再道:“不過不能缺少一個前提,那就是再發生一次世界大戰。到那時,所有歐洲人都會熱切的祈求和平。就像現在法國的某些人一樣。到那時,法國和德國將走向和解,其他各國也走向和解,然後整個歐洲最終開始實質上的統一。
這就類似於中國的秦始皇橫掃六國,當然過程沒有那麼血腥,統一是所有歐洲人厭倦了戰爭,由政治家在談判桌上實現的。雖然不血腥,但和秦始皇統一六國的效果完全一樣,在這樣的歐洲裡,科學將繼續發展。但哲學永遠也無法超過之前歐洲哲學家所取得的成就,那時候的學術僅僅是從十九世紀哲學家定義裡引申出其他定義,就好像從樹幹上長出一些樹枝一樣。大家都知道。既然是樹枝,那它的高度和深度永遠無法超越樹幹,因爲中世紀所積累的文明養分已經耗光,文明的火焰正在逐步熄滅。
同時,社會輿論會像現在的法國一樣——請遺憾我多次提到法國,不是我認爲法*人不勇敢,而是在上一次大戰中法國犧牲了數百萬人,戰場也在法國,所以法國人民對和平的祈求是最強烈的。如果再發生一次世界大戰。大家可以想象第二次世界大戰將造成什麼樣的破壞,會死亡多少人民。到那時,整個歐洲都將厭倦戰爭。這個時候的輿論就會把和平推至極致。也會把大衆民主推到極致。
白左們……”楊銳說到一個後世常用詞,見莫里循完全不理解,他不得不加了一個解釋:“也就是political-ss們,他們爲了避免戰爭和動亂,極力的推崇社會主義和大衆民主,其結果只會使歐洲變成一個高福利、高稅收、低生育的國家;不但如此,本着普世精神以及和平主義,他們對外來移民會無比寬容,他們愛世間所有生物,包括家禽和動物,甚至很可能會認爲動物比人好的多。(笑)
歐洲似乎很擔心中國移民會佔領歐洲,其實他們應該想到是,中國遠在東方,中國人根本就到不了歐洲,中華政府也不希望國民遠赴歐洲。反倒是地中海沿岸的北非和中東,這些地區的移民很可能在數十年之後淹沒整個歐洲。
到那個時候,整個歐洲移民隨處可見,她的經濟毫無增長或緩慢增長,並且每個家庭都不想生孩子——請注意!人類活着的使命之一就是繁衍後代,當一個文明體的家庭因爲社會輿論的影響不想生育時,那這個文明已經開始走向死亡了。
一面是歐洲人不想生育,一面是北非或中東的移民被歐洲高工資高福利吸引大批前往歐洲,可以想象,兩百年之後歐洲將徹底淪陷。”
“no!”與莫里循一樣,歐洲諸國駐華大使聽完楊銳的回答面面相覷、口呆目瞪,尤其是法國大使最爲震驚,但這時候楊銳已經點了第二個提問人,一個美聯社記者。
“請問總理先生,您似乎對民主存在很不好的感覺,難道說民主將是文明死亡的原因?”
