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銳一行趕到直隸總督府的時候,督府的廚子早就準備好了宴席,除了直隸各部的官員外,趙秉鈞還在楊銳的允許下邀請了津門的諸多名流以及一些前清遺老前來赴宴。不過楊銳本就不願、也不善與這些古舊老爺們打交道,他受了幾次敬酒、又敬了一次全場諸人後便只專心吃飯了。餘下只因徐華封較爲熱誠,天津又本來就是一個有較多工業的城市,是以名流們頻頻對其敬酒套詞,以周學熙爲首的諸人則想從他嘴裡撬出一些商業情報來。
歐洲洋人開打,工部之前建的那些工廠,個個是日進都金,看得商紳們口水都垂了三尺,怎奈手中資本有限,人力、信息更有不足,看得到抓不到,急也急死了,現在難得總理和工部尚書親至天津,他們這些人誓要問出一些東西來。
徐華封開始只跟他們客氣幾句,最後被纏的實在脫不了身,只好道:“諸位,歐洲鏖戰已經兩年,各國已顯疲態,真要說能有什麼投機生意本部一時還想不出來,此時興辦實業,機器價高不說,待數年後歐戰結束,那定會血本無歸。工部的建議是,今年年底若是不能建成投產之工廠,那還是不要建了,除非諸君能有把握在兩年內回本……”
徐華封建議一出口,商紳們便交頭接耳,而後他們又緊盯楊銳神色——這雖是建議,但等於將工部甚至是政府對歐洲大戰的時間表告之於諸人,今年年底再加兩年,那就是三年,若是再有什麼意外,那歐洲大戰最多還有四年。相信大賺特賺的生意還能做三四年,諸人的血都火熱了。可這只是徐華封的建議,總理卻是一言不發,只端着碗盯着眼前的菜。表情也毫無所動,彷彿沒有聽到諸人的問道。
若是諸人的目光可以實化。那楊銳的筷子早就變成齏粉了。實在忍不住的周學熙對趙秉鈞使了個眼色,無法推脫的趙秉鈞便硬着頭皮悄聲對楊銳道,“下官請教總理大人,您對此時商屆辦實業有何訓示?津門父老就像藉此東風興辦實業,以強固富民……”
好久沒吃大餐的楊銳在他話後一分鐘纔不忍放心筷子,有些不耐煩的道:“時間最關鍵,做什麼都要快。”他說罷就想再動筷子,發現大家還是盯着自己。似乎非要說出個門徑來不可,便道,“真要說什麼行當掙錢,那就造船啊。造好一艘是一艘,沒什麼風險。現在工部十幾個造船廠,天天在造船,你們爲何不造?”
“這……”趙秉鈞不通實業,不知道下面該怎麼問。幸好旁邊站着的周學熙鞠躬道,“總理大人,現在鋼價極昂。船塢和造船工人也不足……”周學熙不好說船塢、造船工人已經被工部給佔了,民間資本想造船不但沒地方,更沒有人手。
“那你怎麼不看看朝鮮在幹什麼?”楊銳反問道。
楊銳一提朝鮮。這下週學熙也不知道什麼怎麼回事了,好在商紳中有人在朝鮮做生意,當下便有一位站出來鞠躬道:“敢問總理大人,是否說的是朝鮮造木船之事?”
“嗯。遼東諸地已經廣建鋸木廠,目的就是爲了造標準四百噸木船。這種船動力不用帆,用的是柴油機,速度比一般商船還快。你們若是有閒錢,能找到木匠前去安東朝鮮的木船廠學習半年,回來也可以在天津設船造船。幾百噸的船塢。找挖掘機挖一挖就好,那邊派人學造船。這邊同時在請人修建船塢,學成之後半年不到便可造船一艘。快的三四個月便可成。一年三到四艘、兩年六到八艘,這也有好兩三千噸運量了。”楊銳道。
沒想到總理大人說的不是什麼實業,說的還是木船,諸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諸人的代表周學熙道:“總理大人,政府已經造了那麼多船,若是我們也造,這恐怕……”
“這只是建議,你們自己斟酌。”楊銳說完便安心吃菜,不再解釋。
楊銳建議造船,旁邊徐華封則是笑。鼓勵民間造木船諸人工部早就在實行了,只是圈外人士老是覺得鋼船纔是正道,木船既不體面又競爭不過鋼船,且一條船少說要用十幾年,歐戰一結束,這些木船在輪船擠壓下最後只能劈了當柴燒,所以大家一直不肯投入,只巴望着能訂造鋼船。可全國千噸以上的船塢都被政府的訂單霸佔了,唯有一些私營小船能造幾百噸的小船廠會對外接受訂單,可這些小船廠實在太少,訂單早就被擠滿,所以看來看去,也還是巴望。
