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樾說的很暴烈的整肅是在一片祥和中開場的,其實對於杭州跟過來的幹部整肅並不是太問題,畢竟這些人是和滿清有血仇的,只有對嚴州本地的會員幹部整肅才最有意義。水印廣告測試水印廣告測試(平南文學網)不過,這些人都是本地人,大規模的槍殺並不妥當,要真是殺多了人,那風聲傳開,那就沒人敢來參加隊伍了,總部定的‘不殺一人’,還是很合乎嚴州這邊情況的。
在這些嚴州本地的幹部中,除了些不中舉的窮書生,基本上是以遊民爲主,嚴州山多地少,很多遊民比如淳安這邊都是伐薪燒炭爲生。革命軍剛過來的時候,加入還極少,只待打土豪的時候,這些遊民似乎被什麼東西撞了下腦袋,這個套路他們熟悉的很。什麼革命啊?這不就是造反嗎!套路既然熟悉了,那自然就是下不下注的問題。換做以往,伐薪燒炭雖苦,但日子也能過得去,但現在米價騰貴、捐稅日重、用煤者衆,讓他們生活並不如意,是以很多去看打土豪的人因爲貪圖糧食銅錢,一不小心就被裹挾了。裹挾歸裹挾,打土豪的日子真是要比燒炭好百倍,只是那些有惡名的土豪都被清完之後,那些老實守本分的士紳又不讓動手,遊民裡腦筋好、心思活絡的就有些想另打主意了,要不是革命軍接連打了幾個勝戰,這些人又要跑深山裡去了。
遊民的心理如此,讀書人的心思也是各異的,死心塌地的以童冠英爲首,認定華夷之別不可棄,局勢越艱苦精神越振奮;而商登鬆幾個倒是惦記憂心革命軍到底能支撐多久,他們和遊民想的不一樣,知道勝敗只是常情。革命軍後繼無力纔是關鍵。不過幸好是兩軍停戰,休養生息之下,還是能有些希望的。
學習總結會之後,張承樾撇開杭州那些過來的幹部。專門的找商登鬆敘話。遊民看不懂的東西。他們早早就看完了,心中怎麼想到的。那是要談話才能說的出來。特別是商登鬆,是前明三元宰相商輅一脈,真要變成反革命,那政治影響就不好了。
“登鬆。總部的文件看了那麼久,有什麼心得啊?”淳安城西面梓桐鄉西郭裡的軍政府內,張承樾和藹的對着商登鬆啊。
“報告政委,文書我都讀過了,讀罷對革命必勝多了一層信心。”商登鬆二十餘歲,只是商家的旁支,和家主商廉的態度不同。他對革命是抱有希望的,只是嚴州地勢雖雄,但幾面圍攻之下後繼乏力,他對革命並不看好。
“那就是說。你對革命之前缺乏信心了。”張承樾笑着抓住他言語上的漏洞問到。
商登鬆聞言臉上一紅,道:“嚴州這裡糧餉彈藥補給不易,雖衆志成城,但也不耐久戰啊。不過現在既然和滿清停戰,當養精蓄銳爲要。”
張承樾沒有接他的話頭問應該如何養精蓄銳,而是直接道:“登鬆,革命是不能光計算利害得失的,革命還應該去信仰它!古來征戰,以少勝多、以弱勝強不在少數,廟算多寡並不一定決定成敗。所以我們要的是相信革命必勝,這不是用頭腦去相信,而是憑心去感悟。”
“用心去感悟?”張承樾的話說的很是不倫不類,商登鬆很是不明。
“是啊。西諺有云,一個馬釘輸掉一場戰爭,古人也雲,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革命要想成功,廟算要,信仰也要。”張承樾說着自己的感悟,然後又問商登鬆,“我現在就這麼問你,革命會成功嗎?”
“啊。若是……”商登鬆話只開了個頭,就看着張承樾直搖頭,忙的把話吞了回去。
“革命會更成功嗎?”張承樾再問。
“會…吧。”商登鬆回答的不是那麼的肯定。
張承樾還是不滿意,再問:“革命會成功嗎?”
“會,會成功!”張承樾也是戰場上出來的,生氣的時候威壓也不小,商登鬆見他反覆問,心裡有一些慌張。
“大聲點!我聽不清。”張承樾仍然是一副怒容,盯着他不放鬆。
“會成功!會成功!”商登鬆到最後都喊了出來,頭上的汗!也冒了出來。
看見商登鬆的模樣,張承樾只感覺談話也就只能到這裡了,便收斂笑容,心平氣和的道:“這幾天你先把手上的事情放一下,寫一個自述過來,自述自己從認爲革命不成功,到認爲革命必定成功的思想過程。還有在參加革命前對革命有何看法,爲什麼參加革命,心裡都想了些什麼,這些也寫上去,再就是家庭情況、自己的履歷,也寫上去。寫詳細一些,沒有一萬言就不必交上來了。”
見張承樾叫自己寫自述,商登鬆很是吃了一驚,正想細問,又聽張承樾道:“你要好好寫,照實寫,不然說的東西無法印證,被當作滿清探子可不好。行了,你回去吧!”
