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卷 第六十九章 沂水河

丁卷看着徐貫田匆匆的去了,楊銳立即問站在一旁的陳廣壽:“現在山東巡撫是誰?”

“是我們的老熟人袁樹勳。”陳廣壽道,“先生覺得明日農會進城會有危險?”

“十有八九會有危險,甚至會引起光緒的警覺。”楊銳很是肯定的道,“這農會要不是滿清支持,根本不可能建的起來,再有明天這麼一鬧,傻子也能看出來這將有害朝廷穩定。滿清是腐朽,但是越是腐朽,裡面的聰明人就是越多,我們玩的那些花樣他們若是認真看,還是能看出名堂來的,只是因爲都是聰明人,所以大家都裝聾作啞罷了。”

楊銳隻立在窗子邊,望向屋外,陳廣壽站在他身邊只覺得先生似乎什麼都能看透,聽完這番話後,他有些不解的道:“先生,那現在該怎麼辦?”

“既然是袁樹勳,那就好辦了。他貪來的那些錢不就都投在江南局裡面嗎,發電報給滬上,讓那邊找一個有頭有臉的人……就找吳葆初吧,讓他馬上給山東發電,就說這徐貫田是他的親戚,或者故友什麼的,先把農會之事穩下來。等過了今年,各地農會上了規模,那事情就好辦了。”楊銳看着窗外,若有所思的道。更新丁卷楊銳轉頭看向她,笑道:“嗯。是要出大事了。開天闢地的大事。”

徐貫田腦子嗡嗡翁嗡的,只等到井邊提了幾桶清涼的井水,從頭頂上澆落下來。這才感覺清醒了一些。他把整個遊行請願的細節都理順了一遍,又發現了幾處漏洞,比如在土地廟集合的時候,各鄉各莊的農會會員是要編組的,是以旗子上要有村名莊名;再有莒州的裡面的街道狹窄,真來了一萬人涌進去就怕那些城裡的二流子混在裡面,會偷東西搶東西。這個要事先防範,省得做官府秋後算賬的藉口;還有就是莒州是有城門的,如果守門的那幾個巡警不放開門。那城裡面的骨幹就要把城門打開;還有……

徐貫田在梳理整個流程的時候,於立五找來了,道:“田兄,還要找人做旗子啊。要不然旗子做不完。”

農民不比軍隊。要指揮還是要靠最古老的旗幟、鼓號,要不然沒走幾步就全亂套了。現在鼓號用嗩吶代替,但是旗子卻還是要做的。農會的旗子是井字旗,完整式樣是紅色底,左上角藍色小方塊內一個白色的井字,這旗子做起來比較麻煩,因爲左上角是要縫製在一塊方正的紅布上,徐貫田想到時間緊急。便只取左上角的藍底白井字,不要紅底。但是實際的效果看起來,沒有紅底很不顯眼,最後又改回原來紅底藍框白井字的方案,但是這就要讓有人連夜縫製出一千面大大小小的旗子。莒州城臨近的農會都在做那一萬份煎餅,要縫旗子還是沒多少人手了。更新丁卷楊銳正琢磨着明日遊行對今後一兩年各地農會的影響,卻不想來了這麼個事情,哭笑不得之下只讓陳廣壽安排了下去,每人二十面大小旗幟,不做完不睡覺。

夜幕降臨,城南農會這邊有條不紊的安排明日遊行之時,農業維持會的大小士紳只在東街的安福順酒樓歡慶勝利,那於守財臉青鼻腫的從鄉下鎖了來,被巡警牽到街面上遊蕩了一圈,路過東街農業維持會的時候,一百多個地主來特意出來旁觀,王福財拿着摺扇還狠狠的敲了於守財幾扇頭,只是這於守財一點也沒有往日那種低三下四,被打還要賠笑臉的舉動,而是嘟囔着:“田哥回來救俺……”…

田哥是農會農民對徐貫田的愛稱,這個曾經的讀書人現在整天短衫草鞋,田頭竈下,哪裡有農民他就去那裡,一點也沒用看不起農民的意思,各處農民也真把他當兄弟看,只叫他田哥。王福財聽到他說田哥,還想再打的時候,巡警已經把於守財給拉走了。

明亮的煤油燈下,安福順飯館裡衆地主觥籌交錯間,忽然聽聞下人來報,說明日農會要進城鬧事,更要鼓動成千上萬刁民進城,諸人聞言都吃了一驚。不過今日已經大勝,對農會有些不屑一顧的莊厚濤道:“泥腿子有什麼好怕的,能來也就幾百個人了不起,明日俺讓莊家的團丁也進城,就在南城門守着,看他們是不是能翻得了天。”

