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發炮彈落在村外側的屋子上,乾打壘的牆壁在炮彈的爆炸中瞬間四分五裂,屋頂上的茅草也炸上了天后,又像一個從樹窩上拆散扔下的鳥巢,零零落落的掉下來;還幾發炮彈是落到村子裡頭,因爲樹木和房屋擋着,朱建德只能看到爆炸的硝煙升起,還有便是一處高聳的屋檐在爆炸聲中倒塌了——那應該是這個村子的祠堂。
熟悉的戰場出現在身邊,朱建德不知道爲什麼,眼眶不爭氣的一熱,他不太願意看到復興軍對着自己人開炮,可那些迷彩綠又是他的同志,良心和紀律此時在他心裡碰撞着,於是他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
“那是王閻王家,”朱代歷也被嚇了一跳,他沒想到昨天總理說要屠盡劣紳,今天一早就幹上了。“他一直就不服農會,仗着以前在江湖上混過,這次聽說請了不少棒老二……”
朱代歷還沒有說完,朱建德就丟下他從田野裡疾跑了過去——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跑上去要幹什麼,反正他就覺得自己能做些什麼。
“站住!”一個負責外圍警戒手持紅纓槍的農兵將他給攔住了,他這邊一喊,旁邊攔着其他圍觀百姓的另外兩個巡警聞聲過來,他們拿槍對着朱建德。經他們這邊一嚇。靠近他的百姓全都往後退開。
“這是我的軍官證,我想知道這裡是在幹什麼。”朱建德入城穿的是一套沒有軍校的作訓服,能證明他身份的只有軍官證了。
聽聞是軍官。那兩個頗爲緊張的巡警有些放鬆了下來,一個頭目模樣的人接過後看了道:“請問朱上校予以何爲啊?”
朱建德本擔心這些巡警不識字。但顯然他是多慮了,不但這個頭目看了他的軍官證,他旁邊那個巡警也接過看了。“那邊是怎麼了?”朱建德問道。
“王有仁殺了當地的農會幹部,拒不繳械並陰謀叛亂,現在駐軍正在平叛。”巡警煞有其事的說道,朱建德從他說話的神色能感覺出來,殺人和拒不繳械應該是真的,後面陰謀叛亂怎麼說都不太可能。
或許是知道自己說的不太靠譜、或許是把眼前的上校當自己人。巡警說完又說道:“朝廷已經下旨了,抗拒土改的一律從嚴、從重處置。”
“我要見部隊的指揮官,這麼**那村子裡的人怎麼辦?誤傷怎麼辦?”炮聲還在緩慢的持續,朱建德眉頭皺的更深了,表情甚爲嚴肅。
“那長官……,我先去彙報,這裡的事情都被土改衙門接手了,縣巡警只是幫忙的。”巡警頭目說完就向那小山丘跑了過去。
朱建德是在十幾分鍾後趕到小山丘上的,迎接他的是一個壯實的陸軍上尉,他對着朱建德鄭重的敬禮:“下官遊老虎見過長官。並向長官及陸戰隊第1師全體官兵致敬!”
如果遊老虎不想見朱建德也是可以的,但看見朱建德所屬部隊是收復臺灣的陸戰隊第1師,他便親自過來迎接。
朱建德沒穿軍裝。便沒有回禮,他關切的問道:“那村子裡沒其他人了嗎?”