一說滿清的探子,商登鬆便是全身一震,他是大家族出身,雖然祖上商輅是前明三百年唯一一個三元及第的狀元,但革鼎之後,大清的進士舉人商家也出了不少,之前打土豪的時候,要不是他力勸,加上商家在嚴州乃至浙江影響甚大,估計家產和家主都已經沒了。
渾渾噩噩的商登鬆渾渾噩噩的出了屋子,回到住所好半天只待好友宋邦元過來,這才拾起魂兒看着打滿行裝的宋邦元道:“你這是?”
“回家啊。”宋邦元小聲的道。
“這個時候回什麼家啊?”商登鬆大驚,他早就看出來這幫從杭州過來的革命軍,表面上斯文的很,但殺人絕不手軟,現在這時候回家,一定被當成滿清的探子了。
“這山裡面冷的緊,再說又不打仗了,說不定來年春天就招安了。”宋邦元是開化鄉人,和商登鬆年齡相仿,早年還是同窗,革命軍一到嚴州的時候。兩人爲革命鼓舞,都投了軍,但進來之後發現和新民叢報上樑任公說的不一樣,平等自由無處體現。加上生活日益困苦。他便想回家了。
“邦元,現在軍中正在整肅。你這要是一走,鐵定會說滿清的探子。不能走啊。再說你沒看文件嗎,上面都說了,要和滿人打到最後一兵一卒。你怎麼……”商登鬆剛纔被張承樾嚇唬了一回。現在說話腦子都還是想不出來詞。
“自古反賊都是說戰到最後一兵一卒的,可越是這麼說,降的就是越快。呵呵,”宋邦元說到這裡又想到另外一件事情,笑道:“今日終於見到那個楊竟成的文章了,真是粗俗的很,怕他是連開蒙都沒有過。滿篇白話,真不知道蔡元培、章炳麟怎麼奉他坐了領袖?他能成爲領袖,那全天下的識字都是領袖了。”
“你……”說着回家的事情,卻不想宋邦元居然開始調侃起楊竟成來了。他正頭痛的時候,卻不想宋邦元一拱手道:“登鬆兄精神不濟,還是先安歇吧,小弟已經有脫身妙計,就先告辭了。”說罷便返身去了。
宋邦元走後好一會商登鬆纔回過神來,他已經不再爲宋邦元之事勞神了,只想着應該怎麼寫自述,一萬言可不是小數,他不由得又會議到張承樾說的那幾個東西,思想轉變、爲什麼參加革命、家庭情況、個人履歷……這根本就不是自述,完全是自傳啊。
凝望着桌子前貼着的“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對聯良久,商登鬆最後凝神憋氣,提筆從家譜開始寫起,只待一疊草紙寫完,這家庭情況才告一段落,而後則寫自己的少時諸事,不過寫到少時同窗的時候,天色已經發暗,眼見開飯的時候到了,他便擱了筆,前去伙房領飯,不過他剛出門,卻見兩個紅袖標走上前來,看着他道:“是商登鬆同志嗎?”
