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銳笑起憔悴似乎淡了一點,陳廣壽也笑道,“像,像極了。要是再戴……”
他沒說完,楊銳就一副哈利波特的眼鏡戴了起來,“是這樣的吧?”
陳廣壽笑着點頭,之前楊銳鬍子有不少的,現在都剃光,一副學生打扮,似乎年輕了不少。楊銳裝扮好自己,那些衛士也都折騰好了,看了一屋子“留學生”,楊銳心中滿意,但待出了院子走在大街上的時候,軍人的行止還是無法掩蓋,楊銳只好和他們保持了些距離,自己一個人走在前面。
第一次這麼走在日本的街道上,看着街面上熙熙攘攘的和服木屐,照着初冬暖暖的朝陽,楊銳心情頓時一鬆,只覺得昨晚的鬱結頓時去了不少,不過他沒走多遠,便被一夥日本小孩跟着了,他們追在楊銳身後,不斷的嬉笑喊叫,楊銳聽不懂日文,只待走在後面的陳廣壽和謝曉石派遣的一個學生會員朱劍過來,這才把這些孩子趕走。
“趕小孩子幹什麼?”楊銳奇異他們的作爲,雖是日本小孩,但還是有着應有的童真,若是口袋裡有糖,他還是想給他們幾塊。
“先生。這些日本小孩……”朱劍看了楊銳一眼,見他真的不知,便道:“他們都是在喊‘タのしっぽ奴’。”
朱劍說的也是日文,楊銳雖然沒有聽懂可也感覺這個詞不是什麼好詞。“什麼意思?”
“是說豚尾奴。”
“哦……這裡的小孩都是這般模樣?”
“嗯。都是這樣。只要有辮子的留學生單獨上街,他們都會追着叫。日本的車伕、下女、店員、反正全都是看不起中國留學生。”
好心情忽然崩壞了。楊銳不語,只是點頭之後接着走路。清國留學生會館就在駿河臺,和楊銳的寓所並不太遠。到那雖只有七點多鐘,但會館裡已經有一百多人在那裡等着開會了。楊銳找了一個角落呆着,他今天只是來看戲。
學生越來越多,八點鐘的時候,人已經有五六百了,這時候有人上了臺,楊銳身邊的朱劍解釋道:“柳學生會會長楊度沒來,現在上臺的是曾鯤化。是留學生生會的幹事長,湖南新化人,早年學軍,但慮及中國鐵路將會列強分割。又改學鐵路。”
一聽說是湖南人,楊銳便知道此人絕不是復興會員,其他省份還好,便是廣東、廣西也有人入會的,就是湖南,民氣極盛,做什麼都是一夥一夥的。
曾鯤化上臺之後便開始講演,其實也就是說日本文部怎麼怎麼歧視中國人之類,楊銳聽得沒勁,一會他下去,又有胡瑛、匡一上臺,他們一個湖南人一個湖北人,前爲同盟會會員,後爲復興會會員,正因爲此,兩個的觀點很不一樣,胡瑛提倡留學生全體罷課以抗議日本文部之取締規則,後者則提倡留學生全體退學以抗議日本政府之**政策。匡一的口才不錯,復興會提供的資料不少,他的一席話贏得不少留學生的拍手聲。
匡一剛下臺,忽然又有一個女子上了臺,楊銳看那女子一身日本男人裝扮,颯爽英姿、身形也是矯健,腰間更是掛着一把肋差,他心頭忽然想起一個人來,旁邊的會員道:“先生,這是秋瑾。”
“我知道她就是秋瑾。”楊銳默默的回了一句,眼睛直盯着前面的秋瑾,只想看看她會說些什麼。
“諸位同學,我們背井離鄉,備受欺凌,不就是想要學習新的知識、新的文化,去改變落後**的祖國嗎!可現在,日本文部和朝廷勾結起來,利用取締規則限制我們的自由,以讓我們成爲朝廷之順民,滿人之奴隸。同學們,我們被日本人叫豚尾奴還少麼?日本文部的取締規則,讓我們在這裡不能自由的讀書和生活。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爲什麼不可以回到自己的祖國去辦學,爲了力學和愛國,我們就該立即離開日本,回中國去!
……”
秋瑾的講演沒有之前那麼多的之乎者也,語言極爲質樸親切,講到最後動情處她不由的哭了出來,臺上哭聲一起,臺下也悲聲一片,出門在外本就思鄉,再加上在日本無處不在的歧視,更使得大家心生不滿,弱國啊弱國,永遠是最受欺凌之國。
秋瑾講演完,臺下的掌聲似乎要把屋頂都掀破,一個身魁面廣、長髮披肩的學生上臺喊道,“不取締規則我們就回國!”
