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僭主必亡於內訌——楊銳忽然想起了以前的政治學筆記。不要以什麼蘇聯爲例,也不要去說那北洋稱帝的袁世凱,眼下這場政.變就是復興會的內訌。它發生的如此巧妙、如此平靜,一份失控的法案就使他之前苦心營造局勢灰飛煙滅——從分封法案通過的那一刻起,國公大人和平頭百姓就形同陌路了。
因爲復興會的僭越並不是完全的僭越,它以往的功績給了它足夠的合法性,在民心未完全喪盡時,自己這些人確實可以順理成章轉身成爲貴族,進而實行貴族政治。可他隱隱記得貴族政治必亡於放縱——一旦貴族逾越自己的權力以及現有法度,貪婪無度,便會引起民衆,特別是窮人的仇視,革命也隨之而起,它最終將轉化爲平民政治。這便是貴族極度注重德行的原因,因爲沒有德行就不能自律,不能自律就勢必放縱,放縱的結果必是滅亡。
而平民政治則亡於放肆——一旦放肆的民衆仇富、殺豪,那缺少制衡的政權就會被少數人,或是軍人,或是革命領袖所僭越。缺少貴要豪強的社會已沒有足夠的力量去制衡那些僭主,失去主心骨的百姓全是沙子一樣的順民,縱使存在極個別刺頭,可根本不用契卡,跨省即可對付,或僅僅只需大聲一喝——‘你是那個系(村)的?名字學號(戶口本號)報上來!’,這便足夠將他們嚇破膽了。
將復興會的骨幹通過分封轉變成貴族,建立貴族政治並最終轉化成共和政治——兩者的差異並不大,往下側重平民就是共和,往上側重權要就是貴族,可即便從理論上,這也是難以達成的。因爲貴族政治的根本在於德行。與其一羣貪污犯有沒有德行,還不如討論母豬怎麼上樹的吧。
話說回來,即使母豬們在蛋疼外星人的幫助下順利爬上了樹——貪污犯們在今後的日子裡養成了德行。能夠自律,可自己面對的又是一個怎麼樣的社會呢?兩千年的君主僭越將所有地方貴要、豪強都磨成了沙子。當然,這其中還有自己鎮壓地主的功勞。面對這樣一個社會,要養成有足夠的地方貴要,那勢必——楊銳非常記得後世著名右派劉某某的斷言:中國想要民主,必要被殖民三百年!
爲何要被殖民,而且還要三百年?不是因爲此人太賤,而是衰敗的文化、無力的社會無法養成自己的貴要,反倒是殖民統治下那些買辦們——其實就是滬上工部局的那些華人議員們。時日一久他們就會成爲地方霸主,他們纔是支撐共和政治的真正棟樑,缺少他們,民衆一盤散沙任人宰割;存在他們,民衆則衆志成城抗拒僭主。
路徑是這個路徑,可問題是有三百年時間嗎?不說三百年,三十年都沒有!且順民思維下,崇拜、畏懼強權已成定勢。除了崇拜和畏懼,順民們還極端仇富,一旦發了財的某某破了產、或是當了官的某某割了職。他們必猶如伏天喝了雪水一樣爽快;而或當富人們爲富不仁,比如馬某人不捐款,飽含正義感的民衆就要逼捐。不然就不上某寶。
仇富的民衆扼殺貴要,同樣怯弱的他們又畏懼強權,是以這個國家的未來是註定的,國民黨抗戰後的大民主救不了她,蘇聯式的解體也救不了她,她命運就是僭主循環——一個僭主下去了,另一個僭主再上來,民衆不是被別人代表,就是代表別人。再無他途。當下,復興會不僭越那別人就會僭越。自命清高玩什麼貴族政治,最終的結局就是被髮動起來的農民一個個吊死。而後再被農小兵拖出棺材暴屍。
可如果不答應……,既然那串貪污賬戶是齊清源打頭,那麼自己很有可能要死在這裡——幾天後副總理章太炎將在中華時報、中華人民廣播電臺上發表如下訃告:
我會我軍我國各族人民敬愛的偉大領袖、國際貴族階級和被壓迫民族被壓迫人民的偉大導師、中華復興會委員會主席、中華復興會軍事委員會主席、大中華國總理、大中華國太尉、大中華國鎮國公楊銳大人,因心臟病發作,經過多方精心治療,終因病情惡化醫治無效,於神武十二年五月十五零時十分在通化逝世……
楊銳一個人和王季同上頂樓的時候,李子龍、葉雲彪以及一干隨行人員則被帶向客棧的一棟獨立小樓。這是之前就確定好的楊銳住所,可走近那裡,敏感的葉雲彪立即就發現不對——傳真上的平面圖和現實中的建築格局是不一樣的。傳真上小樓後面便是平地,平地後面越過圍牆就是街道,可現在小樓後面是另一棟樓,而且,小樓兩旁的建築也高於之前的標註,不是三層而是五層——這等於將總理住的地方完全包圍了!