“諸位賢達,總理所言甚是切中要害,時下要想強國富民,造船是最適合的實業。以木船之成本,即便運價降一半,獲利也將甚豐。但,行與不行,全在個人了。”徐華封笑着補充,他不好把造船一事說的太急迫,以造成中國全民造船的聲勢,又希望這些老爺真可以涉足木船製造,好使商船總量多上個幾十萬噸。
撬來撬去弄來這麼個建議,周學熙等人身子不像剛纔那麼熱呼了,他們所想的其實還是類似鎢砂那樣的生意,想想那鎢砂一噸就值兩萬兩,他們也想能屯些什麼,好坐地發財,不想鎢砂沒有,只有木船。
席間有些清冷,趙秉鈞正想將準備好的戲班子請上來的時候,外面有官員奔了進來,說是駐津的各國總領事聽聞總理身在天津,現在正在門外求見。
請了津門的名流,那洋人必定是會驚動的,楊銳本以爲要飯後喝茶的時候洋人才回來,不想這些人現在就來了。看來還是雲南叛亂的事情,今日的新聞發佈會只是指出此事是俄國支持的,卻沒有說中國將如何報復俄國。歐戰已經到了關鍵時刻,巴黎絞肉機已經絞碎了幾十萬兩方軍隊,中國即便不沿西伯利亞大鐵路進攻俄國,只關閉西伯利亞大鐵路,那就夠俄國受的了——缺少軍火的俄軍不堪一擊下。要是讓同盟國趁此解決了東線,那其戰勝已經是指日可待了。所以,現在的中國已是協約國勝負天平上最重要的砝碼之一。
天津領事們分兩組進來的。一組是英國總領事祿福禮、美國總領事彼得.赫.蒂德曼、法國駐天津臨時外交代辦亨利.博盧瓦、意大利駐津總領事文森佐.菲萊蒂,日本駐天津總領事鬆平恆雄;另一組則是德國駐津總領事佛利茨.溫斯卡以及奧匈駐天津總領事雨果.熊彼特。
此時津門名流等無關人員早就離開。兩組人一進來就對着楊銳鞠躬行禮,而後在下人們的招呼下在入席就座,趙秉鈞這邊剛以總督的名義敬過酒,協約國爲首的英國領事祿福禮便挑起了話題,他鞠躬之後道:“尊敬的總理大人,我們非常遺憾的聽到雲南叛亂之事,我們協約國所有成員都譴責這樣明目張膽的叛亂,並一致認爲這種不合乎國際公法、違背文明的行爲註定得不到文明國家的認可。
因爲這件事情聯繫到俄國。我們很擔心貴國對俄政策的轉變將會影響到正在英勇作戰的俄國士兵,我希望貴國政府能對此保持克制,並通過談判協商解決這一次糾紛……”
英國人說什麼,德國人就記着什麼,而且他們本就是跟着來監視協約國領事和中國交涉的。因此英國人此番話語很是委婉,並沒有什麼過於刺激性的言辭。
祿福禮的發言完畢,法國人也擔保道,“總理閣下,我國即日起將禁止一切軍火軍事物資從安南運入雲南,以防止事態擴大。”
“貴國三四日內已將軍火全部運入昆明。當然可以不要再運入軍火了。”德國總領事溫斯卡在一邊冷笑道,他這話只說得法國人臉上一紅。
一夥來逼自己表態的人,楊銳心中不悅。他看着幾個領事道:“我國政府強烈譴責這種無恥的挑唆行爲,並對事件責任者保留報復和要求賠償的權利。而且我國認爲這種挑唆是文明世界的大敵,任何一個國家都應該譴責這樣的行爲而不是支持。祿福禮先生,大過年沒人願意喊打喊殺的,這件事情等過完年外交部自會和各國交涉。”
大過年不想喊打喊殺,那就是說從現在到在明年新春開衙前,中國方面是不會有什麼動作的。英法意三國領事頓時鬆了口氣,這在他們看來是中國將選擇談判解決此事。協約國鬆了口氣,但德國人則不高興了。他們就想着中國因此對法國宣戰,然後在遠東猛擊法俄兩國。於是德國領事溫斯卡道:“總理閣下,法俄兩國聯手挑起雲南叛亂。這是對一個文明國家最惡劣的侮辱,貴國如果不能做出應對,在國際上的聲望將一落千丈。”
“我國當然會做出應對措施!從明日起,在我國領土上的俄國人將全部驅逐出境,以防止他們在其他地方再次挑起叛亂。”楊銳終於說出了一直想說出的話,就是爲了得到這個藉口,安全局情報局才聯手將蔡鍔等人逼反。只是,似乎在坐的所有人,除了徐華封以外,大家都認爲這是小兒科舉動。不想楊銳又釋放了一個顆煙霧彈,“我國雖未對法國宣戰,但法國縱容軍火從安南通過,也應該付出代價。從明日起,在我國境內的所有法國公民都將受到監視,以防止其爲革命者傳遞消息和軍火。”
“我強烈抗議……”法國人怒視德國人一眼,然後按照外交慣例表演自己的憤怒——假裝氣憤的甩袖而去。
法國人氣走,德奧兩國領事稍微高興些,但他們還是覺得這種懲罰太輕了,正當他們想再說些什麼的時候,美國領事蒂德曼道:“尊敬的總理先生,請問驅逐在中國境內的所有俄國人是不是包括在遠東地區的俄國人?”