“對,不取締規則我們就回國!!!”更多的學生叫了起來。
集會開到十點多就結束了,學生臨出門的時候,會館門口便有人散發取締規則號外,這不是一人一份的,而是一人十幾二十分,復興會是想要這些人把號外散發到每一個留學生手上。
留學生的各種聚會接連開了兩日,在次日,也就是12月5日下午留學生會制定了學生自治規則,並印發傳送給全體留學生,其中決定12月6日起先行罷課、再行回國,並確定若有留學生敢去上課,那將以鐵腕手段對付這些敢破壞罷課的學生——同盟會聯合日本浪人、以及各地逃亡東京的會黨分子,組織了一支幾百人的敢死隊,攜帶左輪手槍、大木棒,每天守在各個學校門口,若有敢在罷課期間上課的留學生,就要對他們不客氣了。楊銳見風潮已起,復興會員們也開始做那些品學兼優學生的退學工作。倒沒有留在東京等消息了——其實他是無法安靜等待陳天華的死,在罷課的第二日晚間就驅車去了青山練兵場。
青山練兵場就在神田區西南十幾裡開外,早前是日本近衛師團、第一師團的訓練地,現在日本軍隊都在東北。此地倒是一空了。楊銳是連夜從神田出發。待到夜裡近十一點鐘纔到了訓練場的住所,白茹聽聞楊銳到了。立馬起身前來報告。
“你們兩個幸苦了。我有事情耽誤了。要不然早就該來看看你們了。”楊銳的話語很失水準,很有欲蓋彌彰的味道。
白茹心裡知道楊銳並不是來看自己的,而是來看未來“夫人”的。只是長官私事下屬不好妄加評論,只好沉默不語。
楊銳話說完就知道自己說錯了。於是硬着頭皮不再虛僞,直接問道:“她們兩個怎麼樣了,你介紹一下吧。”
“是!自到這裡之後,屬下就按照軍中規程訓練兩人,只是方君瑛視力不如程姑娘……”白茹很多時候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程莐,直呼名字似乎是不敬,喊夫人又是不當。“屬下已經安排方君瑛爲觀察手,另一位爲狙擊手。兩人體格偏弱,肺活量、耐力、力量都達不到軍中標準,此兩月都在按照規程訓練兩人體格。”
“哦。就只是在做體能訓練了?”
“不是。射擊訓練上月已經開始,狙擊瞄準鏡已經用壞兩個,專用子彈也打了一千八百三十發。”白茹終於說到頭疼的事情上了,“狙擊鏡損壞太多,加上專用子彈昂貴,後勤那邊已經不給俺們發彈藥了。”
“這是我的私事,我會掏錢的。”復興會是參照現代公司模式來管理的,內部財務、物質控制極嚴,便是楊銳這個會長也無權私自調用。現在程莐一事完全是楊銳在幹私活,雖然在滬上的時候他已經想王季同等通報了這件事情,但費用還是他自己單獨掏的。
“這總共多少錢啊?”楊銳再問。
“加上後續訓練,一共需要五個瞄準鏡、四千發子彈,再配上新槍新狙擊鏡,一共需要一萬塊洋元。”白茹似乎是做買賣的,一下子就算出一萬塊的鉅款。
此時的楊銳不是初來時那麼無知了,之前他認爲清末一兩就是後世一百塊,但日子漸久,就知道按照消費來算並不如此,很多人每月入四兩五兩就可以讓一家五口過上較爲體面的生活。從消費的角度看,清末的一兩等同於後世的一千塊。現在白茹開口就是一萬塊,合白銀七千三百兩,那就是說要七百三十萬。
“怎麼這麼……怎麼算的……”楊銳心中肉痛,但又不說太貴,只好問怎麼算的。
白茹心中想笑,但忍住了,道:“瞄準鏡極貴,後勤說每一個就要一千兩,這些瞄準鏡造的不是太好,開槍的震動會使得鏡筒和槍身之間產生移位,這個還可以重新校正,但是鏡筒內部零件因爲開槍的震動極易損壞,現在看基本是一百五十發之後就開始出問題,上到兩百五十發那就不能用了。訓練加上新槍上的瞄準鏡,一共六個,爲六千兩。子彈都是專用的,火藥、彈筒、彈頭都是特製,每一粒都需稱過、量過才能合格,四千發需要五百兩;再則訓練槍加新槍,都是特選……”
白茹一說到瞄準鏡的價格,楊銳便明白爲什麼這麼貴了,他打斷白茹的話,道:“我們部隊的狙擊手都是這樣訓練的嗎?”
