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孤坐於稽疑院代表休息室內。早前,他從來沒有在此辦公過,而這一夜,除了開始在徐貫田家呆了數小時,其他大部分時間他都在這裡。
爲了儘快接管京城,殺人是必須的。他非常明白不與齊清源合作,那楊銳很可能死不了。當然,即便是同意和齊清源合作,楊銳也會被齊清源暗中保護下來,以作爲和自己討價還價的籌碼。以事實論,貪官其實是與人爲安之人,只要不逼的太狠,他們絕不會鋌而走險。
想到楊銳自作聰明的將一切弄成這般,蔡元培從骨子裡想笑。自古貪腐不盡,不都是改土歸流的弊病麼?流官們幫着朝廷打壓愚弄士民,光那點點薪俸就夠了?想那朱元璋野蠻的剝皮充草,可結果又如何?‘有權不用,過期作廢’、‘不拿白不拿’,誰不想在任上撈他個幾把,不然下臺後還有什麼機會、誰還認識你?不說爲自身享受,就是考慮到子子孫孫入宦致仕,沒有錢也肯定是不行的。最實在的,沒錢你能放下功夫去參加公務員考試?能給上官送禮?
從齊清源不殺楊銳、再到流官制下貪污不絕,再再到自己今夜這壯舉——堪爲肇造共和之始,蔡元培倒也是醉了。不過他纔開始陶醉,潑冷水的就來了。
“孑民你瘋了麼?!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肆意踐踏憲法!無故屠殺人命!你…以後必要下地獄的!”半夜巡警忽然闖入家中、人卻被帶到稽疑院的虞自勳一入休息室就指着蔡元培大罵。
虞自勳的樣子一看就是氣急敗壞,衣衫也是不整,他被巡警押送的時候還以爲是楊銳的人掌了權,可現在居然發現是蔡元培坐鎮中樞。昔日時時崇尚民主自由之君子,今夜卻變成一個吃人的惡魔,這種轉換實在是太過突兀了。
“出去吧。”蔡元培客氣對着秘書道。而後站起身對着虞自勳笑:“自勳,真要向實現民主共和,竟成死了不是關鍵。關鍵是……是要將復興會*體制的弊病展現於世。你看,”他忽然拍了拍了自己胸口。“我一不是稽疑院代表,二不是政府官員,從憲法上說,我僅僅是一個草民;而今夜被殺之人,上至中將,下至科員,不說那些衛士、特工,就是一個女流之輩也能輕易將我擊斃。可現在我卻安安穩穩的坐在這裡。而他們則像木頭一樣被殺和殺戮,這全因*吃人啊!
那民主集中制,什麼民主的集中、集中下民主的,哈哈……”說到這裡蔡元培忽然歇斯底里的笑起,而後才道:“狗屁!狗屁!都是狗屁!!這是以民主爲名,以操縱大多數傀儡爲名,大言不慚的實行獨裁!看看那些稽疑院代表……,自勳,你要知道今天這人可不是我下令殺的,這是常委會、政治局、稽疑院代表的一致意見。我當時幾乎要對他們跪下了。我說,不能殺人,不能殺人。不能殺人,重要的事情說三遍,可他們就是不聽,就是要殺人,哎……”
蔡元培面容扭曲的、無比暢快的宣泄着這些,心頭似乎有一股詭異的熱流在激盪、在翻滾、在刺激他本就扭曲的神經,他突然無比用力的伸出手,而後全力揮下,再道:“這種體制、這種政黨就是要毀滅!完全毀滅!徹徹底底毀滅!!這些殺人不眨眼的東西。就是要全部下到地獄!!而我,就是要展現這種體制最最邪惡的一面。完完全全、淋漓盡致把它展現出來。我要讓全世界在天亮後不寒而慄!我要讓全天下人都知道,這短短一夜夜我就能殺這麼多人。那以後有更長時間的人,他們就能殺更多人……”
一首絕美的詩作總是要有人欣賞,這一次請虞自勳來,蔡元培的本意就是要虞自勳欣賞的。不過,虞自勳卻毫無欣賞之意,他只是閉目祈禱,在禱告上帝。
“自勳!”一夜都處於亢奮狀態的蔡元培忽然衝了過去,雙手揪着虞自勳的領子大叫道:“我們不是要民主嗎?不是自由嗎?我就是民主的踏腳石,我就是自由的先行者,我願意下地獄,願意粉身碎骨,只要這能喚醒民衆知道獨裁之可怕……”
虞自勳全是沉默,蔡元培說的任何一個字他都聽不見去,只待蔡元培聲音越說越小,直到完全沉寂,他纔開口說話——彷彿佈道般的,他是無比悲涼的吟唱道:“……他們披着羊皮到你們中來,裡面卻是殘暴的狼。憑着他們的果子就可以認出他們來:荊棘裡怎能摘到葡萄?蒺藜裡怎麼能摘到無花果?……
不是每一個人我說:‘主啊,主啊’的人,都能進入天國,唯有遵行我天父旨意的人,才能進入。
到那日,必有許多人對我說‘主啊,主啊!難道我們沒有奉你的名講道,奉你的名趕鬼,奉你的名行過許多神蹟?’