“當地農會的人說村裡的人都和姓王的一個祠堂的,全是本宗,沒有外姓人。”遊老虎雙書將軍官證遞給朱建德,還給他敬了支菸。
“一個村都造反?”朱建德訕笑道,他不太好責問這個問題。
“巡警去抓人的時候被姓王的鼓動村裡人趕了出來,再去那就不一樣了,他們還沒到村裡就聽見了槍聲,有鳥銃也有後膛步槍。數量還不少。殺了人,還拘捕。還有槍械,按照上頭的命令。已經夠得上叛亂了。”遊老虎邊點菸邊和朱建德介紹着情況,在帶着他上小山丘前。他又壓低聲音道:“其實這裡不是聽我的,這裡都歸一個土改衙門的娘們負責,她有太尉府和總理府的任命狀,還有尚方寶劍,有生殺大權。”
“娘們?”朱建德不由想到在濟南土改衙門的女仲裁官了,待上到山丘頂上,果然看見一干人簇擁着一個身着青袍的冷酷女人,她腰上還宣了一柄劍,看見的樣子不是軍官所配,倒像是尚方寶劍。遊老虎前去和她嘀咕了幾句,那個女人迴轉過來,朱建德這才發現她的另一邊臉極爲恐怖,像是被沸水燙過再撈出來似的,全是肉色的疤痕。
“軍隊正在平亂,朱上校有何貴幹?”青袍女官看着朱建德道,聲音也是北京官話,且一如既往的清冷。
她的聲音將朱建德從愣神中驚醒,這時他纔看見女子身前繡的是白鷳,比濟南的那位衝裁官高了兩級,是五品。他這邊光看人,一時間忘了問題,只等那女子咳了一聲他才道:“我……,我只是想少死些人,老是開炮會傷及無辜的。”
“不剔除害羣之馬,傷的只會更多。”女子說罷便轉身回去,不再搭理朱建德。而那村子外,一記若有如無的軍哨聲過後,伏在野地裡的野戰軍士兵起身。沒有口號,他們都是幾個幾個的入村。隨着他們的進入,村莊裡很快響起了不算激烈的槍聲,以及手榴彈的爆炸聲。
良久,一杆軍旗在村內最高的那幢祠堂屋檐上出現,一個士兵在上面不斷搖晃着,示意村子已經佔領。山丘上諸人見狀都走下山丘往村子去,朱建德見那個女官不攔着,也跟着這些人前行。他想看看這到底是怎麼樣的叛亂。
農兵、巡警、稅警、復興軍士兵四者間似乎有一定的合作默契,農兵和巡警除了在最外圍設置警戒線外,還負責給復興軍帶路、翻譯本地方言;而稅警基本是復興軍友軍。他們全部都掛有軍職,裝備也和復興軍相同。不過身着的是巡警制服而不是野戰軍迷彩服,一樣頭戴鋼盔。
農兵和巡警在村外警戒,稅警把持着要道和屋頂,復興軍士兵則在叛亂的大本營:王家祠堂。到祠堂的路上,除了刺鼻的硝煙,朱建德還看見了地上的血跡——屍體都搬到了一邊,用一個破草蓆蓋着,身子和腦袋都遮住了。只能看到腳。
一個排長對着遊老虎和那個女官敬禮後道:“報告長官,我部現已控制王村,緝拿叛匪一百一十五人,擊斃十六人,繳獲鳥銃、步槍共七十四杆,子彈一千餘發,大刀長矛無數;我部及稅警部隊犧牲六人,負傷七人,報告完畢。”
“所有武器、罪證都拍照存檔,還有馬上審問以獲得足夠口供。其他的先別管。”那女官對軍人的敬禮沒有絲毫不習慣,只是按程序發佈命令,說完後她又道:“王有仁呢?”
“在…祠堂裡頭。”少尉本是給遊老虎彙報的。不想發號施令的是女官。
“帶我去看看!”女官冷笑了一下,面色更加嚇人,不過少尉視而不見,當下就把她帶入了祠堂。裡面的被俘的棒老二都黑壓壓的蹲在那裡,等着巡警用繩子來捆,而一個老爺模樣的人正躺倒在地上,似乎是壽傷了,一個衛生員正在一邊救護。
“問他,被殺的農會幹部屍首在哪?”女官站到王有仁面前。傲然的看着他,
在一側的巡警經她一個隨員轉告。用本地話問過後回道:“他說他不知道,他還說……”
“還說什麼?都說出去來!”女官眉頭緊蹙。臉色冰寒。
“他還說我們這般沒有王法、不講憲法、不講公義…”巡警苦逼逼的傳話,真不知道怎麼好。
“王法?”女官冷笑,她用腰間的佩劍連着鞘指着王有仁:“要說王法,率土之濱,莫非王土,皇上已經下旨收地,這就是王法;要說憲法,稽疑院已經修憲,這就是憲法;要說公義,你們哪家不是趁着天災逼死農民,低價買地?當初你們低價收地的時候就有公義,今日官府折價收地就沒公義,這公義跟你姓麼?”
很明顯的,知道政府此舉不合憲法的王有仁是聽得懂官話的,在女官責問下,他強忍着一口氣半挺起身子,罵道:“媽逼的……,老子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他雖罵,但女官卻不理他,只是大聲命令道:“掘地三尺也要把農會同志找出來,另外,集中這個村的人,告訴他們,不想和叛亂者同罪,那就先招認,不然全部充軍!”
“是!”遊老虎幾個和稅警的軍官都大聲喝道,說罷就各去忙活了。
朱建德本是極贊成女官說的那番話的,他自己家原本有的幾挑地,就是災荒年景典當最後賣給地主的,不過聽到‘全部充軍’之語,他又忍不住問道:“他們都要充軍嗎?”