“不是。部隊裡除了三十多個特等射手,其他都是用瞄準筒,此物價錢很低,比槍價還便宜,但狙殺距離太短,一般在兩百米左右,不超過三百米。程姑娘學槍術是用於暗殺啊,還是用瞄準鏡爲好,不然命中距離太短,訓練又不足,很是危險。”
楊銳心中暗罵那該死的蔡斯,但再想這狙擊鏡也就是去年纔出來的,新品剛出不但不穩定價錢也高。不過又能怎麼樣呢,再貴還是要掏錢的。
不去想不愉快的事情,楊銳再問,“她練的怎麼樣了,真的訓練完,可算幾等?”
“程姑娘人聰明,眼神也好。也不怕髒,要是練完,可以算是一等。”
“哦。”一等射手加上頂級配置,正常射程也就在五百米開外。五百米就是一里路。真要是殺了滿清大員,她能躲得過去嗎?
楊銳讓白茹下去了。自己在房間裡走了起來,走到最後,他便開了門,沿着走廊走到房子另一側程莐的住處。立在門口見裡面的燈完全是滅的,知道她已經睡下,正想回身的時候,一個極爲警覺的聲音低喝道:“誰?”
楊銳苦笑,道:“是我。”
他回答完了裡面就沒了聲音,他站在門外正尷尬的時候,裡面“哧”的一聲。燈亮的同時,房門也拉開了,程莐沒有穿睡衣,只着了一件白衫子立在門口。黑亮的眸子中映着屋內的燈火,再配上短髮之後更加清秀的面龐,絕美異常。楊銳不知道這就是這便是她訓練的裝束——衫子的領子豎起能擋住雜草蚊蟲,他只看到白衫心中就是一緊,目光掃過她姣好的面容,再往下看到某種美好隆起的時候,只覺得嗓子一干,一種熟知的衝動在身體裡升起,他趕忙摒着呼吸,不敢把目光在此處停留,急忙轉移到了程莐的臉上。
程莐倒是沒有發現身前的男人已經有了某種獸慾,只是看着楊銳說道:“我應該叫你楊銳,還是叫你楊竟成?”
回到東京的程莐雖然在追悼會之後不問世事,專心練槍。但心理不過關退出暗殺團的陳擷芬、極好武事的秋瑾、還有廖仲愷的夫人何香凝,都時不時的來這裡看看她們,秋瑾也很想學槍術,但方君瑛心中有數,只是婉拒。這些人一來,外面的消息也就來了,特別是在同濟大學堂的講演,後面被證實是復興會會長楊竟成所言。程莐本不知道楊銳就是楊竟成,但一看講演的內容,便知道這是誰的思想,因爲以前在滬上的時候,兩人聊到過這些東西,雖然那個時候楊銳還沒有“三無”之說,但文意是一脈相承的。
得知楊銳就是復興會會長的程莐在震驚的同時,又深深的沉默了下去,她並沒有把此事告訴方君瑛等人,而是在靜靜的等着楊銳的到來,而今天,他終於來了。在楊銳有些支吾的時候,她接着說道,“進來說吧。”說罷轉身入內。楊銳心中一緊,見她進去了,也只好跟着進去,不過他進門的時候還用眼角的餘光看了下週圍。
雖然是臨時租賃的房間,簡陋破舊,但還是被程莐收拾的極爲整潔,房間裡更有着她身上特有的薰香味道,看着榻榻米上的的鋪蓋,楊銳只想在這裡……
他綺念剛生,程莐便道:“復興會爲什麼要立憲?”
話語有些冷,臉上的神色也是冰冷,加上已經剪短的發,明亮的油燈下,楊銳只覺得她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既愛撒嬌要人疼又處處爲人着想的程莐了,她或許已經變成了一個戰士,想到這些楊銳不由感慨道,“你變了!”
“是你變了吧。當初是誰說滿清政府不推翻那中國就無可救藥的?”楊銳在打量程莐的同時,程莐也在打量他:這個男人不再只是一個躲在亭子間寫稿、然後間歇性的因爲報紙的某條新聞而大發牢騷的書生了,只待他目光不再溫柔,開始針鋒相對的時候,程莐能感覺到一種威壓,這種威壓她在忠山先生身上沒有感覺過,在同盟會諸人身上也沒有感覺過,只在上一次去天津到時候,輪船上對自己大獻殷勤的法國外交官身邊,那個靜靜不語中年武官纔有這樣的味道,這是軍人的味道!