莊厚濤滿不在乎,副會長王敬忠卻是道:“莊老爺,此事馬虎不得,旬日前那農會贏了官司,到處拉人入會,人數據說已有兩三千戶,真要把這些人都拉來,怕真有上萬人不止。這麼多人進城,一個不好就要出亂子……”王敬忠說到這裡,故意停了一下,看見滿席的士紳都看着自己,猶才滿意道:“這農會畢竟是朝廷準允辦的,要想它辦不下去,還是不能硬來,須得讓他們自己犯法。咱們不但不能攔他們,還要歡迎他們進城,最好再叫些人去添添亂;另一邊就是州城裡的巡警才幾十個,那些鳥槍都不知道能不能打的響,如此還是要去東關那邊請省裡的那支馬隊進城。這樣一旦城裡面出了事情,街面上店鋪被搶被砸,那這馬隊就可以制止。到時候怎麼處置,那就看黃老爺明斷了,好的話,當場就可以把農會那徐貫田給砍了,壞的話,他還是要擔一個聚衆鬧事、縱兇搶劫的罪名,這農會以後在莒州可就辦不下去了。”

王敬忠一番話說的曲曲折折,只等他最後說完。衆人才明白他的謀算,都是多看了他兩眼,只覺得這個人真是歹毒的很。不過歹毒歸歹毒。最少對付農會是很好的,衆人假裝贊同之下,王敬忠之計便開始實行了。州城裡的二流子地痞馬上派人去聯絡,要他們明日打着農會的招牌乘機鬧事;東關那邊剿匪的馬隊管帶蔡元海,找了一個與之相熟的商紳連夜派人去找,告之其明日州城有人鬧事,請速派兵馬進城;至於莊老爺家的那一兩百團丁。可以先到南門那邊攔一攔、嚇一嚇,如果農會害怕,就此解散。那以後就可以用強硬的手段對付,如果農會被攔還敢衝進城,那就讓他們自投羅網。如此安排完畢,王敬忠又要人給農會送信。說明日莊家的團丁會帶着守在南門。農會一進去就會開槍云云……

在王敬忠的有意安排下,城裡頭的消息很快就傳到城外,夜裡正在開最後一輪會議的農會幾個幹部聞訊出了些分歧,巡邏隊黑七的意見是要帶着武器進城——按照規定,每個縣的農會都配有步槍,裡面十杆是向官報備過的,其他的則是私貨,其主要作用是訓練農兵。讓他們熟悉步槍的維護和使用,現在要對付州城裡面的巡警和團丁。槍不能不帶,即便是不開槍那也可以給大家壯膽。

而於立五的意思是不能帶,最好是赤手空拳,理由是遊行的標準作業程序是不能帶槍的。其實他有些話不能明說,滬上農運講習所上課的時候,老師對遊行的本質講得很清楚的,這遊行說到底就是讓人去送死的,只有流了血之後,仇恨、矛盾才能加深,鬥爭才能劇烈,流血纔是遊行的本意。至於哪些人應該站在遊行隊伍的前排,最好的人選是學生,不行那就是儘量選一些家世清白的普通人,這樣他們死了輿論上纔好做文章。至於領導者本人,復興會培養一個領導不容易,革命還要繼續,所以領導們一般都要求在後面,美其名曰坐鎮指揮。

黑七和於立五爭執不下,其他幾個幹部意見也不統一,徐貫田見此只好道:“明日不許帶槍,只能舉旗子。誰要是怕死那俺站在第一排。”

他此言一出,於立五立馬看着他,道:“你去就不如俺去!你去了那出了事以後咋辦?”

徐貫田有站在最前面的衝動,也有站在最前面的恐懼,聞言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可不一會便決然道:“竟成先生說過,如果革命只是靠一兩個領導者才能成事,那革命永遠不會成功!明日俺就站在第一排,你在後面指揮!”

徐貫田聲音不大,但卻堅決的很,於立五本想說要去報告特派員,可看到他倔強的模樣提着的一口氣最終還是嘆了出來,道:“那要是出了事呢?”

“出了事就把俺埋在莒州最高的山上,記得要向北,俺要親眼看着韃子被趕出京城!”徐貫田只說的不可辯駁,而後就站起身來,道:“會就開到這裡吧。有什麼事情明日當場再做調整。散會!”