“完全正確!”楊銳並不在意表達自己真實的想法。“關於這一點你可以去美國南方諸州看一看,雖然憲法規定所有人都有選舉權,但在南方,還有不少人沒有投票的資格。站在人類的立場上來說,這是不人道的、不民主的,但站在純種美國人的立場。你有不能說這是錯的,所以這一點在處理在美華僑時最讓我糾結。也正是因爲這樣,我纔會在一邊要求貴國保護在美華僑合法權益的同時。另一邊嚴格控制赴美人數,完全可以相信。以後在美華僑的數量一定是遞減的。
如果你覺得難以在南方諸州得到答案,那建議你去看一看古希臘史,去研究一下古希臘城邦中君主、貴族、共和政體之間的轉換。當共和民主走到極致後,帝國就會出現,這一點古希臘史、古羅馬史表述的極爲清楚,而當帝制到了晚期,僭主政治就會興起。具體言之就是無數選民將一個聲稱熱愛人民、爲人民服務的人選爲美國總統,而這個總統上臺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沒收美國有產者的財產。然後分給那些支持他上臺的貧窮選民。”
“這不可能!先生。”美聯社記者雖然讚美民主,但完全無法想象美國會有這種總統。
“如果歐洲真的演化成像我剛纔說的那樣,這完全有可能。”楊銳想到後世奧黑的醫療法案,心中微笑。“比如說醫療法案,貴國有許多窮人沒有醫療保險,但如果某一位總統強制性的要求把他們納入醫療保險,可這些窮人沒有錢,所以就只能對有產者增稅。到這時,你說這是打劫富人還是政府增稅?你完全說不清楚。如果歐洲白左們的思想傳遞到美國,社會輿論普遍要求美國推行歐洲已經推行的福利制度。那麼國會以及最高法院就會同意這樣的法案。
而這僅僅是開始!一旦有一個總統成功打劫富人,那麼以後將會有越來越多的打劫。這就和古希臘以及古羅馬時的民主政體一樣,爲了獲得民衆的選票。競選者可以肆無忌憚的許諾,而支付這些許諾的錢財,往往來自於本國的有產者,但當這些有產者被屠戮一空、整個社會變成沙子一般的社會時,僭主就會上臺,所以我一直認爲,大衆民主和暴君統治僅僅一牆之隔。武力征服者其實並不可怕,被民主選舉上臺的暴君才最可怕。
而從文明脈絡上說,美國文明和歐洲文明同根同源。一旦歐洲文明走向衰亡,因爲脈絡上的聯繫。美國的文明也將走向衰亡。站在這個角度,我認爲當初美國國會不批准貴國加入國聯是完全正確的。因爲如果文明衰亡,歐洲一定先於美國。因此,不介入美洲大陸之外的事情、切斷歐洲文明衰亡時期思想的傳自美國,是保持美國文明永遠長青的唯一有效手段。”
“總理大人,那華夏文明能爲何有第二輪生命?您能詳細說一說嗎。”忽悠完美國人,楊銳點的第三名記者是帝國時報的黃遠庸。
見他問的居然是這個,楊銳笑道,“明年我將出一本書,書名就叫做《東方的復興》。不過在這裡我可以簡要回答一下你的問題。
首先,華夏文明之所以有第二輪生命,在於我們的地理,這雖然不是一個主要原因,但也是一個重要因素,那怕是現在,長江也是軍事上的天險。華夏政權在胡人越過長城入侵時,長江就自動成了第二道防線,類似的防線在當初蠻族入侵羅馬時是沒有的。
其次,華夏文明的體量很大,在漢朝時我們的人口就超過三千萬。文明的保持需要足夠的人口,軍隊更需要足夠的壯丁,所以那些認爲華夏文明必定滅亡的人,根本就是睜眼瞎,他們看不到中華的人口已經超過五萬萬,看不到每家每戶都想多生孩子。其實只要我們自己不否定自己、自己不詆譭自己,華夏文明將永遠續存下去。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華夏文明的續存在於漢字的特殊性。文字是文明唯一的載體,文字滅亡等同文明滅亡。衆所周知的,我們使用的是象形文字,而古羅馬人使用的是拉丁字母。雖然歷史上淝水之戰我們守住了南方,可北方依然淪陷,但與歐洲蠻族部落用羅馬字母創造自己的文字不同,胡人難以借用漢字創造自己的文字。