“刑法規定:叛亂者不但要受刑,家產也將充公;而土革執行條例細則又規定:沒有耕地或生活技能的農戶,爲使其有田可耕,將全部移民東北。朱上校對此有疑問?”女官問道。
“沒有疑問,沒有了。”聽她這麼解釋,朱建德立即就知道自己誤會了。充軍這詞雖同一個,但意思卻完全不同。微微尷尬間,他見此地事情已經平息,便道:“此地事情既然已了,那在下便告辭了。”
他說完便朝女官拱拱手,然後退出來這幢有些陰冷的祠堂。此時外面暖陽正好,出到院子的他被陽光一曬,頓時打來個激靈。心情莫名的輕鬆後,他走出村子一段便看見在明媚的天際下,大哥朱代歷正在大路的那一側等他,他好像沒再用旱菸袋,而是點起了他帶回來的紙菸。
朱建德見證了一起反抗的鎮壓,而在各大口岸的報紙上,昨天晚上總理‘屠盡劣紳三百萬’的驚人之語和各處的民亂一起被刊印出來,上面竭盡污衊之所能。把鎮亂說成是屠殺。弄得即便之前最支持楊竟成之人,現在也開始轉變立場,怒斥其喪盡天良。殘酷兇暴。
得益於這波助力,加入護憲黨的人數更是暴曾。看着黨員越來越多,湯化龍、林長民這些人越來越擔心,生怕銀安殿那位殺神會做出什麼事情來。他們擔心,而吃定楊銳性子的梁啓超卻滿不在乎,他甚至還想把護憲黨總部搬離滬上租界,遷至北京。不過他此舉卻被諸人給攔住了,在租界他們覺得很安全,出了租界則不是。到了北京那簡直是自投羅網。
大家都不敢搬出租界,素來語言上反叛,行爲上拘謹的梁啓超也只好作罷。不過這一次從北京倒是來了一個人,和他談的正是遷部北上的事情。
“任公既然不想和忠山先生合作一起反楊,那就應該遷至北京,擠垮國民黨,與復興會爭奪稽疑院席位。若是在滬上不死不活,那真是可惜了現在這局勢。”滬上護憲黨總部的會客廳內,坐在客席的前民報駐北京記者戴天仇侃侃而談。不過這戴天仇是他以前的名字,他面見梁啓超的時候。用的是他的本名:戴季陶。
他說完梁啓超沉思間,和他同來的福建人林森卻激將道:“任公不會是因爲戊戌之事……害怕了吧?”
“咳咳……”一邊坐的林長民咳嗽道,雖然林森是他同鄉。也是他牽線介紹來的,但他這麼直言任公是不行的。
“哈哈哈哈……”梁啓超聽聞後放下茶盞,起身笑道:“政治上的風險,啓超見的多了。遷往北京,我也想啊,奈何黨員們不同意啊。楊竟成是殘暴、是好殺成性,可依法治國是他極力推行的,他不會因爲我們這小小護憲黨就大開殺戒的。”
“哎……”戴季陶嘆氣道:“任公謬矣!護憲黨能有今日之聲勢,是因爲什麼?是因爲大家都害怕楊竟成除了沒收土地。還要沒收家財,甚至還保不住性命。這些士紳老爺個個都滑如油、奸如狐。平常時候那會拿出數百兩來入會?這次是真讓他們害怕了,這才狠心掏錢。護憲黨若是爲安全。一心困守在租界,那等這些人恢復正常,誰還會再信護憲黨?
任公若是能將護憲黨遷至北京,那全國士紳才能相信這護憲黨不但不懼復興會,還能在復興會眼皮子底下安家,更有可能在下屆國會中奪得席位,以確保他們的利益。他們這些人要的是安全,可要的是自己的安全,不是護憲黨的安全,護憲黨越是在危險之境地和復興會競爭,那麼他們就越感覺越安全。”
聽戴季陶所言,確實有那麼幾分道理,林長民笑道:“那豈不是說護憲黨成爲地主老財的看家護院黨?”
“護憲黨就是給地主老財們看家護院的。”戴季陶笑道。“若不是他們的財產性命有憂,還要這護憲黨幹什麼?既然成了看家護院,又不衝殺在最前,那還要看家護院的幹什麼?”