“這裡風水不好,我要換一個地方!”一手緊緊抓住楊無名,將他護在身側,並對隊員們打暗號;一邊側着頭看向帶路的中校,葉雲彪毫無徵兆的說道。
“啊!”中校有些發傻,這是什麼理由。他道:“可這是先前預定好的。忽然變更,很多事兒不好安排啊……”
“總理衛隊有權變更住所,不需任何理由!”葉雲彪瞪着這個軍官,厲聲說道。
“這……”中校猶豫了一下,就在葉雲彪以爲他不會答應的時候,他忽然鬆了口,他道:“那請問您要住哪?我馬上去與客棧協商。”
“最後面那幢!”葉雲彪一手壓住開始不安的秘書李子龍,目光越過小樓,看向它後面那棟。“還有,我們的行李都在車上,那些車馬上開過來。”
“我…馬上去辦。”中校極爲配合,以至於他走後秘書李子龍狐疑道:“是不是弄錯了……”
“沒錯!”葉雲彪還沒有答話,衛隊副隊徐財根便開了口,“媽拉個巴子的,這裡有詐!”
“告訴弟兄們,槍上膛。招子方亮些!”葉雲彪叮囑道,“一隊和我一起;另一隊護着無名公子,還有通訊那便。一入住馬上架起電臺,我們要儘快發報!”
“是!隊長。”覺察出不對湊在葉雲彪身邊的其他骨幹低聲呼應。而後立即散開。
“他們要幹什麼?”隔着玻璃窗,二樓的一間房間裡,見到葉雲彪一行人不進小樓,齊清源立即問向旁人。此時那個領路的中校在跑向客棧客棧的主樓大堂。
“大概是察覺出了什麼不對吧。”安全局局長劉伯淵不安的看向那邊,“葉雲彪那傢伙跟老林子裡的豹子沒兩樣,有一種野獸般的直覺。”說罷他又對齊清源道:“清源,這事情真不能做的太過分,一旦逼宮那可就……”
“都到了這地步了。不逼宮還能如何?!”齊清源看向劉伯淵,很是不屑。他說罷再看向李叔同、李烈祖以及文永譽,“咱們可都是一條繩子的螞蚱,現在也正是關鍵時刻,要是先生真的不妥協,或是看穿了其中的把戲,那我們就只能來硬的了……”
齊清源的話還沒有說完,接完電話的軍士就在門外喊了句報告,他當即制住話頭,大聲道:“進來!”待軍士入內。他纔不動聲色的問道:“他們怎麼回事?”
“報告將軍,衛隊的葉隊長說那小樓風水不好,說要住後面那幢樓。”軍士說道。“劉中校說他已經問過了。那幢樓也能住,請問是否……”
楊銳住的小樓是精心安排的,它前後左右都是高樓,現在葉雲彪要求更換住所,齊清源擰着的眉毛更是皺巴,他看向劉伯淵和李叔同,最後見劉伯淵點頭,他才勉強道:“好吧,他們就二十個帶槍的。換棟樓也沒事,就讓他們住哪裡吧。”
待中校去安排了。他才急問劉伯淵:“那姓葉的接下來會幹什麼?”
“按照標準程序,應該是馬上對外發報。”劉伯淵熟悉總理衛隊的保衛事項。這次行動——或許應該叫政.變更爲恰當,他是阻止楊銳調動力量營救的重要砝碼。
“那你怎麼阻止?”齊清源問道。
“干擾即可。”劉伯淵道。“雖然住在後面那棟,可附近這幾棟樓的壓制設備足以壓住任何想發出去的無線電信號。”
“那你之前說的打更系統怎麼辦?”齊清源問。衛隊每隔一個小時向京城發報,類似打更。無故終止,京城就會主動聯繫,聯繫不上則等同政.變——此時楊銳身處通化市區而不是身處飛機,除了政.變實在沒有其他解釋。
“這個……”劉伯淵不太想讓東北王齊清源知道京城的事情,他只含糊道:“我在京城那邊自然有安排,你們不必擔心。但我可說好了,這隻能管兩天,兩天之後就無效。”
“你就放心吧。”齊清源撇了劉伯淵一眼,雖然知道他的小心思,可他根本不在乎,這些只爲小利而謀的人,和那些滿腦子民主共和的人一樣,終究逃不過他的手掌心。
被幾臺大功率干擾機對着,總理隨身衛隊的電臺猶如進入鬧市區的兒童,完完全全被幹擾遮蔽。剛剛因爲客棧方配合換樓而放鬆警惕的諸人頓時面如死灰,李子龍聲音有些顫抖,他彷彿哭一般的看着葉雲彪,“這是什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總理現在是不是……”
“總理一定沒事!”葉雲彪此時就是這三十多個人的主心骨,他再次看向無線電組長,“你那東西我不懂,可真的就一點消息也發不出去?!”