商登鬆想說話不知道怎麼嘴裡吐不出聲,最後只是點頭,紅袖標裡面一個黑臉的道:“商登鬆同志,跟我們走一趟吧,有些問題要找你調查。”
軍中的憲兵不光幹部怕,士兵也怕,商登鬆更是怕,他連咳了幾次嗓子,這才用變着聲調子說道:“我……我沒犯什麼事啊。”
“是沒什麼事,只是調查一下。”黑臉漢子說道,可他越是這樣的說,商登鬆心裡就是越慌,他曾經聽一個幹部說過,憲兵越是說沒事,那事情就越是大。他下意識後退的時候,旁邊的另一個憲兵把他手臂抓住了,只好邊推着他往一邊走去。
商登鬆急道:“我…張政委…張政委,他,他還要我寫……”
“老實點!”另外一個憲兵明顯不像黑臉漢子那麼客氣,手上一用力,差一點就把他拖倒在地,此時正是領飯時間,三個人拉拉扯扯很是引旁人注意,商登鬆甚至看到那些人裡面有幾個相熟的對着自己指指點點,一下血就涌到了頭上,低着頭順着憲兵走了。
商登鬆貝帶到憲兵處之後並沒有完全過堂,雖然有晾他一晾的意思,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因爲最近抓的人太多了,在軍中的整肅之前,政務部門的整肅早就開始了,各自揭發之後,偵探嫌疑的、對革命不堅定的、常常說怪話的、不服從上級命令的,都被抓了過來,憲兵處連夜開審,可近百個人過一遍堂還是需要不少時間的。
商登鬆被關起來不久,他被抓的事情就轉到了張承樾那邊。“他怎麼進去了?”張承樾問道,他記得這個商登鬆剛剛談話過,一時還沒有抓的必要啊。
“是宋邦元的案子牽連到了他。”憲兵處的陳萬有說道,他是張承樾手下的老人了,東北那時候就是張承樾的部下,也是浙江人。
“哦。”宋邦元的案子張承樾知道,這個宋邦元應該算個革命意志薄弱者,之前鬧着要回家,現在呢,慌說父親病了,要回家盡孝,他大概是想以孝義來說事,希望部隊能放他回家,卻不想他家住在縣城裡,認識他的人有不少,立馬就把這個謊言給揭穿了。在如今的整肅形式下,政務部立即把事情通知給了憲兵處。憲兵把他帶到牢裡嚴審之後,事情都交代的很清楚,走之前見商登鬆的事情也說了,所以憲兵處纔會把他帶走。
“是不是要放了?”陳萬有問道。他知道這個商登鬆張承樾一直很關注。而關注他則是因爲他的家族影響甚大。
“不。”張承樾搖頭道。“既然抓了,那就審一審。這個人和宋邦元一樣,革命信念都不堅定。坐一坐班房也好,不要傷着了就行。”
“明白了。”陳萬有點頭道。
商登鬆是在次日清早提審的,審訊人員的第一個問題就把他嚇壞了。“宋邦元已經承認了。他去年去過杭州,和滿人有勾結,做了滿清的探子,你也在他的介紹下成了滿清的偵探,你老實交代吧,你到底給滿清傳了多少情報?”
商登鬆一醒來聽到就是這個消息,頓時嚇傻了。他半天才揮着手急道:“我不是!我不是!”
“什麼你不是啊,人家都已經招了,你快點承認吧。坦白從寬。”審訊人員早就把他看作是滿清的探子了,言語中很是鄙夷。
“我不是。我真的不是!”商登鬆臉色發白。心中更急。“我都沒有去過杭州。”
“宋邦元已經說了,你在他的介紹下成了滿清的坐探,你宋邦元不認識嗎?”商登鬆的模樣並不出審訊人員所料,十個有九個半都是這副樣子。
“我不是坐探,我不是坐探。”商登鬆開始狂喊起來,忽然他終於清醒了些,道:“我要見張政委,我要見張政委。”
審訊人員的見他這副樣子很是皺眉,道:“政委很忙。你現在要做的就是把你的問題交代完,到底給滿清送了多少情報?”
“我沒有送情報,我沒有送情報……”商登鬆確實是被嚇壞了。審訊人員見他如此,只好退了出去,讓他好好反省。不過這一反省就是一天,待到晚上再審的時候,商登鬆已經餓的不行了,從昨天到現在他已經一整天沒有吃東西了。
“要吃東西可以,先說清楚你給滿清送了多說情報。”審訊的還是早上的紅袖標,他依然是板着臉看誰都是有罪的模樣。
“我…”說話的力氣都使沒了,商登鬆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似乎快要暈了過去。見此情景紅袖標心好像軟了些,外面喊了一聲,便有一個廚子端了一個碗過來,他接過便放在商登鬆跟前,然後道:“可以先給你吃,吃完之後就要交代你的問題。”
商登鬆看到有吃的,那還顧得上答話,筷子也沒用,自己用手把碗裡的東西使勁往嘴裡塞,這不是米飯,而是豬肉,不過等他吃到一半的時候,才發現這肉做的又鹹又辣,要不是餓了真的是難以下口,他囫圇囫圇的吃完,肉裡面的辣椒和鹹味才完全反應過來,他扇着自己的嘴巴道:“水,喝水,我要喝水……”
“商登鬆,飯已經吃了,現在交代問題,你到底傳了多少情報給滿清韃子,快老實交待。”紅袖標的耐性似乎也要給他磨光了,這次的語氣極爲不友好。
“我不是……我要喝水。”一邊是想辯白,一邊又急切的想喝水,商登鬆滿頭大汗,臉紅的像一隻煮熟了的蝦,正在垂死掙扎着。
“商登鬆,快點交代你的問題。交代之前沒有水喝。”紅袖標沉聲喝到。
“我沒有,我喝水……”此時商登鬆在沒有讀書人的半點斯文,只癱在地上雙手狂抓,他生來從來都沒有受過這樣的苦,心中早就沒有了方寸。
“招了纔有水喝。”紅袖標氣憤的把記事本合上,轉個身把門關上就出去了。商登鬆見他一走,心裡更急,抓着門就喊道:“別走!我喝水。我喝水。”
他聲音狂喊,但是外面卻絲毫沒有回聲,商登鬆此刻才相信那人說的是真的,不招真的是沒有水喝,一想到水這個字,他便覺得自己更渴了,只好喊道:“我招,我招!我招!”