“是這麼個道理。”林長民點頭,戴季陶所言只是將一些東西說透了,護憲黨就是代表有錢人利益的。“任公,看來我們還是得遷到京城啊。”
林長民換了主義,原來堅持不牽的湯化龍道:“我就是奇怪了,這楊竟成會何要出此狂言呢?他這不是自己往自己身上潑髒水麼?他不出此言,支持他的人極多,可一出此言……”
“這不過是復興會爲保權位的無奈之舉罷了。”戴季陶不贊同湯化龍的意見,說出了自己的猜想:“如果全國都這麼溫溫和和一片……;也不是,以前的溫溫和和是爲了對外戰爭,現在戰爭已基本結束,那麼楊竟成就要再找到一個靶子爲敵,唯有如此,復興會才能團結如一人,也唯有如此,復興會內的會員纔不得不表明立場,無法在立場上敷衍了事。要是和以前那般溫溫和和,那復興會將像滿人那般很快被這個社會溶解掉。
以各國政黨的歷史看,一個政黨在犯天下之大諱的時候,便是他最有生命力和戰鬥力的時候,所以立場含糊不清的定位是最不可取的。以前革命的時候,復興會可以對外宣稱立憲,對內依然堅持革命;可現在呢,他龐大的身軀已無法說一套做一套了,他只能堂堂正正的表明立場,不然會內就會混亂。
‘屠盡劣紳三百萬’,士紳們聽後是大罵不止,可那些農民卻如遇甘霖啊!以前,楊竟成想讓他們去送死,是要用銀子、官位、減租哄着;可現在呢,全天下人都知道復興會、都知道楊竟成是確確實實站在窮人這邊的,是確確實實爲窮人謀生計的。現在他再讓農民去死,那就是一句的事情。
可以說,口號越激烈,那就越受喜歡此口號的民衆支持。報紙上現在說護憲黨是富人黨、復興會是窮人黨,就憑這個,復興會的根基在三十年內便無可動搖。忠山先生正是鑑於此,纔不贊成進行政黨鬥爭,認爲只能進行武裝鬥爭纔有出路。中國畢竟是窮人多,富人少,而選舉又是靠票數決定勝負,富人再多,能有窮人多嗎?或許楊竟成會放護憲黨入稽疑院,可入了又能怎麼樣呢?
按照憲法,倒閣的前提是要組建一個可替代的內閣,而要新內閣要想組建,那就要獲得三分之二的票數通過,不然連倒閣的前提都達不到;也就是說,只要復興會的代表超過半數,那銀安殿永遠是復興會的,且在野黨只能指責執政黨的違法之處,根本沒有達不成倒閣之事實。這種模式,說是說爲了政權穩定,可實際上就是爲復興會實行一會專政而設。民主也好,選舉也罷,不都是應景之物嗎。”
隨着戴季陶的述說,度着步子的梁啓超神色越來越凝重。是啊,富人永遠不如窮人多,真要是靠票數算,那護憲黨怎麼也是贏不了。除非,除非等三十年後全國窮人都變成了富人……,可要等的時間實在是太久了,護憲黨能不能維持到那個時候,或者更具體的說,自己能不能等到那個時候還能難說。
梁啓超想着護憲黨以及自己的以後,而湯化龍卻反問道:“既然貴黨的孫先生,認爲政黨鬥爭無法獲得的勝利,因爲復興會拉攏了絕大多數窮人,那武裝鬥爭就能成功嗎?復興軍的根基就是農會的農兵,全國的農民,絕大多數都加入了農會,不管怎麼算,農兵的數目都不會低於一千萬,貴黨的軍隊能比農兵還多?”
湯化龍此問讓戴季陶語塞,旁邊林森見狀說道:“我黨自有必勝的革命計劃,貴黨如果不打算和我黨聯合反楊的話,那這個計劃還是暫且保密吧。以我看,貴黨的實力還在雲南一省,現在復興會正打算以土改爲名,將貴黨遺留在雲南的那些勢力拔除,任公真要是坐視不管的話,那這一省之根基可要毀於一旦了。”
湯化龍聽林森指向雲南,不好說話,反倒是林長民見此說道:“雲南雖偏,但卻太窮,尤其是國內禁絕鴉片,一旦政府斷了糧餉,那不要說反楊,就是自己都會內亂。貴黨可有良策外援?若是有,那反楊還可一戰,若是沒有,那這隻能是……”
“良策當然是有,就不知道任公還有貴黨諸君是否有反楊的決心?”戴季陶見話題終於又轉了回來,當下笑道:“軍費一事絕無問題,若是雲南今日反楊,那明日我黨便能援助五百萬兩軍費。”
戴季陶說的胸有成竹,林長民卻道:“錢是重要,但云南更缺的是武器彈藥,還有就是列強的支持,孫先生能找到外援嗎?”
“忠山先生早就有外援了。問題是任公有決心嗎?”戴季陶看着停步看來的梁啓超微笑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