遊行前最後一次會議就此結束,等次日一早,大家便陸續去了五里外的土地廟。這土地廟荒廢已久,破瓦殘燭之下,那一副“有廟無僧風掃地,香多燭少月點燈”的對聯更缺了好幾個字。可如今那野草叢生的破土臺子上,早上匆匆買來的紅燭高香已經在燒着了,徐貫田只站在這四面眺望,他只想着人要多來一些纔好,這樣可以把州城裡那些地主和貪官都給震住,只是此時時間似乎太早,他張望了半個小時都還沒有人來。

“現在幾點鐘了?”徐貫田問向旁邊。

“八點不到,還有一個多時辰。”於立五安慰道。他眼睛也紅的很,一晚上都沒有睡好。

“真是早了。”徐貫田道。他昨晚是半睡半醒的,很早就起了牀,穿的是藍衫黑褲,標準的農會裝扮,左胸口還有一個農會的井字會徽。

徐貫田說時間早了,但是遠處卻是有一羣藍短衫來了,人只有百多個,但是走的甚是快。遠遠的就對着土地廟前旗子下的他們呼喊揮手,徐貫田看到來人神情只是一震,笑道:“還是有和俺們一樣睡不着啊。”

一個村的到了,再一會又是一個村的到了。待到十點鐘的時候,土地廟前已經聚滿了藍衫黑褲的農會會員,另外還有一些只是來看熱鬧、蹭午飯的農民也齊齊的站在隊伍裡。只是這些人的衣衫綠的綠,灰的灰,巡邏隊正在清理。因爲人實在來的不少,那些衣衫顏色沒辦法編進遊行隊伍裡的,就只能讓他們站在一邊,吃完煎餅就回家。

和各莊各村的骨幹開過會後,徐貫田出到土地廟外面。只看見荒地上無邊無岸的都是藍短衫,見此他本已經萎靡的精神又亢奮起來。而廟裡面幾十個開會的骨幹一出來,本已坐着吃完煎餅的農會會員都起了身。只看向高臺子上自己村莊裡的那些頭頭。他們只見自己村裡的頭頭舉着一面大旗子跳下高臺,直奔到自己這邊,在一通大聲的嚷嚷之後,諸人倒是明白他的意思。那就是所有人跟着旗子走。而頭頭在喊完之後。則按照開會時的安排,把自己莊裡的人領到土地廟的高臺之下。

如此一動,荒地上原本靜止的人羣一時間都亂了起來,好在當天的風不小,頭頭們手中的旗幟飄揚之下,上面的村名莊名一目瞭然,一兩百人的隊伍跟着自己的頭頭一隊隊的站在土地廟高臺之下。這裡,徐貫田正滿心激動的等着他們向自己靠攏。好發表一通進城之前的講演,讓所有人鬥志昂揚的去進城請願。

見下面的隊伍都聚集了過來。徐貫田站在高處開始說話,“農友們……兄弟們……”只是他的話並沒有讓下面的人安靜下來,黑七見狀便讓人吹了一記嗩吶,噪音過後,底下的人才逐漸安靜下來。

“農友們,今日請大夥來,不是要大夥鬧事的。”徐貫田大聲的喊道,聲音只傳到隊伍的後頭。“咱們都是種田的,每日生計都不保,沒有功夫去鬧事,更顧及一家老小,也沒膽量去鬧事。但是,有人看準了咱們不敢鬧事,吃了虧不敢伸張,就故意欺負咱們,取笑咱們,不把咱們當人看。咱們不是今天被欺負,不是現在被取笑,而是祖祖輩輩都是這樣被欺負過來的,被取笑過來的。可現今不同了,咱們有了農會,咱們農會是在京城報備過的,是官府承認的,是正正經經的會,是爲大夥打抱不平的會,是所有農友團結一心的會。

於守財的事情大夥都聽過,明明州判老爺判了他無罪,但現在地主們買通了巡警,把他銬到州城裡,沒有過堂沒判罪就開始遊街示衆,這根本就是目無王法,欺壓良民。大夥一定要清楚,這事請不是於守財一個人的事情,而是咱們幾萬農友的事情,這事情如果今天不請願,那明天拷進州城遊街的,就可能是你、是他、是任何一個農友。

要不想再被欺負,那就要把任何一個農友都看成是自己的兄弟,要想不再吃虧,那要把農會所有事情看成是自己的私事。今日於守財被欺負,那就是幾萬農友被欺負,今日於守財若失敗,那就是幾萬農友皆失敗,今日於守財若勝利,那就是幾萬農友都勝利。”

徐貫田說到這裡,從旁邊人手裡拿過一杆大旗,揮舞着,更是大聲的喊道:“農友們,兄弟們,團結一心,大夥跟俺去請願,貫田生死與俱!”