但我必向他們聲明:‘我從來不認識你們;你們這些作惡的人,離開我去吧!’”
虞自勳佈道完,就轉身悲蹌的去了,而蔡元培卻聽着他最後的那句,呆如木雞。只待秘書低聲呼喚他,他才猛的一怔回過神來,“讓他去吧!和那些人關在一起。”他道。
“先生,這……”徐寶璜不太理解蔡元培的意思,可最終還是點了點頭,不過他再次說道:“先生,美國大使馬上就要到了,再下來就是新聞發佈會,您要不要休息一會?”
“不必!”蔡元培不自覺的揮着手——他已經習慣用誇張的手勢來表示自己的意願了,這開始不習慣,但養成習慣卻改不掉,“你弄些熱水過來吧,我敷一敷臉,再就給我找些吃的吧。”他說到此,再次想起了一件極爲重要的事情,道:“哪份檔案有沒有找到?”
“找到了!先生。”徐寶璜知道說的是那封檔案,更值得它的價值,當即重重點頭。
“馬上給我!”蔡元培急切道。一會,一個破開的鉛封夾子送了過來。厚厚的卷宗上面,蓋着‘絕密’、解密時間:‘100年’的字樣,他嘴角一笑。翻開扉頁就看到了楊銳二十年前的照片,但名字卻是另外一個人的。叫胡貴忠。
“還找到其他什麼東西沒有?特別是情報局那邊?”抓着這份卷宗就抓着勝利,蔡元培身心舒暢之際又再問其他。
“還沒有打開保險庫!”徐寶璜說道,“那裡的密碼只有局長張實和副局長兩人知道,可張實去了通化,副局長他……。沒有密碼一旦強行打開,保險庫就會自毀。”
安全局大多是國內的機密,但除了眼前這份密檔,對於身爲常委的蔡元培來說。那根本不是什麼秘密。真正機密的東西在情報局,一旦找到歐戰中復興軍暗助同盟國的確鑿證據,那他不但能徹底掌握局勢,還能與美國以及國際諸國交好,並最終獲得他們的支持。
“那副局長怎麼不交待?他難道不怕槍斃嗎?”聽聞副局長知道密碼不交代,蔡元培立刻不悅。
“先生,那副局長已經……已經被行刑隊槍斃了!”徐寶璜道。
“哦……”沒想到是這樣,蔡元培嘀咕了一聲,忽然感覺這一夜殺人確實殺得太急了。
每個部門最少槍斃百分之十,這是最低規定。像國安局、民部、禁衛軍司令部。這些地方只要不是穿綠袍或尉官以下的,幾乎全部槍斃。這樣殺人最得人心,因爲部門頭目和中層官員一去。那些打雜的小官以後便可平步青雲,不過這也是清洗國安局時立了個好榜樣——一個懷孕的女科長倉惶間居然舉報了局長、副局長,蔡元培當即將她任命爲副局並臨時代理局長之職。
以此爲例,殺人不但迅速,而且理直氣壯,但後果卻是死的人未完整交待各項事務,情報局的密碼只是其中之一,另一件要緊的事情卻正在發生:
一片混亂的順天府通訊處內,一部一直開着、從未關機的無線收報機忽然運作起來。那電報鈴叮鈴鈴響過,帶着點點劃劃的電報指便從機器裡吐了出來。一個收電員從未見過的電碼刻畫其上。殺戮之夜他不敢自作主張。只等來電結束他纔將電報紙減下來貼在譯電本上,然後向科長彙報。
原科長早就拉去槍斃了。此時接任科長的只是之前的譯電員,他只能讀出開頭——來自:總理特別辦公室;發至:順天府知府。後面的電文就完全看不懂了。
今日的一切都是因爲總理被國粹黨殘酷殺害,可此時卻有總理特別辦公室發來到電碼,不明高層狀況的電信科長當即就跳起來去打電話——他這下又爲組織立功了!
不斷有機要部門的電話打到稽疑院,聽完所有彙報的蔡元培懷疑道:“總理特別辦公室,哪裡來的?我們不是切斷與關外的電報聯繫了嗎?密電到底是什麼內容?”