醒悟過來的美國人話終於問到了點子上,楊銳不動聲色道:“不管是哪裡的俄國人,不管他們有多少,只要我國能驅逐,那就一定驅逐,我不想有另一次叛亂髮生!”
楊銳說的理直氣壯,意思再明顯不過,那便是如果要中國不對俄國動武,那便要容許中國驅逐國土上的俄國人。這其中的關鍵是俄屬遠東,那裡有超過五十萬的俄國移民,之前中國一直在往那裡移民。一旦這些毫不容易從歐洲移民過來的俄國人被驅逐,那麼俄屬遠東將永遠屬於中國。
在美國人的提點下。英國總領事祿福禮心中瞬間就把事情的邏輯想了一遍,但,對於大英帝國而言,現在已經顧不上俄屬遠東了,現在最關鍵是中國不能投向同盟國,其他的中國人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只要英國的利益不受損失便可。
“尊敬的總理大人,不列顛完全贊成貴國的和平主張。這個世界已經有太多戰爭,遠東保持和平就是整個世界的最幸福的事情。”祿福禮微笑着鞠躬,而後帶着美國人意大利人日本人離開了。他們一走,德奧兩國的領事也跟着走,看樣子是要馬上向北京彙報。
好好的宴席被洋人一攪合頓時吃不下去了,趙秉鈞的書房內,楊銳和徐華封小歇的同時也在商議着驅俄的細節,徐華封道:“英法可能不會對此有什麼反對意見,但我看剛纔美國領事的反應……,美國可就說不定了。”
“美國反對又能怎麼樣?”楊銳端着茶盞。陰惻惻的道,“威爾遜難道能派海軍前往海參崴?斬斷了俄國深入太平洋的手,那我們的頭頂就安全了。也不再會有什麼俄國太平洋艦隊,我們的海軍從此以後只要防備東面和南面。”
“問題是俄國人會怎麼做?”徐華封道,“他們有沒有可能佔領整個天山?”
“他們定的軍火我們還沒有完全交付完吧;再有,俄國之所以不敢扶持孫汶在西域起事,也不敢說那個什麼馬達漢是俄國人,就是怕激怒我們,從而招致我們的報復。對俄國來說,遠東已經在我們手裡了,不管那裡有沒有俄國人。他們最終都是要憑藉武力才能收復的。以此看,俄國最多是譴責。而不是動武。”楊銳道。
徐華封並不知道雲南那邊叛亂是楊銳故意造成的,他只認爲這是楊銳的應對之策。他點着頭,很認同楊銳的分析。而在幾千裡之外的昆明八省會館,一干沐冠而猴的反叛者對北京的反應很是莫名,而就在他們百般猜測並商議軍隊開拔時,近似裹挾而來的梁啓超坐在孫汶身邊一言不發,對諸人的疑惑和興奮也視而不見,他在這中華革命軍雲南總司令部裡彷彿如空氣一般。
梁啓超如此,蔡鍔對諸人的討論也沒有發言,他只聽胡漢民等人再和唐繼堯等人爭論:胡漢民秉承孫汶的意思,是想早日發起北伐的,不然等復興軍準備好了那就什麼也來不及了;可唐繼堯等人的意思則是馬上就要過年了,現在進兵四川廣西絕不可行,隊伍說不定走着走着就亂了,當務之急還是先招兵,把這幾個軍的空額填滿再說。
兩相爭論,孫汶聽的心煩,他本因雲南舉義而狂喜,那討楊檄文他還親自加上了‘地無分南北,省無論甲乙’這傳揚後世之名句,號召全體國民討楊救國。可希望是美好的,現實卻讓人難以接受。雲南李根源、羅佩金還算好的,但唐繼堯這些人只一心想着領錢,其他什麼也不想幹;
而滇南的第一軍第一梯團劉雲峰部,按計劃本應該從昭通向川邊移動,以作爲護法軍的先遣隊,但不知爲何該部遲遲未動;李烈鈞第二軍所部也應從文山進佔廣西百色,進而佔領整個廣西,以此打開前往廣東的通路,但第二軍所部也不太樂意在過年時往廣西拔營,是以在第一日的誓師大會後,這雲南除了發出通電和北伐討楊口號,並勒令家家掛青天白日旗外,什麼都沒有做。
內事如此,外事也是不堪,留守安南的居以革命黨軍代表的身份向英法美日等國遞交照會時,英日兩國領事拒絕接受照會,弄得孫汶好不尷尬,英國就算了,可日本這個好基友居然也一面倒的反對自己,着實傷透了孫汶的心。
如此的內憂外患下,孫汶脾氣越來越壞,現在再聽唐繼堯推脫,他忍不住道:“諸位既然倡言革命,那便要拋頭顱、灑熱血,只求革命成功、不爲一己得失。目下北伐的檄文已發,槍支糧餉也已到位,不北伐還要等到何時?”