徐貫田講演完,底下的會員都使着勁的拍手,隨着各村頭頭帶頭喊號子,衆人都大聲的呼喊道:“團結一心,生死與俱!團結一心,生死與俱!團結一心,生死與俱……”

徐貫田見狀知道氣氛鼓動的差不多了,遂舉着大旗跳下高臺,只等在不遠的地方。他一下去,黑七的巡邏隊也跟了下來,而後跟着的是大店鎮隊、劉官莊隊、夏莊隊、店子集隊、小店隊……七千多人的隊伍齊齊跟在他的後頭,徐貫田也不等後面人排隊,只看見有人跟過來了,便緩緩的往前行去。土地廟前密集的藍色方塊頓時扯成長長的一條藍布帶,緊緊的跟在徐貫田後頭,直拉把整個隊伍拉了一里多長。

隊伍裡都是穿着藍短衫黑褲頭的農會會員,所有人左胸口都帶着一個井字徽標,只走了三四里路,衆人都有些冒汗的時候,前面的副會長於立五忽然帶頭唱起了會歌:“團結就是力量,這力量是鐵,這力量是鋼……”

七千多人都是上過農會簡易培訓班的,這歌或多或少都會唱幾句,但一般唱都是幾十個人至多也就百多人,現在七千多人一起唱,聲音之大,氣勢之壯,頓時讓所有人激動不已。

“團結就是力量,

這力量是鐵,

這力量是鋼,

比鐵還硬,

比鋼還強……”

隊伍慢慢走到城南,農會門口準備好的人,吹着嗩吶打着鑼鼓歡迎這請願的隊伍,但是嗩吶鑼鼓再吵也壓抑不住這低沉卻富有力量的歌聲。莊家的團丁堵在南城門口,本想在虛嚇一下農會的人,但是看到遠處一股藍色激流涌來,再聽到那激昂的歌聲,頓時都慌的棄門而走,只放開大門,讓這些藍衣短衫進城。

莒州城街道狹小,遊戲的隊伍開到此處在前排的巡邏隊的帶動下,忽然手挎着手,緊緊密密的依靠在一起,每一個人身前身後都是兄弟,每一個呼吸和聲音都是自己。他們齊齊的向前,磅礴的氣勢只把街兩邊的店鋪夥計驚得在一邊發呆,直到開路的巡邏隊員拉着他們,這才讓開了路,讓隊伍過去。

隊伍從南門進城,而東街的農業維持會的地主們早得到了消息,隻立在十字路的一處茶樓上觀風。在他們的想象裡,農會是開不到十字街就要自己亂掉的,而後一早趕回來的馬隊正好乘亂捕殺。只是想象的混亂並沒有出現,農會的衣服和地痞的衣服完全不同,而農會會員更是手挎着手齊步走,讓他們無法插隙,更有那零散卻護在隊伍兩側的巡邏隊員,只把幾個冒險犯亂的地痞給拿下了,他們練過復興軍的軍體拳,大半年的訓練對付地痞還是綽綽有餘的。

“怎麼還不亂?”維持會的會長莊大老爺問道,剛纔他好像聽到低低沉沉的歌聲,但聽不太明白唱的是什麼,最關鍵的是,城南那邊沒有亂起來。

“快!再派人去看看。”副會長王敬忠說道,這個昔日的落榜秀才對於維持會副會長一職很是珍惜,更是用心的巴結莊大老爺。

屋子裡的家丁正要去,卻不想“嘣嘣嘣……”的上樓聲,安排在南城門處的團丁頭目跑了上來,他不跪也不行禮,只把身後半舉着的手往南面一指,結結巴巴的道:“來了,來了,他們來了……”

看着自家的人的這麼沒有禮數,莊厚濤一腳踢了過去,喝到:“誰來了,是那幫刁民來了?”

頭目聞言一個勁的點頭,想說又似乎描述不出自己看到的東西來,只張着嘴擠不出半個字。幸好,走到近處的農會隊伍幫了他,只等徐貫田舉着旗子出現在十字街口的時候,歇息了片刻的會員又開始大聲的那首團結就是力量,此時整個隊伍大半都已經入城,城內不比城外,幾千人忽然高歌,只把兩邊的木樓震的嗡嗡作響,各處的雞鴨也都飛上了天,而茶樓裡觀風的衆地主更被這粗鄙卻激昂的歌聲點了穴,一個個面面相覷,不知所措,而一襲長衫,拿着白紙扇一心當軍師的王敬忠,臉色忽然發白,站着的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嘴上只嚷嚷道,“捻匪!捻匪!”

七千多人統一的着裝,齊整的步子,高昂的歌聲,如此的景象和氣勢只在幾十年前的捻匪身上見過,只是,兩者最多也只是鬥志相似,毫無紀律的捻匪不可能如此整齊。

地主們口等目呆的時候,衙門左近的一間茶樓裡,聽到歌聲的楊銳只對着身邊的諸人笑道:“我們的隊伍來了!”其實此時衆人也都聽到了歌聲,但是空空的街道上什麼也看不見,只待過了不知道多久,一杆迎風招展的井字旗纔出現在衆人的視野,而後出現的則是一支藍色的、前進的隊伍,這支隊伍如此的鮮活生動、鬥志昂揚,只像那春日裡雪化水激的沂水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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