“應該不是關外來的。”徐寶璜道,“至於內容,禁衛軍那邊把電文都譯出來了,上面要他們覈對密電碼,拆封零號密檔並執行上述命令,違者以叛國罪論處。”
“什麼意思?!”不知爲何,蔡元培忽然想到杭州舉義前,自己接手楊銳所建立軍事體系時的不安與無助,那就像個賊,闖入富人家裡根本不知道哪是東哪是西。
“這是,”徐寶璜幸好剛纔多問了幾句,要不然還真答不上來,他道:“這是事先寫好的命令,只在必要的時候開啓,而開啓它的鑰匙就是一段毫無意義的密電碼,接收的一方通過覈對己有密電碼,若完全正確,便要開啓保險箱拿出對應密檔,之後就執行密檔上的命令……”
聽到這裡,蔡元培忽然道,“這就說,竟成他逃出來了?不對,應該是齊清源允許他可以對外發布命令了,這就說……,”蔡元培忽然站了起來,“這就說他們變成一夥了!!”
“有這個可能!”徐寶璜擦了一把汗,他其實是不贊同張煥榕等人被槍斃的,奈何先生一意孤行,以致通化那邊和解。“先生,我們應該早做準備。”
“早就有了準備!”蔡元培的手拍在之前那封卷宗上,“馬上發電給全國。再次強調總理被國粹黨嚴刑折磨、堅貞不屈而慘遭殺害。總理衛隊的密碼本也因此被國粹黨繳獲,現在他們還找出一個總理革命時期的替身,假冒總理之名發佈僞令。各處一旦接到僞令即刻銷燬!還有。接通東北那邊電訊網,電文也要發給他們。最後。務必要強調,各地組織機關一旦發現酷似總理、卻爲虎作倀的替身曹貴忠,不須彙報,即可格殺。”
“明白了!”徐寶璜右手握鉛筆、左手拿電報夾,飛快按照蔡元培的吩咐起草電報。事畢又問道:“先生,這份電報也是明碼發送嗎?”
“是。你記得把格賞寫上去,”蔡元培忽然笑,“不能太多。太多大家不相信,就定在十萬華元吧。竟成曾說過,假話說上一千遍就成了真理。你馬上通知各大報館,讓他們頭條除了刊登總理慘遭國粹黨謀害的訃告外,還要登這個叫曹貴忠的檔案,電臺裡也要反覆提及此事。我們要反覆說、時時說、處處說,這樣才能揭破國粹叛黨的陰謀。”
領袖的旨意從來都是英明的,徐寶璜答應之後便匆匆去辦,馬上就要三點半了,各大硬刷廠很可能已在印刷今日的早報。
三點半鐘。徐寶璜匆匆打電話給各大報報館時,終於趕到通化上空的突擊營營長傅作義少校終於鬆了口氣。之前機羣差一點迷路,將通化老城當成新城。而那些早在十分鐘前、於跳傘官命令下‘起立、掛鉤’的士兵已經等的不耐煩了。雖然經歷多次跳傘訓練,可實戰卻是第一次,而且還是面對自己人。
當得知此次任務是傘降通化、於第1軍手中營救出總理後,所有人都要瘋了!這本是一個軍人無比榮耀的時代!是一個不分貧賤皆可授爵封地的國家!明白傘兵作用的傅作義幻想過生擒俄國李寧、美國總統、英國首相,卻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第一個任務是營救敬愛的總理、自己人殺自己人。可現實就是如此荒謬,吳錫芬中將親自宣佈命令,並認爲第1軍已經在齊清源上將的策動下叛變,而總理因赴通化開會,故而被他囚禁。突擊營的任務就是不惜一切代價救出總理……
“看到營救信號。三分鐘準備!”紅燈大亮的機艙內,跳傘官的聲音夾雜在飛機引擎聲裡。它們擊打着傅作義的耳膜,但這些都沒有外面的高射炮炮彈爆炸更刺激他的神經——在總參的督促下。各軍都極爲注重防空,必是之前在通化舊城上空的盤旋讓地面部隊有所警覺。希望他們想不到會有人從飛機上跳下來,傅作義忽然想到。
“長官,可以跳了!”與跳傘官大喊的同時,機艙內的紅燈忽然轉綠,與傅作義同機的參謀和副官全向艙門處靠攏,靠近艙門一個參謀已經跳了下去,隨即被風捲走。
“跳!”傅作義自己給自己叫了一句,也從那艙門跳了下去,之前掛在機艙內鋼繩上的引張索即刻將他身後主傘包頂蓋拉飛,而後傘頂的牽引索將傘衣從揹包中抽出,在全副武裝的他還飄在空中時,急速下降引起的反氣流使得降落傘當即展開,寬爲八點五米的尼龍大傘通過揹帶猛拽他的胸膛和肋骨,一陣短促劇烈的震動後,他被降落傘掛了起來、悠悠盪盪。