商登鬆喊了沒兩句,紅袖標就回來了,他還是一本正經、不急不緩的模樣,坐下之後才道:“你現在承認自己是滿清的探子啦?”
“我……我是,我…”商登鬆說到這裡已經說不下去了,不知道怎麼的他眼淚忽然下來了。紅袖標看他的模樣。便又對門外面說了一聲了,很快一碗水便端了過來,和剛纔吃肉一樣,他也是急匆匆的把水都灌了下去。喝過之後還覺得不夠。又是要了一碗,如此只待喝了三碗水。他喉嚨裡才感覺好些。
“水喝完了,那就招吧。”紅袖標看着他終於喝完了,便想着怎麼在他嘴裡把口供套出來。
“我……”承認是滿清的探子其實就是爲了喝水,要招什麼口供商登鬆哪裡招的出來。見他這副模樣。紅袖標又道:“商登鬆,你已經承認了你是滿清的坐探,那麼你在革命軍裡的同黨是誰?你的坐探關係有哪些人?”
“沒有同黨,沒有關係。”商登鬆想不到承認自己是坐探之後,還要供出同黨和關係,這他怎麼編的來,再說他自己根本就不是坐探。
“那你的情報都是怎麼傳出去的?”紅袖標又是逼問。“商登鬆,你還是不老實,不老實交代是沒有出路的。”
“我真沒有同黨,真沒有關係。我,我什麼都不知道。”商登鬆說到這裡淘哭起來,他只感覺自己真是犯太歲了,不但被冤枉成了,滿清坐探,還要編造一個坐探關係,他哭着哭着忽然想起來之前唸叨的張政委來了,凝噎道:“我要見張政委,我要見張政委!”
“政委很忙。你現交代你的問題吧。誰是你的同黨,你的坐探關係有哪些人?”剛纔的問題紅袖標又是問了一遍,見他還是要念叨要見張政委,再審無果之下便又退出去了。
商登鬆的心理防線似乎在打破之後又重新建立了,之後幾天的審問他都說自己不知道,紅袖標沒辦法,餓飯渴水也做了不少,但是都沒有像之前那樣起效果,直到某一天下午,伙伕送了個托盤的飯菜來,驚異的他發現居然還有一小壺酒,伙伕在送完和往常一樣什麼沒說就走了。商登鬆覺得很是異常,草草吃完晚上正酣睡的時候,忽然間牢門卻開了,幾個火把只把房間裡找得通亮,商登鬆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就被幾個漢子從草蓆上拎了起來,他心中很是不安,急問道:“你們要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
他這邊急問,但卻沒有有一個人答話,他一路被懸着空拎着走,只待出到外面不遠被冷風一吹,才忽然醒悟過來,這怕是要上刑場了。他頓時全身發動,腳勾着地就像睡在地上,不過抓住他的人力氣極大,任他怎麼掙扎還是把他拖到了刑場,此時一個拿明晃晃鬼頭刀的儈子手已經在等着了,見他便喊道:“請大人就位!”
架着他的兩個漢子只把他按倒跪在儈子手面前,便有聽見身後的儈子手大喊:“請大人歸位!”商登松本就知道這句是儈子手殺人前的呼喊,小時候是縣衙殺人是聽過的,卻不想自己也有這麼一回,他此時全身都在打抖,牙關也是不聽使喚,想說什麼說出來。只待儈子手拉長了‘位’的調子,手上的鬼頭刀就要砍在他頭上時,他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大聲喊道:“我招!我招!我有同黨,我有同黨!”
整肅因爲互相揭發抓了不少,這些在審訊之後又牽連了一部分,等到年關的時候,各處的牢房都是關不下了,一些已經認罪的又放回原來的住處,但要求這些人每天都要到憲兵處彙報,商登鬆那夜之後心理防線完全崩塌,紅袖標問什麼他就答什麼,也亂咬了幾個人下水。鑑於此他也被放了出來,不過他出來之後,書桌前貼的“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對聯便被他撕了,他現在已經完全沉浸在萬言書中,在政委的指導下寫了又寫,改了又改,直到寫了五六遍才通過,如今的他,便覺得像是換了一身骨,已經不是原來的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