可以說,字母僅僅是二十六個,蠻族可以借用其中的字母加上自己獨有的詞根,重新創造一個單詞,拉丁文則完全被拋棄。成爲一種死語言。但漢字做不到這樣,你不能拆下一個偏旁部首再拼湊一個偏旁部首,然後說這就鮮卑人文字。或者說這是羌人的文字。這會讓大家笑話的!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這個字是偷來的。從華夏文明偷來的,我想除了和華夏同根同源的一些國家,其他國家真是不敢用這種字。
即便有胡人,比如西夏和契丹就曾借用過漢的部首和筆劃造字,可這種文字一旦和漢字相見,就是假李鬼碰上真李逵,即便不識字的人也能明白漢字是全的,而契丹文是缺的。要知漢字是華夏文明數千年的寶貴積澱。文字、以及和文字有關的書法已變得極爲精緻,這不是契丹部族幾個天才廢寢忘食就能顛覆得了的。
正因爲如此,征服半個華夏的胡人無法像歐洲蠻族借用拉丁字母一樣真正的借用漢字,他們要想統治華夏只得學習漢字,而漢字可不是隻有二十六個字母,他們要學就得全學,所以當胡人把漢字全部學完後,他們會猛然發現,自己已經漢化了(大笑、鼓掌)。
因此,從這個角度說。華夏文明的延續和漢字息息相關,而歐洲之所以沒有統一,也有文字上無法統一的原因。而我們不在乎小篆變隸書、繁體變簡體。但當哪一天漢字全改成拼音字母,那華夏四千年文明必將毀於一旦。”
“請問總理大人,文明的延續就那麼重要嗎?對於平常百姓來說,他們在意的僅僅是自己衣食住行……”第四個提問的記者並不像之前那樣特別指點,楊銳這次選的是將手舉得最高的那人,然而,這人卻是一個西化分子。
“那你可以去問問百姓,祭祖宗那麼麻煩,爲何還要年年祭祀?”他的問題還沒有說完。楊銳便打斷他的發言,然而此人並不想妥協。他搶着道:“這是一種無知愚昧的表現,凡是這樣的國家。一定是落後的國家,猶如印度。而那些先進國家,因爲社會普遍的道德和民主,民衆往往生活的更好,享有更多的自由和權力,社會也愈加和諧。請問總理,這難道不是當今世界的趨勢嗎?而我國政府不去消除民衆的愚昧和無知,反而一味鼓勵他們愚民無知,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韙確立國教,請問這是一個合法政府的作爲嗎?”
“請問這位記者說完了嗎?”楊銳看着這個年輕人,不威而怒。
“我說完了。”年前記者伸手扶着眼鏡,胸前掛着的記者證故意半掩,只露出一個‘萍’字。雖然無比緊張,可他還是強作鎮定。
“在華夏盛唐之時,歐洲還是一片黑暗。假設此時有一個遊歷過唐朝的歐洲人神奇的出現在意大利、出現在羅馬、或者巴黎,那他說的和你現在說的毫無二致。最少,他會像法蘭克王國、勃艮第王國的國王們描述大唐帝國的疆域是多麼的廣闊、皇帝是多麼的富有,普通民衆甚至穿着只有歐洲貴族纔有綾羅綢緞,他們個人的財富比歐洲的一些領主還要多;他還必定會說,那纔是世界文明的趨勢,是人類的前進方向……
可這真的這有意義嗎?!”楊銳看向那個年輕記者,他看見他在躲閃,“不要說大唐時期,就是蒙元時遊歷過中國的意大利人馬可波羅對東方的富有也由衷讚歎。可這種文明體之間的對比,實在是毫無意義。
這就像一個男人還未發跡的時候,丈母孃看不上他。就比如我,二十多年前我向妻子求親的時候,岳父大人擔心我是個革命黨,幾乎就要把我打出家門。(大笑)他那時怎麼會想到我會是大中華的開國總理?
文明體和文明體之間的比較根本就是不對等。最先一個,你用現在瀕臨死亡的華夏文明和剛過壯年的西洋相比較就是完全錯誤的,這就像用盛唐去對比歐洲的中世紀一樣,根本沒有可比性。而且,任何一個文明的繁榮都會吸收其他現存文明或已逝文明的養分,特別是在東西方有交流的情況下。比如,火藥就隨着成吉思汗的大軍傳至歐洲,而如今西洋文明熱兵器的基礎就起源於此,沒有這個基礎,洋槍洋炮從何而來?