這是傘降最舒服的時刻,如果是白天,他不但能欣賞白雲,還能操縱繩纜與鳥兒起飛,但此時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地面的高射炮正在怒吼,就在他不遠處,一架倒黴的運輸機中彈起火併開始墜落,而更多的炮彈則在空中炸出一團一團的煙霧;至於那些高射機槍,曳光彈使得它們的軌跡異常顯眼,一根根像極了從地面拋射而來的利矛。好在它們的數量不是很多,黑暗又讓他們難以對準滿天的機羣和傘花。
爲了減少地面炮火肆虐,此次傘降高度設定在最下限一百五十米,從這個高度往下跳,開傘後不需幾秒便能着地。現在的傅作義也是如此,開傘震顫後沒過十秒,他綁在腿上的腿帶便砸到了什麼硬脆的東西,接着是他自己,‘譁……’的一聲,全身結結實實的砸在房頂瓦片上。不過,全營平均超三十公斤,進而使運輸機不得不減裝油料的負重,也使得老舊的房檐無法支撐,再次‘轟……’的一聲,他掉了下去。
快速割開繩索、抓緊衝鋒槍,站起來打開肩上手電時,傅作義只見牆角牀上縮着一對渾身發抖的男女,他不得不解釋了一句:“稅警執勤!門在哪?龍門客棧怎麼走?”
半夜裡忽然槍炮大作,更有一個端着槍的稅警半夜砸開房頂跳進自己家裡,這種事情即便是做夢也想不到。見對方幹愣,傅作義想自己找路時,那男人忽然跳將起來,拉開房門,進而指了指東面嘟囔了一聲。此時外面全是槍聲,謝也沒的謝傅作義當即衝了出去。
“營長!”一出去就有士兵看見他,跳出飛機時天還全黑,可一跳下來天就大亮。
“你們幾個人?都跟着我!”傅作義大喊道,之前緊扣的扳機的此時鬆了鬆。
“四個、不,六個人!是,營長。”那士兵大叫道,隨後一揮手,四個割開傘繩、整理好武器的士兵頓時圍了上來,另外兩個兵正在卸下揹着的六零迫擊炮。
“快!快!跟上!”時間緊迫,短促射擊打倒一個毫無掩護衝過來的第1軍士兵後,傅作義顧不上他們,只帶着身邊的人就往前衝去。他現在急需要找到一處高地,而後發射信號彈,建立有效指揮。
通化全城都是槍炮聲,之前是高射炮和高射機槍,現在則是衝鋒槍、手榴彈。身在紅土崖指揮部的第1師師長王孝縝少將弄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在十分鐘前接到軍團司令齊清源的電話,齊清源命令他無比提防第六集團軍南下,誓死堅守住柳河方向——他還說幾個小時前京城蔡元培忽然叛亂、第六集團軍司令李烈祖也隨之叛變,他們很有可能進攻通化以加害總理。
他的師戒備的是正北柳河方向,但掛完電話師部又收到發自總理特別辦公室的緊急電文,按程序覈對密電碼後,打開機要保險櫃,拆開鉛封的零號密檔,上面命令卻是:鑑於國內發生叛亂,各部立即中止一切進攻性戰鬥,原地戒備待命!同時停止執行總參、集團軍司令部、軍司令部的一切命令,部隊指揮權由總理特別辦公室臨時接管……
機要保險箱的命令是之前設置的,也就是說這是總參爲防止叛亂而事先計劃好的方案。身爲復興軍少將的王孝縝沒有不服總參和總理之理。就在他剛剛往總理特別辦公室發送電報確認命令時,通化這邊便出事了,城內的一箇中校打電話報告說有大隊飛機從南面飛來,有大約一個營的兵從飛機上跳下,其意圖是想佔領通化。
既然因爲發生叛亂命令各部中止一切進攻性戰鬥,那麼這次對通化進攻的必定是叛軍,因爲服從總理特別辦公室命令的部隊只會戒備待命,不會發起進攻。只是,從飛機下跳下來的是怎麼部隊?又隸屬那個軍?城內的部隊能保護總理嗎?自己還有多少時間?
“師長,通化城中只有之前調過去的警衛營,他們還有不少佈置在城外,我們應該馬上增援。”參謀長在一邊提醒道,“總理和各位尚書大人可就住在龍門客棧!”
“增援個女內!”王孝縝忍不住罵了一句,“這些跳下來的兵肯定是殺總理來的!可我們離通化足足有六十公里……”他狠狠的捶了自己一拳,大叫道:“馬上給我接裝甲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