無線電組長剛剛用了最快的速度熱機、調試,可他的努力最終在干擾下無效,他迎着葉雲彪的目光,道,“長官,試了很久了,那干擾實在太大。想來那些干擾機就在附近幾棟樓裡。不過……”他看了下懷錶,“……離打更的時間很近了,如果我們不能按時發報,那麼京城那邊就會主動聯繫我們,要聯繫不上,自動機制就會啓動……”
“未必!”衛隊副隊徐財根插言道:“濤子剛纔說他好像見到國安局的劉伯淵,如果這個王八羔子也在,事情絕好不到哪兒去!”
“什麼?!”這次連葉雲彪臉色也無比凝重起來,衛隊的情況其他人不知道。可作爲同級部門的國安局卻並不陌生,真要是連國安局都參與其中,那麼現有的一切反制措施未必會有效。“濤子。你過來!”葉雲彪不顧影響的喊道,讓那幾個不明真相的文職人員全都一驚。
濤子是隊裡的狙擊手。葉雲彪咋呼,他卻穩穩當當關上連通裡外間的隔門,小心的走到葉雲彪近前才道:“適才進門客棧的時候,二樓一間屋子的窗簾忽然動了一下,俺餘光往上瞅了一眼,一個像劉伯淵的人露了半張臉,可這只是一瞬,很快窗簾就合上了……”
“你就這一眼?”李子龍也是老人了。不過他的資格還沒有陳廣壽的老。
葉雲彪沒計較李子龍的懷疑,只問道:“你這邊的人裡頭,有那幾個人是其他部門的暗樁?”
“暗樁?”李子龍嚇了一跳,而後便明白葉雲彪的意思,道:“現在就要把他們找出來嗎?”
“是。”葉雲彪道,“現在情況緊急,咱們最先一個就要分清敵友,不然總理的安全無法保證。”
“我明白了,我…我馬上就去辦!”李子龍喉嚨發乾,可此時身處敵營。謹慎是必須的。他一會就把秘書處、無線通訊組、後勤組的十五個人全召集到一間佈滿持槍衛士的房裡,面帶苦色的道:“我現在行使總理安全保衛條例第五款第一到第四條授予我之權力,宣佈進入丙級狀態!同時。我命令你們之中的特勤人員在接下來的會面中亮明自己的身份!如若不從,一旦發現,格殺勿論!”
將這個十五個非衛隊成員一個個掃視了一遍,李子龍再道:“好!接下來按程序操作,會面的順序是秘書處、通訊、後勤;個人則以官職、工齡爲序。好了,現在除二秘外,其他人都出去吧。”
一旦進入丙級狀態(叛變),任何人都是敵人。清理出潛伏於總理隨從中的自己人爲第一要務;之後兩至三人一組,互相監視爲第二要務。除了一個接一個的會面外。所有私人物品,包括每個人的身體都會受到嚴格檢查。以防敵特。
李子龍忽然宣佈進入丙級狀態讓所有人都臉色大變,可任何人進入總理府之前都接受過專門訓練。是以這些人一會就安靜了。不過在這些內心不安、強作鎮定的人當作,身爲國安人員的陸小曼最爲忐忑。她算是曾經勾引總理卻未得的女人,可正因這樣她才擔心自己會被人誤認爲是潛伏的特務。
——那日在茶館,毫無處世經驗的她三言兩語就被楊銳套出了實情。當她變得不知所措時,楊銳就一句:‘你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如果你現在不說,那以後永遠也不要提’便使她繳械投降了。當然,她只坦誠了父親的事情,並未將上司孫曉雲帶出來,更未表述自己的少女情愫。面對總理,她覺得自己很羞恥,很不配。她記得會面的最後楊銳在很認真的看了她一眼,出聲答應會竭力幫忙就悄然離開了……
按照會面順序,陸小曼是秘書處的最後一人,她正想着要不要在接下來的單獨會面中坦誠一切時,楊銳回來了。
“司令!”看到楊銳回來,葉雲彪心中落下一塊大石頭,不苟言笑的他也勉強的笑了起來,不過很難看。
“你知道了啊?呵呵,情況如何?”楊銳一進門就感受了衛隊的緊張氣氛——他們的槍都上了膛,樓道里加起了神武十式機槍,雖然掩飾的很好,可他還是看了出來。
“情況不太好!”葉雲彪用力咬着一支菸,“無線電臺被幹擾了,根本發不出信報;我們的人也出不去,外面全是軍人,一出去就被逼回來;對了,還有人看到國安局長劉伯淵也在此處,不過他剛纔沒在客棧門口露臉,這次沒他的話……”
“呵呵,淵士也在啊?”楊銳毫不意外的笑了起來,按照秋瑾的說法,既然所有學生都參與了,那劉伯淵在也無可厚非。
他深思了一會又問道:“無名呢?”