用吸收了全世界文明元素、且正在鼎盛時期的西洋文明來詆譭處於低谷的華夏文明,這是西化分子們津津樂道的事情。這也是有人鼓吹廢除漢字、廢除書面文言文、一切西化的真正根源,他們的膝蓋從生來就是跪着的,只看到西洋的繁榮。根本不去想這個繁榮是建立在什麼基礎之上。
他們也鄙視那些現在被世界視爲落後野蠻的民族,比如印度、非洲、中東。爲他們的未開化而沾沾自喜,因爲對比西洋,他以爲自己是落後、是野蠻,可看到這些民族,他又生出幾分優越感來,看,還有更差的。一面無腦的羨慕西洋文明,一面無知的看不起落後民族。我想再也沒有比這更讓人鄙夷的作態了。
其實我們大可以預判:當西洋文明逐漸走向衰亡時,之後崛起的反而是這些被稱之爲落後、野蠻的民族,宗教和部落原始信仰讓他們保持民族的元氣,數百年之後當宗教褪色,禁錮良久的哲人就會出現,而現有的科技將會讓他們站在一個更高的起點上,他們將能創造出倍於當下西洋文明的文明。
那時,即便不發生種族性質的屠殺,歐洲也會被他們佔領,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每一個歐洲人都是單身。他們都只爲自己活着,家庭生活讓他們厭煩,所以他們不願意再養育後代。因爲未來在他們看來是完全虛無的。而北非和中東的那些部落是願意生育的,剛從宗教和部落中出來的他們,根本就沒有個人的概念,但沒有個人概念不等於他們不會使用個人主義、或利用大衆民主。可以想象,當歐洲一部分是黑色或者伊斯蘭綠色後,歐洲文明的喪鐘就會敲響。
而且,不僅歐洲的喪鐘敲響,與之密切聯繫的美洲也會受到牽連——我說的是虛無的思想、極端個人主義,以及白左聖母思想。如果美洲不能堅持孤立主義的話。那必定會步歐洲的後塵走向衰亡。這其實和古羅馬的衰亡過程完全一致,當時正在步入衰亡的古希臘文明將自己衰亡時期所產生的思想傳遞給了羅馬。於是,發生在雅典的選舉模式數百年後在羅馬重現。共和國最終變成了帝國,帝國最終走向毀滅。
至於你的另外一個問題確立國教。宗教其實是衰亡民族起死回生的唯一途徑,因爲那些滿心虛無悲觀、不肯生育的個人主義者,只有經過宗教數百年的浸染才能擺脫衰亡文明的特徵。任何一個文明,不管是第一輪生命,還是第二輪生命,她都必須經歷漫長的宗教時代。以華夏第二輪文明爲例,如果沒有佛教的洗禮,那就不會燦爛的唐朝,這就是爲何文學史上的順序是唐詩、宋詞、元曲,而後到了明清,明朝還有小說撐門面,可清朝只有訓詁。
文明充滿元氣的時代其實是剛剛擺脫宗教的時代,這就是莎士比亞永遠不可能被超越的最終原因,後人對於莎士比亞只能是模仿;這也是李太白——‘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諸君,請問盛唐之後有這樣的詩嗎?有這樣奔騰激盪的情懷嗎?沒有,因爲那是華夏文明第二輪的頂峰。不要說唐詩,即便元曲的成就後人也無法超越,爲什麼?因爲宗教時代所積累的文明養分已經耗盡,越到後來,世人越加世俗化、功利化、卑劣化。
有道是文如其人,一個對達官貴人奴顏婢膝的文人、一個對於金錢斤斤計較的文人、一個生活在世俗功利化社會中的文人,根本沒辦法寫出這樣豪情萬丈的詩句。因爲能寫這種詩句的人一出火車站就會被人騙到黑磚窯搬磚了。(大笑)
而在未完全擺脫佛教的盛唐、在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在宗法制度剛剛鬆懈的春秋,根本就不是有這樣的遭遇。所以只有宗教才能使衰亡文明中的人民擺脫世俗和虛無,重獲純真,也只有純真的人才會對生活充滿希望,而這種希望纔是創造一切的原動力、也是文明繁榮的根基。但當一個文明體中的人民變得毫無信仰、僅僅信仰自己後,社會就走向庸俗,文明則走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