“孫大首領,革命軍也是人啊,也有妻兒老小,這一次北伐九死一生,何不等將士們過完年再走呢?如此也好安定軍心。”唐繼堯早就心懷二志,雖然握有重兵,可他只想着在最後墊底,根本就不想出兵,這纔要有個第四軍總司令。
“前線軍情如火,不盡早出兵那就是十死無生!”胡漢民見他連孫汶都不服從,頓時聲色俱厲的指責,若不是看他是地頭蛇,早把他拉出去斃了。
“第四軍全軍仍不滿員,時下又是過年,恕下官難以從命。”唐繼堯繼續嘴硬,不過他說話的時候卻掃了蔡鍔一眼。
“你這是抗命不從!”說了半天唐繼堯都是無動於衷,胡漢民終於大怒。
“我這只是據實稟報,要是想抗命,也就不和諸人斬雞頭燒黃紙一起舉義反楊了。”唐繼堯見蔡鍔沒有說話,膽子頓時壯了幾分,猶自狡辯。
他這邊說,不想北伐軍司令部外一陣轟天巨響,頓時把諸人給嚇着了。站在孫汶身後的蔣志清連忙將他和胡漢民拖入牆角,貼身護衛;而梁啓超、蔡鍔、羅佩金、李根源、李烈鈞、方聲濤等人,則一起鑽在桌子底下。
十數分鐘後,外面的爆炸聲漸漸停歇,急忙趕來的何鵬翔臉色煞白,他尋找蔡鍔就道:“司令,大事不好了,我們的軍火全被複興軍空軍給炸了!”
“啊!”蔡鍔早就猜到來的是復興軍空軍,也隱隱約約的猜到那是軍火庫在爆炸,不想這卻是真的。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道:“那軍火不是在房裡嗎,復興軍怎麼知道的?”
“司令,想來是有復興會的探子給飛機指命了方向,這才……”何鵬翔滿臉是汗,雲南不產軍火,北伐就指望着那些軍火,不想卻被炸了。
“全部炸了嗎?”蔡鍔終於恢復些神智,不死心又問了一句。不過他不待何鵬翔回到,就起身前往軍火庫去了,若是還有些軍火未毀,他便是跳入火海,也要救回一些來。
蔡鍔的副官對蔡鍔說了幾句他就急匆匆的跑了出去,還在躲避飛機的孫汶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待他走後,他才問道:“這怎麼回事?軍火庫被炸了嗎?”
“好像是軍火庫。”剛纔離蔡鍔近的方聲濤說道。
“這……”想到那些得來不易的軍火,孫汶頓時大怒,“簡直是無法無天!是誰看守軍火庫的?”他說罷又看向諸人,再道:“還愣着幹什麼,還不快去看看!”
復興軍的飛機此時已經跑遠,諸人出了八省會館,快步前往城南的軍火庫,可還沒有到那裡便看見那邊沖天的火光和煙塵,待走到近處,則看到蔡鍔、馬達漢、陳其美三人正看着着火的那一片房屋發愣。
胡漢民奔到近前,大聲問道:“怎麼不救火?”他話語方落,火場內部又發生一起劇烈爆炸,幾間着火屋子的屋頂頓時被炸的飛上了天。很明顯的,這火誰也救不。
“乾的真是漂亮!”馬達漢少將用俄語自言自語。他是第一個聽到飛機引擎並立即猜測到敵人此舉的目標是軍火庫,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挽救什麼。
俄國人說什麼旁邊的陳其美都不在乎,這次復興軍飛機能準確找到軍火庫,那是很說明問題的。他看了看燃燒且不斷殉爆的火場,再扭頭看了看身後飄滿青天白日旗卻空空如也的街道,對身邊的吳忠信冷笑道:“看不出來,這小小昆明城還真是熱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