“孩子剛纔餓了,吃完東西就睡着了,他現在很安全。”葉雲彪道。
“哎……”楊銳長嘆了一句。而後也點了支菸,沒說話,只負着手在房間裡走了起來。剛纔在頂樓。秋瑾幾個都在勸他,可他就是一言不發。最後熬到幾個人都談不下去,他才以看孩子爲名回來了——秋瑾幾個同意他回來,應該是沒有惡意,最少他們暫時還不是逼宮。可問題是秋瑾章太炎這些人是不是壓得住齊清源這些抓着槍桿子的貪污犯?
今天十四、明天就是十五,後天就是上班日,要是明天晚上他還不答應他們的要求,那他的人生也許就走到頭了,他會像野狗一樣被這些人弄死。然後風風光光的國葬、舉國哀悼。真是諷刺啊!被自己建立的政權終結,他終於知道爲何貪污屢禁不止了,因爲上頭根本就不敢真的禁,一旦狗急跳牆,接下來就是政變。此時剛纔秋瑾的話語回想在耳邊
——……賢王的衛隊一定是本國人,僭主的衛隊全是外籍僱傭兵,除了這個,他們還禁止人民獲得武器,因爲他們對人民極爲恐懼……
不答應如此,但答應又會如何?不去說什麼共和不共和、貴族不貴族。那些都是長遠的事情。一旦答應赦免齊清源這些人,那自己、秋瑾、還有章太炎等人最終將變成一個擺設。自己可以僭越民衆權力,齊清源等人一樣可以——如果情況真像秋瑾說的那麼嚴重的話。
一支接一支的煙抽完。楊銳忽然問道:“你的人確定淵士在這裡?”
“確……確定!”葉雲彪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相信了隊員的判斷,他相信每一個老兄弟。
“拿給主樓電話,我要見他!”楊銳掐滅菸頭,沉穩說道。
葉雲彪倒是一愣,他道:“沒有號碼……”不過他很快就醒悟了,“好,我馬上打!”
一分鐘之後,負責監聽的軍士將情況彙報到了二樓。聽完彙報的齊清源笑着指了指劉伯淵,道:“你看。我就說了,事情沒這麼簡單。先生這就要摸底了。”
“摸底?!”包括劉伯淵在內的幾個同謀者都很吃驚。劉伯淵奇問道:“先生爲何不找你,不找息霜,只找我摸底?”
“因爲你是先生的好學生啊。”齊清源再笑,他笑的極爲放肆,笑畢又道:“我可記得當初我們這些人當中,你對先生是最恭順的,我還記得先生說的每一句話你都記在一本……哈哈……一本小本子上的,今日卻……哈哈……”
以七十二賢侍奉孔子那般侍奉楊銳,將楊銳的每一句言論都小心的記錄下來,劉伯淵的這種作態曾經惹得其他人嘲諷。想到以前無比崇敬楊銳的劉伯淵今日卻背叛了他、站在他的反面,齊清源便忍不住大笑。他這般放肆,旁邊的文永譽和李烈祖都看不下去,李烈祖皺眉道:“好了,別笑了,有什麼好笑的。淵士他到底去還是不去?”
李烈祖是這個圈子裡的中立者,他自己也不清楚怎麼就扯上貪污,明明說好是拿錢去滬上炒股的。這一次齊清源說事情能徹底解決,來到通化一看就感覺不對,齊清源明明是想逼宮。可事情到此,能解決是最好的。他來的時候也做了些準備——他的部隊就在寬城子,而且軍區也編有裝甲師(這是防大鼻子的),雖然隔得遠,可兩軍一旦打起來,齊清源也討不到什麼好,是以他的話在諸人中最有分量。
他一開口齊清源就收斂了笑意,他道:“以我的判斷,先生這是想摸底。他想摸底,我們也想摸底,看看剛纔他們剛纔在頂樓都說了些什麼,先生到底是什麼態度。”他說罷再道:“淵士,你就去見一見吧。什麼可以說,什麼不可以說,我想不必我重複了吧。”
面見楊銳顯然讓劉伯淵有很大的壓力,他見諸人都看着自己,不得不硬着頭皮道,“我可以去……,只是……”
看到昔日的馬屁精如此患得患失,齊清源更是大笑,他道:“好了,再怎麼難面對也終究要面對,最好能撇開秋瑾他們,直接和先生談。大家不是想和平解決此事嗎?那就儘早和平解決。可別忘了,明日各軍區的人就要到齊,他們可未必和我們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