想到此處,再想及楊銳孤身去到東北和俄國人作戰,期間的種種磨難怕是不少,便是性命也常在一線之間,程莐的心中不滿忽然消失了大半,神態也柔和起來。只不過她這便緩和的時候,楊銳似乎被激怒了。這個世界楊銳最親近的人有二,一是程莐,再是鍾觀光。他很清楚革命就是一場有目的的廝殺,很多時候無分敵我,而他也在不斷克服心中慣有的善良和人性,但廝殺的範圍他絕不希望波及到這兩個人,只不過,在他不想波及程莐的時候,程莐已經把革命波及到他了。
“我沒變,一直都沒變。是你變了!”楊銳的語氣無奈中透着着一種冷,像初冬的夜。
“那你爲什麼要立憲?”程莐再次重複之前的問題。
“立憲即是革命的一種。只不過你不明白罷了。你在這裡習慣嗎?”楊銳不想和她談論革命話題,這或許是兩人能夠和平相處的一種必要前提。
“我不明白?是不明白你們前段時間說的兩會內外配合之策嗎?”程莐拿着一份秋瑾送過來的‘警惕復興會僞革命’的通知,上面有復興會文先生蠱惑同盟會會員的原句和批判之語。
同盟會的這份通報楊銳早就看了,上面謾罵污衊、牽強附會。很沒有水平。他看着程莐忽然笑了起來,“如果還是討論這些東西的話。我覺得我們不如各自回去睡覺好了。”
程莐一直想着楊銳會給自己一個解釋,哪怕騙她也好,只要他告訴自己他還是革命的,那麼她便會立馬投到他的懷裡。便如上次在天津那般緊緊的摟抱在一起。可當自己問這些的時候,楊銳的回答忽的讓程莐一怔,然後她便沉默了下去。
夜已經很深,初冬的寒意透着打開的房門飄了進來,看着只着單身的程莐,楊銳心中憐惜,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披到她身上,道:“練的很累嗎,已經是冬天了,到時候會很辛苦。”
“爲什麼要立憲?”程莐看着他的眼睛。又一次的問到這個問題。
女人真是煩人,楊銳微微的皺眉,道:“這是革命的需要。你能不能不要再問我這個問題?”
“不能!我就是要知道你爲什麼要立憲?”
“是不是在你心中只有革命?若是這樣,那我還是回去睡覺吧。”楊銳說着就起了身,待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回身望着她道:“什麼時候你相信我,而不是相信別人的時候,那就來找我。另外,記得愛惜自己,你若不在了,我也活不好。”
又是一次無果的見面,回到房中躺在鋪子上的楊銳如此想到,他只覺得自己與程莐之間總是有那麼一種隔膜,而這種隔膜便是革命。自己是不能向她坦承所有秘密的,不是因爲不信任,而是怕她不小心會告訴別人。一旦泄密,挑撥士紳和滿清內鬥失敗不說,光是假借立憲滲透進基層的會員就很危險——復興會會員不少,但還是不能遍及全國各縣,對於多數要深入的縣鎮來說,派去的會員都不是本地人。沒有上層士紳的推薦和本地士紳的保護,他們初到一縣,是難以打開局面的。可一旦需要士紳的推薦保護,那自然就會被那些人知道一些底細,沒有人會去幫助一些不相干的人。如此情形之下,假立憲一旦爲士紳和滿清所知,那迎接這些會員的將是一場抓捕,特別是在他們立足未穩的時候,他鄉別土,便是逃也逃不到哪裡去。
東想西想間楊銳很快就睡着了,這一夜他夢着程莐的時候,陳天華忽然闖了進來,他和那天在留學生會館看到的一模一樣,身魁面廣,一身留學生的打扮,沒戴帽子,披着頭髮在那裡吟唱着猛回頭。
楊銳醒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看錶,待看到已經是九點的時候,他心裡忽然明白陳天華已經死了。各種念頭在他的心間一一閃過,到最後,他不由的自言自語的罵了一句,“楊銳,你活着幹什麼,怎麼不去死!”
楊銳的自言自語驚動了外面的陳廣壽,他隔着門喊道,“先生,有什麼事情嗎?”
“沒有!”楊銳說道,忽然想到餘下的事情,又道:“備車吧。我們等下回東京。”
“什麼?”陳廣壽一早就和白茹套着近乎,告訴她自己已經把家裡的婚事退了,這輩子非她不娶。誰料現在想要回東京。
“我說要回東京。你沒聽明白嗎?”楊銳高聲說道,他今天心情極爲不好,火氣比較旺盛。他只覺得自己墮落了,以前雖然命令士兵去戰死,但他毫不愧疚,因爲那是他和士兵一樣面臨死亡的威脅,更何況,他沒有騙他們;而對陳天華,他什麼都沒做,反而還要藉着他的死去達到某種目的,不管結果多麼美好,名義多麼偉大,這都極爲骯髒和無恥。